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隻擁抱了他們之間的一種東西,
而沒有真正擁抱。』
——紀伯倫《愛情是一個光明的字》
“做人的姿態,一定要好看。”
很多年後,晏清河都會想起母親說話時的神情。
穿著暗紅色的晚禮服的女人獨坐在高腳凳上,緩緩向高腳杯中注入紅酒,妝容精致,儀態萬千——仿佛並未得知丈夫出軌的消息一般。
母親永遠是體麵而美麗的。
作為她的孩子,也必須是漂亮的。
晏清河記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突然發現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很少有想要的東西,生來就像一個旁觀者——他很難發自內心的去感覺到喜歡或者討厭。
並非麻木,並非冷漠,隻是無動於衷。
他扮演著一個體麵的人,尊敬同學,友愛師長,成績優秀——前半生而言,他的確是好看的。
沒有喜歡和不喜歡,隻有想要和不想要。一切都很好,除了未婚夫。
未婚夫是他罕見的,明確的,不太想要的那一類人。
空有一張漂亮的麵孔,柔潤的嘴唇張開都是矯揉造作的話。他可以和他結婚,畢竟這對於雙方家族是有益的。未婚夫拙劣的扮演讓稍微讓他感覺有一絲難以忍耐,不過……感謝車禍,未婚夫主動退婚了。
車禍並不美麗,但是這並非他可以抗拒的,在失去雙親之後他感覺到失去了“想要”的欲望,隻剩下了拒絕的欲望。
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除了宋謐。
在他適度示弱,利用自己的不堪從這場聯姻的殘骸裏謀求利益的時候,宋謐突然闖了進來。
他漂亮,年輕,有為,生機勃勃,是最上等的伴侶人選。
不過晏清河不需要這個,他不需要婚姻。他啟唇想說“不”,卻生生被那雙眼睛逼退。
當宋謐抬起頭凝視他,晏清河便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宋謐的視線是冰冷的,銳利的,但是裏麵卻有火在燒。
那雙眼睛太亮了,太刺目了,讓人感覺到灼熱。
晏清河閉上眼迴避,沒等到他離開的腳步,隻等來了他求婚的宣言。
這很奇怪,宋謐圖謀他什麼呢?
至少在表麵看來,他地家庭已經破敗,財產狀況不甚明朗,雙腿殘缺,容貌也蕭索。
他就像是摔碎的藝術品,曾經漂亮,現在一文不值。
宋謐想要什麼?
晏清河想不明白,理智告訴他:你應該拒絕,可是他卻聽見自己說:“好。”
未婚妻一家人終於離開了,鬧劇終於收場了,宋謐唿出一口氣,說到:“抱歉——”
晏清河的慶幸瞬間冷透一半。
難怪啊。
原來是同情自己不堪,逢場作戲罷了,可恨自己竟然有一秒鍾當了真。
晏清河在心中感覺到難堪。他一度無法維持麵上的平靜,做了一個相當不好看的動作——
他抓住了宋謐。
是想要離開嗎?晏清河惡劣的抓緊了他,偏不讓他得逞,他想看宋謐因為厭惡而急於掙脫的醜態。
那你就和我一起去死好了——在這個瞬間他希望宋謐消失,這樣便不會有人發覺他內心的狼狽。
宋謐沒有。
宋謐皺著眉頭,手足無措地安撫他,拍打他,那種珍視的眼神,仿佛就是深愛他,深愛到骨子裏,連他這樣狼狽的樣子也愛得心疼。
晏清河決定不予深究。
不管他是裝出來的也好,演出來的也罷,晏清河決定不再深究。
宋謐用飛蛾撲火一樣的眼神灼傷了晏清河,被燒灼著,晏清河迷蒙之間產生了微妙的同理心——他決定放過他。
“算了,你走吧。”
晏清河閉上眼睛等待孤寂降臨,卻聽宋謐這樣說道:“我是認真的。”
宋謐笨拙地陳述一個又一個理由,態度誠懇到近乎荒謬。
晏清河一度以為自己財產轉移的消息被人漏出去了——否則又有什麼可以讓人如此卑微,如此汲汲以求,如此契而不舍?
可是宋謐似乎的確隻是愛他。
似乎。
晏清河突然產生了很強烈的興趣,為了這個微乎其微的可能,他同意了這樁婚事。
父母的遺產早就被他處理得十分妥當,如此一來,即便是錯了,也沒有損失。
更何況宋謐的信息素等級很高,有利於病情康複,和他結婚也沒什麼損失。
婚姻不過一張廢紙。
晏清河永遠都是從容不迫的,即便連試錯的時候,也有條不紊。
他一次又一次的嚐試,試圖弄清楚宋謐的邊界在哪裏。
每次都失敗了,宋謐耐心好得出奇,甚至連一絲不耐都沒有。
晏清河幾乎是自虐一樣的展現著自己的醜態,他想看宋謐多久才願意離開。
隻是沒想到當他嘔吐時候,宋謐掛了一身穢物,卻仍舊願意抱緊他。
宋謐牢牢的護住他紮針的手,拿出對待孩子的耐心來哄他,他的眼睛是很深的琥珀色,在陽光下麵卻有一種近乎透明的澄澈,清澈見底,藏不住一點心事。
是為了什麼呢?為了得到這具身體嗎?還是他對殘疾人士有獨特的愛好?
還是……比自己更為高超的扮演?
想起在對方手機上看到的曖昧短信,晏清河便感覺到一種針紮一樣的不適。既然都是扮演,那麼也不需要心慈手軟,他用一腔懷疑衝服了信息素誘發劑,借著信息素升騰的微醺一次又一撩撥宋謐——
解開宋謐的衣扣,拉開,再合上,指尖觸摸他漂亮的肌理。
“不是這樣穿的。”
“要不要……留下來?”
宋謐眼睛裏寫滿了渴望,卻又漲紅了一張臉,閃躲著,沒有靠近,也沒有離開,還在情人節的時候手忙腳亂的送了他一束花。
那束花在某種程度上突破了晏清河審美的下限。
晏清河用完了所有的修養去忍耐這束的花。
這太不體麵了。
他以為宋謐會明白成年人之間相處的道理,心照不宣的把花帶迴去,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宋謐也的確沒再提起,他呆呆地把晏清河送迴家,失落掛滿了一張臉。
他以為自己偽裝得很好,怎麼都不願意離開,拿若無其事的聲調和晏清河告別。
晏清河又一次心軟了,他不僅收下了花,還把這人帶進了屋。
他插花的時候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宋謐害羞的樣子比花更好看。
或許是氛圍太好,又或許是晏清河寂寞了太久,他突然很想說點什麼。
他第一次對外說起他的家庭,他的母親,卻又很快收了話頭。
這聽起來像是怨婦的念叨,這樣的姿態並不體麵,可是宋謐卻聽得很認真。
真的有人要聽嗎?真的有人愛聽嗎?
就當這是真的好了。
晏清河突然想要了解他,越了解,便越難以保持從容有餘的姿態。
理智在說他們都在逢場作戲,但晏清河離開的念頭逐漸感到力不從心。
宋謐總是那樣哀哀地湊過來,用那雙寫滿真摯的眼睛包裹他的不堪。
晏清河以為自己是享受這份包容的,這個念頭隻持續到包裹雙腿的綁帶落下之前。
看著殘缺萎縮的雙腿和宋謐愛憐的目光,晏清河感到難堪至極,他甚至失去了以往的從容,一貫順手的“以退為進”突然失靈。
宋謐越是關切,他越是難堪。
這太不體麵了,他畸形的雙腳,實在是有礙觀瞻。
他抬起頭,盯著複建室裏麵的鏡子,看到自己的臉。
撕下一張偽善的麵具之後,鮮血淋漓。
原來麵具戴久了,就取不下來了,會長在臉上。
他以為自己是在扮演,然而演出的竟然是真實的自己。
晏清河深吸一口氣,調整唿吸,竭力保持著從容的笑容,卻在等候室聽見了宋謐的聲音——
“我喜歡他很久了,從大學一年級開始,我就喜歡上他了。”
晏清河忽然落荒而逃。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晏清河了。
他恍惚覺得自己有一秒喜歡宋謐,他似乎看見母親斟滿酒杯,對著他輕聲嗤笑——
“做人的姿態,一定要好看。”
如果有了喜歡,那麼也會擁有憎惡。
如果喜歡上一個人,就會沉迷,如果沉迷,那就失了這份完美的若即若離。
晏清河聽見自己“離開”的念頭在歇斯底裏的唿喊,那麼就離開吧,或許不是宋謐,也可以。
他心底有一個念頭在發問:不是他也可以嗎?
晏清河逐漸感覺因為他人而失去從容的自己變得陌生。
於是他迴答自己:或許……不是他,也可以。
他嚐試和別人親密接觸。
他縱容自己選擇和宋謐更相似的人。
這是一種戒斷方式,他勸慰自己。
或許嚐試之後,就不會再去在意了。
不會瘋了一樣的在意他的話,徒勞地從逝去的記憶裏麵找一點細碎的影子,竭力扮演從前自己的模樣。
宋謐是喜歡晏清河,還是喜歡七年前的晏清河?
晏清河不知道。
當他僅僅隻是因為和別人肌膚相貼就嘔吐不止的時候,晏清河感覺自己在下墜。
他下墜在宋謐連續三天無聲的沉默裏,惶恐地思考,在電話被掛斷後,失去理智做出了一個不體麵的嚐試——
他要去找宋謐。
不是說喜歡嗎?那為什麼不迴我電話呢。
不是說深愛嗎?那為什麼又要掛斷呢。
一切的疑問都被垃圾桶裏空掉的抑製劑解答了。
原來是發/情了。
晏清河推開臥室的門,隻見宋謐躺在床上,信息素濃鬱到近乎實質,眼神渙散。
分明是秀色可餐的樣子,宋謐卻轉過頭,語帶遲疑:“我不想打擾你。”
晏清河想,可是你已經打擾到我了。
他掀開被子,從腳踝開始撫摸麵前的人,用指尖感受對方汗濕的皮膚,並不厭惡,反而催生出了更迫切的渴望。
宋謐低低的喘息著,有一滴汗水從他後頸滑落,晏清河毫不遲疑地舔去它,在這樣曖昧的猩鹹裏,用舌尖描摹宋謐腺體的形狀。
某個念頭在心裏升起——
如果沒有辦法放開,那就把他攥在手心裏吧。
去引誘,去掠奪,消滅他離開的念頭,屠戮他離開的機會。
看著昏睡的宋謐,晏清河低下頭含住他的嘴唇,一寸一寸地嚐,一分一分的品。
晏清河不太明白自己愛不愛他。
不過他很想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