馮硯棠聽見是何冠英,心裏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慌忙迴頭去看,就見那何冠英站在章廷琨的病房門口,手裏拿著一個紙盒子,盒內似乎是裝的某種西藥——馮硯棠猛然間明白了過來,難道那衛素芩去求的,竟然是章司令?!
衛小姐此時已經迎了出來,何冠英卻沒有進去,他也看見了馮硯棠,兩個人目瞪口呆的對望了半晌,他的第一個反應大概是想躲到屋裏去,馮硯棠卻衝過來,一把抓住他問:“何參謀,你怎麼在這裏!你們司令呢?他也來這邊啦?”
何冠英怕打了那幾支寶貴的消炎藥,手忙腳亂的將紙盒抱在了胸前,而後跟馮硯棠解釋道:“大少爺,您別急——咱有話慢慢說,司令他沒事,沒事!”
後來馮硯棠才知道,淞滬會戰進行到最後的階段,何止軍校沒畢業的學生被派上了戰場,就連章司令那支駐守在千裏之外的隊伍,都被拿來增援前線了——本來他那校長壓根不舍得讓他上陣,章司令跟他請戰的時候,卻拿出了一句日本人用來勸誘他的、在各地流傳甚廣的某位地方官的治世名言:“地方不參戰,敗的隻能是中央。讓中央跟日本人打,打輸了,倒掉的也隻是一個中央政府,作為地方武裝,改朝換代怕什麼?到哪兒也能找到自存之道。”要說當時存這種念頭的“明智之士”還少麼?他那校長聽了這句話,半晌沉默不語,最終便準了他的請求了。
不過究竟是答應得太晚,等他的隊伍開過來的時候,這邊都已經打上了,他沒能攤上第一線,隻好在外圍替補,章廷琨他們守城南,他的隊伍則是主要駐守在城郊羅家廟。因為軍事調動屬於高級機密,所以知道他在那裏的人並不多。衛素芩在司令部機要部門工作,經常接觸到這一類的調令,故此才知一點內情。章廷琨傷勢嚴重,她又求告無門,萬般無法,隻好硬著頭皮去給他這個未曾謀麵的大伯子打電話。畢竟是血濃於水,章司令雖然接到她這個冒冒失失的電話心裏很感震驚,但還是立刻派人弄到了藥品,並火速送了過來——順帶一提,送藥的這位何冠英現在已不是參謀了,他早就放下了自己那套政工萬金油主義,主動要求下到實戰部隊。章司令還怕他不濟,給他在通訊部派了個閑職,誰知他搶著去做通訊員。他這人素來膽大心細,因此這份新差事竟十分適合他,到今天,火線都穿越了幾個來迴了。
馮硯棠聽何冠英解釋了半天,非但沒有放寬心,反而愈發覺得坐立不安了起來:明明可以安安穩穩的待在老家,為什麼章司令還非得出來打仗呢?打仗有什麼好,他不是不喜歡窮兵黷武嗎?難道就為了爭一口氣,就為了他那個忠義禮孝廉的好名
聲?
章司令的想法何冠英緘口不言,不過他問馮硯棠要了地址,告訴他興許司令會過來看他的,馮硯棠點點頭又搖搖頭,拒絕道:“他是什麼身份,怎能貿然離開前線?別告訴他我在這!”何冠英笑了笑,沒說什麼。
馮硯棠迴去之後,照例心事重重的度過了一個難眠之夜,等到第二天,他聽聞了大部隊開始後撤的消息,心裏知道s市果然是要守不住了,倒將這份不安給衝淡了許多。楚桐此時也不再堅持留不留的問題了——因為早上他的一名手下去戰地醫院采訪,得知那邊也已經開始轉移傷兵了。
馮硯棠便催著楚桐收拾行李,楚桐畢竟是一屆文人,昨天給章廷琨輸了那麼多血,此時身上還有些乏力,馮硯棠見狀,索性替他收拾。楚桐那寓所裏亂糟糟的,連個大號的箱子也找不到,馮硯棠隻好下樓去買。好在樓下不遠就有間洋人開的皮具店,馮硯棠外文雖然不怎麼樣,看東西質量倒是眼光奇準,進去瞧了瞧,挑了一個結實的大皮箱,扛在肩上就往迴走。
他眼看就走到樓下了,卻忽然聽見後麵一陣汽車喇叭響,扭臉一看,是一輛軍車。他這會兒還沒想到那是誰的車,便隻是往旁邊讓了讓,卻不料那車子嘎的一聲在他身邊停下,車門一開,竟是章司令從車上跳了下來!
馮硯棠頓時一呆,怔怔的望著章司令,章司令卻是很冷靜的說:“小棠,好久不見了。我沒想到你居然還留在s市。”
馮硯棠雖然自打遇到何冠英起就知道自己早晚會再見到章司令,但乍一相逢,他還是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震驚——這才多長時間不見,章司令就明顯比從前黑了、也瘦了,身上穿著戰場上通用的半舊常夏裝,風塵仆仆的,哪裏看著還像個將軍呢?他癡癡地對著章司令望了半晌,最後仍是控製不住的紅了眼眶,急急地說道:“您怎麼還是來了!我原本說了不讓何冠英告訴您,為什麼他說話不算話!”
“不關他的事,”章司令居然笑了笑說道:“他就是不說,我也早晚找得到你。可他積極的告訴了我,這正是他的美意了。”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再者,這兩天本來就要開始戰略轉移了,我一想到你還在這裏,心裏實在是放不下。”
馮硯棠跺著腳說:“我在這裏又能怎麼樣?倒是您,有沒有危險?羅家廟離主戰場那麼近,我聽說這一次日本人出動了至少三支師團……我原來沒想到您會上戰場的,您怎麼還是來了!我一直以為,您按著您那校長的命令,在x市窩著就是了,您怎麼就是待不住呢?您真是傻啊!您要是——要是有個萬一,您讓老太爺怎麼辦,讓我怎麼辦?”
章司
令聽見他這一嘟嚕問題,不禁先愣了一下,原來他兩個心裏都有成串的話要說,成堆的問題要問,因此都顧不得好好說,也不能夠仔細答,他頓了頓,忽然大笑了起來,說道:“好,好!我沒想到隔了這小一年,你還能惦記著我,我認了你這個幹兒子,真是沒白認啊!”馮硯棠經他一笑,心裏才穩定了下來,章司令便跟他解釋說自己毫發無傷,來迴也都小心的很,絕對保證安全。他迴了迴神,心裏知道這會抱怨也是沒有用,方能夠坦然一些了。章司令指了指他手裏的皮箱,問道:“你這是在收拾行李?”馮硯棠這才想起來了那個箱子,便說道:“這是幫一個朋友買的,我們倆原本計劃著這就離開s市呢!”
章司令問道:“你那個姓楚的朋友?”馮硯棠點點頭說:“是,他也是二爺的好朋友。”章司令又問:“你就為了他留在這?”馮硯棠聽他話音不對,便笑道:“對啊,二爺拜托我把他弄走,我沒勸得了他,隻好陪他在這裏熬。好在現下二爺也被轉移到後方了,我想這下子,他總不至於再堅持了。”章司令聽了,似乎有點理不清這裏麵的關係,便又追問道:“他跟老二是什麼關係?”馮硯棠忽然語塞,想了想說:“他是個辦報紙的,二爺原先借助職務之便,經常照顧他。他一直感激二爺,所以二爺上了前線,他就不肯走。”章司令聽馮硯棠說起楚桐來語氣隨便,似乎並不是特別親近的朋友,但是又想著如果僅是一般關係,為什麼為了他就不肯走呢?便試探道:“那他也是個知恩圖報的咯!”馮硯棠聞言心下意外,故意笑道:“不過他這個人,文筆十分犀利,經常得罪人。”章司令說:“難得他還有些正義感。”馮硯棠笑了,說:“沒想到您竟肯誇獎他!”章司令一皺眉,反問道:“為什麼一個陌生人,我倒是不能誇他了?你跟他——”他猶豫了一下,又嚴肅了起來:“你跟他雖然處得來,可是我還得說你!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能不分個輕重緩急?你就為了這點義氣,就連命都不要了麼!”馮硯棠笑道:“畢竟這裏還有租界可躲,西洋人管著的地盤,量東洋人也不敢胡來。”章司令笑道:“租界?畢竟是租來的地方,你當外國人能有多愛惜?一旦鬼子真打進來,你們連跑都沒地方跑!”馮硯棠因為久已沒被他訓過了,這幾句話聽著還怪甜蜜的,便笑著說:“好,就算外國人也靠不住,那至少您的堂弟還在前線吧?我們留下來,還不是想看看有什麼可以為他做到的!”章司令沒接話,卻很認真的瞧了瞧馮硯棠。
馮硯棠倒是忽然反應了過來:好容易鬧了獨立,又已經分開了這麼久了,可自己口口聲聲還要照顧人家的堂
弟,倒像是上趕著貼住了章家似的!這要是被他誤會了……他一下子尷尬起來,便推說給楚桐送箱子,匆匆的上樓去了。
不多會兒他就下來了,已經重新洗過了臉,又換了一件幹淨襯衣。章司令看他上身是本白色的襯衫,下麵是馬褲配皮靴,雖然看不出是不是特地修飾過,整個人倒很顯得清爽。他伸手往馮硯棠袖子上撚了一撚,說道:“十月份的天,還穿得這樣單薄,不怕冷嗎?”馮硯棠笑著搖搖頭,章司令覺得自己也有些失態,便掩飾道:“你陪我走一走?”
馮硯棠立刻點點頭。
說是走一走,其實章司令並不方便在大街上散步,租界裏別的不多,暗探和特務還真是不少,不過好在現下來來往往的散兵遊勇也很多,因此他這一輛車子在路上並不怎麼引人注目。司機慢慢的開著車,駛過一棵棵葉子還沒落光的大梧桐樹,章司令又問起來楚桐跟章廷琨的關係,馮硯棠不好細說,隻得跟他草草解釋了一遍,他說道:“咳,我當你交了什麼新朋友,緊要到連開工了舍不得迴!”
“您怎麼知道我們廠裏開工了?”馮硯棠忽然一愣。
章司令頓了一頓,看不出是不是有點臉紅,慢慢迴答道:“我隨便打聽的!老太爺也被我送到後方避難去了,碰巧,住的地離你們廠子不遠,我在街上遇到你們廠裏的人,就多問了幾句。”馮硯棠信以為真,便又問他何苦將老太爺也送到南邊來,章司令道:“沒辦法,誰讓地界不太平,我們家在當地的名聲又太響亮。我若將他老人家留下,恐怕漢奸要拿這個作伐子,逼他出任偽職,或者以此來要挾我。老太爺自己也怕成為我的累贅,因此竟不顧風燭殘年,執意南渡。”馮硯棠點點頭,心裏明白抗戰不易,這也僅是章司令所做出的犧牲中很小一部分了,便歎道:“縱然如此,您就不顧惜老人家的身體麼!”章司令說:“所以我才厚著臉皮來找你,等你迴了南邊,要是有空的話,就幫我多照顧一下老人家。佩瑗她一個小姑娘,又經常住在學校裏,是靠不住的。”馮硯棠慌忙說道:“咳,您跟我說什麼客氣話!您一天是我的幹爹,我就一天聽您的話!您要我做什麼,直接說就是了,還客氣什麼呢!”章司令笑道:“難得你還肯喊我一聲幹爹。”
馮硯棠心裏一酸,本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聽見他這麼一說倒是心軟了,便說道:“過去都是我不對,我也沒想到那麼一賭氣,居然就演變成這樣!幹爹,您還生我的氣嗎?”
他如此一說,那邊章司令居然也沉默了,隨即他的聲音也低沉了下去:“那些事不怨你,都怨我太暴躁。我不懂得體諒人,對人太過苛
責,從沒想過別人的難處,以至於逼得你要反抗。錯不在你,在我。”
馮硯棠不意他能說出這些話來,登時也愣住了,他兩個從未這樣講過話,一時反而都沉默了下去。偏偏這時,遠處卻傳來防空警報的聲音,章司令抬頭看了看,很快的說道:“糟了,前麵怎麼戒嚴了?”司機點點頭說:“情況有點不對,隻怕是又開打了。”
馮硯棠心裏一緊,問道:“您要迴去了嗎?”章司令看著遠處,輕輕的點點頭。馮硯棠一下子就急了,忘乎所以的抓住了章司令的胳膊,喊道:“您別走!晚上咱們在楚桐這兒擠擠,明天您再去找部隊成嗎?”章司令笑道:“傻孩子,我怎能離開我的隊伍呢?”他安慰的拍了拍馮硯棠的手:“我先送你迴去。你們今天收拾好行李,明天就有人來接你們,船票我早就給你們買好了,你們馬上就去大後方。”馮硯棠不答,章司令便又揉了揉馮硯棠的頭發,說道:“乖乖的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