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那尾妖豔的蛇紋,沈遇竹竟覺得心尖上被猝然一蟄似地,惶惶然不知所措地立起身來,腦海中隻飛掠過一副畫麵:有什麼正蜷縮在黑沉而溫暖的水中,隨烏波微微蕩漾著……
真怪!沈遇竹暗忖道:“這是怎麼一迴事?”可是,那濕潤、溫熱、滑膩的知覺和記憶卻是那樣鮮明,他喪失了嗅覺的鼻尖甚至捕捉到了一股裹著腥氣的麝香味。他打了個寒顫,轉目望了雒易一眼,才發現他蜷在地下,黑發掩了半麵,竟已是不堪藥力,昏了過去。
沈遇竹附身探了他的鼻息,又翻開他的眼臉看了看,拍掌把候著的武卒叫進來,命他們仍舊把雒易用鐵枷鎖了,帶到暗室好生看管。武卒們齊聲應了,一前一後正待把人拖出去,沈遇竹負手望著,突然心內一動,出聲道:“慢著。”
他指了指雒易身上逐漸退淡的妖異紋身,遲疑道:“你們——看不到嗎?”
眾人麵麵相覷,有個自作聰明的“哦!”了一聲,撿起地上七零八碎的衣衫,畢恭畢敬地披在了雒易身上,別有深意地衝他笑了笑:“沈先生,我們什麼都沒看到!”
沈遇竹:“……”
他揮手讓他們退下,慢慢在這室內踱步沉吟著。這裏一度隨著他淪為奴隸而荒廢,後來被鄭宿手下魯莽粗獷的武卒們鳩占著,再未曾被細心修繕過。他撣去書架上一層蛛網積灰,漫無目的地翻出一筒蓍草來,百無聊賴地占了一卦。得了主卦為震,客卦為坎,是屯卦第二爻*。
“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沈遇竹默誦出卦辭,想了想,自笑道:“‘匪寇,婚媾’,不是來劫掠,而是來求婚配——倒有這般好事!”
窗外冷不防一聲隆隆春雷,孕育了半日的雨終究淅淅瀝瀝地傾落了。此便是陽氣始發、蛇蟻萌動的驚蟄時節吧?驟然一陣風吹進,“啪”的一聲輕響,書架內側一隻未放置好的書函掉了下來。
沈遇竹俯身去拾,看到那封泥上的燕鳥圖騰,不由怔住了。隱居在絳都的時候,為避免紛至遝來的無聊酬酢,沈遇竹吩咐僮仆一律迴絕來客的贄禮和書信,到後來退也無處退,隻得粗略收攏在一處,做視而不見。這封書函顯然也是其中之一。
沈遇竹拂開重重灰塵,拆開蠟封,終於開始讀這遲來三年的書函。若不是已很熟悉這手跡,他簡直不能相信這殷切宛轉、幾近於隱忍求懇的情辭,是出於雒易的親筆。沈遇竹仔仔細細翻檢起那個蒙塵的書架,竟找到了十數封封著同樣圖騰的書函。
他惑然不解,捏著書函怔怔發了一會兒呆,心道:“他既有如此心意,為何後來又要做出那番南轅北轍之事?”
沈遇竹正自沉吟,忽然聽到館前一陣喧嘩,料想是鄭宿罷朝歸來。對於和公卿權貴周旋這碼事,沈遇竹實在興致索然,但他設計這一招借刀殺人,致使鄭氏和雒氏決裂,為免鄭氏怨恨過深,勢必需要好好對鄭宿做一番敷衍。於是他整衣肅容,正待出門,卻見一隊人大步匆匆邁進門來為首的青年男子衣飾精致華美,麵容身量熟稔至極。沈遇竹一見之下,訝然道:
“端木?”
這不速之客正是沈遇竹暌違三年未見的師弟端木墉。端木墉唇上新添了兩撇髭須,然而那久別重逢之時眼中亦驚亦喜、無限感慨的情意,卻和從前如出一轍。還不及等沈遇竹出聲問詢,端木墉便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他的肩膀,連聲哽咽。
沈遇竹自是欣喜萬分,也不免大惑不解,攬著端木墉的肩膀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端木墉正待開口,身後一眾武夫也次第列入,分立兩側。他臉上的喜悅神情不自然地微微收斂,笑道:“師兄怕是想不到,這晉國的鄭氏和我們端木家也算得上是遠親……”
原來當年二人謀事不成,沈遇竹身陷樊籠,端木墉心懷歉仄,這三年一直在多方周旋。但雒易布局行事十分謹慎,三年來將沈遇竹藏匿在宅邸之中,對外始終不露蛛絲馬跡。直到前幾日端木墉才獲知消息,便連夜啟程奔赴絳都,第一站便是鄭氏的領地,不意在此地和沈遇竹相逢。
得見沈遇竹一雪前恥,端木墉歡欣之情更勝於沈遇竹自己。師兄弟二人久別重逢,均有恍若隔世之感,情深意篤,猶甚往昔,三年來各自煎熬牽掛,一時之間難以排遣。端木墉從懷中取出一隻木匣,遞給沈遇竹,道:“師兄還記得這個嗎?”
沈遇竹打開一看,卻是一隻陰沉木所雕成的三足金蟾。他笑道:“我怎會不記得?這是我親手所製。我還記得你說過,三足金蟾是你端木家的家徽——”
端木墉握住沈遇竹的手,在蟾背上按了按,哽咽道:“三年前也是在此地,也是依著這一隻金蟾,我才與師兄相認。這三年來師兄生死未卜,我卻毫無作為,每當睹物思人……”他喟然歎息,愴然道:“師兄,你一定要好好收好它,才曉得我這份苦心——”
沈遇竹握著端木墉的手,聽他絮絮久別之情,亦不免感慨係之。但本該是師兄弟暢敘離情的時刻,兩側全副武裝的武卒麵無表情地盯著,讓沈遇竹頗覺顧忌。端木墉顯然察覺到了,出言笑道:“師兄,這是我向鄭氏借來的兵勇。你不要怪我多事,實在是前鑒曆曆,你孤身一人在絳都多逗留一日,我不敢不準備得周全些。師兄,我還未來得及問你,你接下來準備怎麼做?”
沈遇竹不禁歉仄,道:“勞你費心了。我不日便準備動身離開,此間俗事,與我再無瓜葛。”他頓了頓,又道:“端木,我對外界已很隔膜,不知道師父這三年來可有消息?”
沈遇竹孑然一身,除去端木墉等二三密友,便隻有青巖府山長於他亦師亦父,是他一心牽掛之人。他還記得當年雒易以山長安危相威脅的那番作態,雖然料定以師父的智計定不至於束手就擒,但忍不住出言相詢。
卻見端木墉麵上閃過錯愕神情,吞吞吐吐道:“師父……師父他——”他定了定神,勉強笑道:“師父超然物外,以天下為家,我也好多年未曾聽說他的消息啦。想來,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此刻師父一定在某個小國的宗廟謄抄典籍、尋訪古跡罷!”
沈遇竹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又聽端木墉笑道:“對了師兄,你一定聽說,鍾離師姊如今在齊國主政,革舊除弊,功績不俗。國勢日漸興盛,人心凝聚,隱然可見桓公之時的盛況。師兄,你若不棄,與我同遊臨淄,去那物華天寶薈萃之地好好散散心如何?”
端木墉不厭其煩地向沈遇竹描繪起了臨淄的繁華盛景,奈何對方不為所動,隻笑道:“多謝你的美意。可你知道我這人最不愛熱鬧,帶著我遊玩一定無趣。我想,我還是先迴青巖一趟……”
“那也好!”端木墉搶道,“正巧我這兒車馬隨扈一應俱全,便讓我送師兄一同迴去罷?”他望了望窗外日薄西山,又道:“今天是遲了。先請師兄歇息一晚,待得明日一早我們就動身,如何?”
沈遇竹一怔:“何必如此匆促?”
端木墉懇切道:“師兄,雒易雖然被擒,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雒氏數萬兵勇還未盡滅,若在此地逗留,恐怕夜長夢多,反生禍患啊。”
沈遇竹心道:“若是如此,正該仔細謀劃,將雒氏斬盡殺絕,才稱得上是永絕後患。”但又覺得大起兵戈草菅人命,是件麻煩之極的苦差,他對雒易的“恨意”,實在不足以讓他這般費心。權衡再三,還是答應了端木墉的提議。
端木墉這才舒了一口氣,喜笑顏開,道:“我這便去準備,請師兄稍待。”說罷便起身離開。沈遇竹笑道:“哎,你這些隨扈不一並帶走麼?”
端木墉笑道:“他們也是為了保障師兄的安全。若師兄嫌他們礙眼,我叫他們在外間候著便是。”
沈遇竹笑著點了點頭。送走端木墉,他闔上房門,再次打開了他給自己的那隻匣子。仔仔細細地摸過一遍,其中並未有任何暗格夾層。他沉吟著,將那隻金蟾托在掌中,一觸才知這隻金蟾足底被人抹上了鬆油,滑膩膩地黏在指間。
沈遇竹心中一動,將金蟾藏進袖中,倚著窗往外瞥了一眼。正望見門前的武卒盡數換過一撥,個個彪悍壯碩。牆角偶有兩三人竊竊私語,似乎在布置些什麼,一與沈遇竹目光交匯,卻立刻噤聲,若無其事地走了開去。
他心內有數,索性將門一推,站了出來。果然武卒們如臨大敵地警惕起來,為首的一個搶步上前,鞠躬賠笑道:“沈先生有什麼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