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不說我也不敢問。都怪我拖累他,要不孩子都上幼兒園了……”徐媽媽哽咽起來。溫青不敢下針,為難地迴頭看燕黎明。
“今天就算了。”他示意溫青收拾東西。把老人扶起來後背墊上兩個枕頭,燕黎明出去擰了一條熱毛巾。
“孩子混得不好隻能是自己不夠努力,沒有怪父母的道理。”他扶著徐媽媽的後腦輕柔地用熱毛巾給老人抹臉。“等嚐完了您的小雞兒燉蘑菇,我去找那個渾小子談談。”
徐遠航今天沒能在檔案室裏混到半夜,被攆迴來了。他接到通知,第二天要去經偵支隊報到。
“我不去!”他梗著脖子衝王局嚷嚷。“檢查也寫了,處分也下了,憑什麼要把我調走!”
“為了你好。”看他有點要哭的意思,王局心裏也糾結。這孩子是真愛刑警這工作。“你媽早就跟我說要給你調個安全點的崗位,她不想你將來跟你爸似的。這次正好是個機會。經偵支隊工作相對輕鬆,掙得又多,有什麼不好?”
“不好!我不去!”徐遠航不會跟人爭辯,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個字。
“不去也得去,局裏已經定了。明天給我乖乖兒報道去!”
徐遠航一肚子悶氣打開家門,看到媽媽和兩個人正在有說有笑地坐在桌子旁吃飯。
“徐哥。”溫青站起來打招唿。背對著他的那個人放下筷子緩緩轉身,靜靜地盯著他不說話。
“你怎麼來了?”徐遠航心底泛起一絲厭惡。如果不是因為這些人渣,自己怎麼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真正的心靈之窗,心底再細微的活動都會明明白白地從窗戶裏顯示出來。燕黎明覺察到他的敵意,心裏隱隱憤怒起來,緩緩站起身。
“我來看看伯母。”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徐媽媽聽兒子一進門話音兒裏就帶著股子槍藥味兒,臉上有點掛不住。“他最近心情不好,黎明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她歉意地對著燕黎明笑了笑,有點無奈。
“媽您瞎說什麼,我啥時候心情不好了?”徐遠航對著母親臉上仍舊橫眉立目的沒一點笑模樣,燕黎明活動了一下手指,特想扇他。
“徐哥過來吃飯。”溫青感覺氣氛不對,趕緊給徐遠航盛了一碗飯放在桌子上,擺好一雙筷子。“燕哥今天順路,就跟我過來瞧瞧老太太的身體,沒別的意思。”
徐媽媽的風濕病最近在溫青的治療下大有好轉,徐遠航從心眼兒裏感謝他。這時見溫青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心裏有點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是過份了。
“謝了,燕老板。”他生硬地道了聲謝,把外套扔在沙發上走過來,剛要坐下,燕黎明斜了他一眼。
“洗手去!”
在衛生間裏洗了手,徐遠航又鞠了捧涼水拍在臉上,心裏的火兒蹭蹭的。他就鬧不明白,自己是幫過燕黎明一次,他讓溫青來給媽媽看病,就算雙方兩清,怎麼還沒完沒了了?徐遠航最近心情不好是一方麵,另外他對放高利貸的是真沒好印象——警校剛畢業在派出所做片兒警的時候,一個高利貸曾指使手下把管區一個居民的手指甲生生拔下來催債,手段殘忍的簡直令人發指。燕黎明雖然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十有八九也是頭披著羊皮的狼。
“話說自己就是一最基層的小警察,既沒權又沒勢,他這麼套近乎到底是打的什麼樣的鬼主意呢?”徐遠航一邊擦臉一邊苦苦思索。
由於徐遠航一直低著頭沒滋沒味的往嘴裏扒飯,弄得本來溫馨熱鬧的餐桌上氣氛十分尷尬。徐媽媽心裏著急,卻又拿這倒黴兒子沒轍,看向燕黎明的眼神顯得有點可憐。
“伯母,我公司裏還有事得迴去了。”燕黎明實在是不忍心看著老太太為難,趕緊起身。“謝謝您的小雞兒燉蘑菇,真好吃。”
“那下次我還給你們做。”徐媽媽鬆了口氣。“遠航快起來送送黎明。”
“伯母。”燕黎明盡量讓自己笑得自然一些。“以後您還是叫我小燕吧。”
“好,好。”徐媽媽也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一個勁兒地衝徐遠航使眼色。
徐遠航懶洋洋地站起來送燕黎明出門,在門口看到地上放著幾個精致的紙袋子,都是些燕窩西洋參蛋白粉之類的營養品。他可不想再跟燕黎明像這樣禮尚往來下去,一邊開門一邊提起那些袋子遞給燕黎明。
“你來看我媽媽已經讓人過意不去了,這些東西我不能收。”他微微側過頭,感到燕黎明的眼睛像被點燃的煤氣灶,砰的一下冒出了幾簇藍火兒。
“你什麼意思?”燕黎明一隻手撐在牆上,在門廳狹窄的空間裏徐遠航感覺自己像被他圈住了一樣。
“你以為我在巴結你嗎?說句不好聽的,你們市局局長見到我還得客氣幾句呢,我他媽的犯得著故意上門來討你歡心,你以為自己是誰呀?”燕黎明湊到他耳邊低聲說狠話,顯然是不想讓廚房裏的徐媽媽和溫青聽見。
“那你來幹什麼?”徐遠航咬著牙也壓低聲音。“找揍?”
“我之前看你很對脾氣,想交個朋友罷了。”燕黎明笑著抬起手輕輕扇了徐遠航一個小嘴巴。“現在看來不過是個敢做不敢當喜歡遷怒於人的軟蛋。你自個兒惹下的禍不想辦法去補救,整天讓你媽跟著幹著急,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嗯?”
徐遠航想都沒想就掄出一拳,卻被燕黎明在半空中死死扣住拳頭。
“你要是真想在你媽麵前跟我幹一架我不在意。”燕黎明探頭向裏麵看了一眼。“要是老太太著急犯病……誰跟我說你是個孝子來著?”
徐遠航深深吸了一口氣低頭換鞋,衝著廚房喊了一句“媽我跟燕老板有事出去一下。”扯起燕黎明的胳膊旋風一樣向樓下衝去。
“軟蛋!”剛到樓下,他衝著燕黎明的傷腿上去就是一腳。“我倒要看看誰他媽的是軟蛋!”
燕黎明生生受了這一腳,疼的單腿屈膝慢慢靠著車子坐下來,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看著躍躍欲試的徐遠航,他苦笑著衝他擺擺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打住,警官,你不會是還想上電視吧?”
徐遠航氣得一個勁兒掰自己的手指頭。
“你拉我起來。我帶你去個地方說點正經事。”燕黎明仰起頭誠懇地說。
14
燕黎明坐在骯髒的地上,西褲粘了不少土。如今他已經不太在意自己的儀表風度了,更狼狽的樣子對方也不是沒見過。向徐遠航伸出一隻手,他眼裏滿是期待。
“我隻想跟你說說老太太的事,你要是再耍下去可就是四六兒不懂了。”
徐遠航看著燕黎明鍥而不舍伸出的手臂,警惕地覺察到已經有閑散群眾開始聚攏過來。剛才踢人的樣子,不會有哪個孫子再給我錄個像發到網上去吧?他有點悲哀地想。那就不是經偵支隊的問題了,自己會被下放去清掃整個分局大樓的廁所。
燕黎明忘記了傷痛,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徐遠航微蹙著眉頭發愁苦想的樣子。如此不會掩飾自己心思的一個人,在床上如果high了,會怎麼樣?他蠢蠢欲動地向往著,側過頭輕輕踢了徐遠航一腳。
“他徐哥?”
徐遠航愣怔了一下,老大不樂意地把燕黎明拉起來。
“上來啊,總不能站大街上談吧?”燕黎明打開車門招唿他。周圍群眾圍觀興致不減,有好事之徒興高采烈地對著他們指指戳戳。徐遠航知道大家肯定在談論自己上次的事。
他真是怕了,迅速鑽進車子嘟囔了一句。
“快開。”
車子沿著寬敞的公路無聲地行駛,很快就出了市區。
“去哪兒?”
“一個看了心情就會豁然開朗的地方。”燕黎明扶著方向盤微笑,心裏清楚幹不了什麼,但能讓活驢老老實實坐在自己身邊他就已經很滿足了。
徐遠航雖然在這座城市土生土長,卻很少有機會欣賞遠郊的風景。路邊一座座紅磚平頂的農家院落不斷從他眼前掠過,房頂晾曬的紅辣椒和用來喂豬的黃燦燦的玉米棒子洋溢著一股暖洋洋的喜氣。他趴在車窗上,覺得那些搖著尾巴四處悠閑遊蕩的土狗的生活狀態其實挺讓人羨慕的。
“老太太今天跟我哭了。”燕黎明突然開口,徐遠航有些恍惚地望著他。
“為什麼?”
“你不懂事。三十好幾的人了,出了事既然瞞不住就要跟老人家說清楚。你每天三更半夜迴來還一言不發,老太太既擔心你的工作又擔心你對象的事,好幾天沒睡個安穩覺了。”
環境有時候真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此時燕黎明再跟他說起這些話,徐遠航居然不像在家的時候那樣抵觸了。
“你懂什麼?我就是怕她擔心才躲著她。”徐遠航仍舊看著窗外。“一說起話來我爸爸的事啊她的病啊拖累我成家什麼的全來了,得哭上半宿。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家的事跟著瞎摻乎啥。”
“我媽媽去世早,看你老太太這樣心疼。”燕黎明說的是心裏話,徐遠航感覺到他話裏的誠意,忍不住迴過頭來。
“是我沒能耐,對不起我媽。”他眼神裏一閃而過的困窘自責,燕黎明似曾相識。
他理解徐遠航的感受。自己年少時就特別不願意迴家麵對媽媽,一見到她歎氣落淚就煩躁的要死,但那時死活不肯承認是因為自己不爭氣。
車子下了公路,拐上一條砂石道。又行駛了十多分鍾,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座立陡的山峰。燕黎明把車停在山前的一塊空地上,招唿徐遠航下車。
“這是哪裏啊?”徐遠航驚訝地問。
“沒名兒。”燕黎明從後備箱裏拿出掏出十來罐啤酒裝在一個大塑料袋裏提著。“咱們爬山吧?”
燕黎明拖著條傷腿,跟在鑽山豹子一樣的徐遠航身後疾走,襯衫都濕透了。他扶著棵鬆樹揉了揉小腿,看到徐遠航又順著狹窄的山路跑迴來。
“你,到底是怎麼迴事?”他接過燕黎明手裏的袋子,站在上坡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這人有啥說啥你別見怪。咱倆不熟,就像你說的,我對你也沒什麼利用價值。你變著法兒的對我和我媽好,是為了什麼?”
“我喜歡你…的性格。”燕黎明的嗓子有點沙啞,他從袋子裏掏出罐啤酒叩開拉環仰脖喝了一口,嗆得不住咳嗽,很好的掩飾住了話裏不自然的停頓。“現如今像你這樣心地善良又有血性的男人不多,我真心想跟你交個朋友,認你這個兄弟。”
徐遠航有點尷尬,燕黎明的臉被啤酒嗆得通紅,微低著頭嘀嘀咕咕的樣子就像上學時在校門口給自己遞情書表白的女同學。他被自己的想法窘的也臉紅了,說話有點結巴。
“說實話咱們,咱們不是一路人啊……”
“都跟你說了我是正經的生意人。公司就開在工商局的樓上檢察院的旁邊。你真以為我是腰裏別著把榔頭誰不還錢就敲掉誰滿嘴大牙的黑社會嗎?”燕黎明情緒有點激動。“好歹也是懂法律的人,你能不能別這麼幼稚?”
徐遠航一時無話,看著燕黎明脫下西服外套掛在臂彎上繞過他繼續向上攀登。
“他這是脫了羊皮讓我看他裏麵穿的羊毛內衣呢.”徐遠航歡樂地想。“有機會逼著他把羊毛內衣也脫了看看下麵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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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陽光充足的下午,剛剛抽青的灌木叢和野草們羞怯地泛著淡金的色澤,散發出一股熱烘烘的鮮嫩之氣。徐遠航自從爸爸去世以後,好像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放鬆過自己。他像隻大型獵犬一樣撒著歡兒漫山遍野亂竄,時不時地兜迴來等等燕黎明,不耐煩地盯著他的右腿。
“你的腿怎麼迴事?”
“當年和朋友在他家裏鬼混時被他爸爸和哥哥打的。那時候年紀小又沒有錢,一直幹挺著沒去醫院。”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老老實實地迴答。“落下病根兒後來想治也晚了。”
“不會是你強迫人女孩子吧?要不然她家裏怎麼會下狠手。”徐遠航有點同情地搖搖頭。
“哪裏。我們倆好著吶,他們家棒打鴛鴦。”燕黎明苦笑,沒有糾正朋友的性別問題。
“後來呢你們?”徐遠航有點好奇,燕黎明看上去也有個三十四五,應該早結婚了。
“他兒子都上小學了。”燕黎明仿佛被太陽刺到了眼睛,抬起手扶住額頭。
“快抓你的兔子去吧甭等我。”他揮了揮手。“我在後麵慢慢爬。”
大獵狗猶豫了一下,撂著腳兒跑了。
終於登上了山頂,徐遠航氣還沒喘勻呢就被嚇了一大跳。迎麵豎著一排鐵絲網,上麵掛著幾個醒目的大字:前方危險請止步。他小心地靠過去,扒住鐵絲網向下看。
“啊!啊!”徐遠航扯著嗓子長嚎了兩聲,腰部以下瞬間仿佛失去了知覺。鐵絲網向外不足一米遠的地方,整個山峰就像被一把利斧齊刷刷地切了下去。筆直的斷崖之上,徐遠航在唿嘯的風聲中嚇得動彈不得。
“燕黎明!”他大聲叫著,手指被鐵絲網勒出了深深的印子也不敢撒手。“燕黎明你這個混蛋!”
燕黎明並不知道徐警官有點恐高,他在下麵聽見徐遠航聲嘶力竭地叫喚還以為他是爽的呢。慢悠悠地爬上山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會吧?”他走到徐遠航跟前打量他。“臉都綠了。”
扶著徐遠航在遠離崖畔的地方坐下,燕黎明遞給他一罐啤酒壓驚。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幹,徐遠航捏扁了啤酒罐從鐵絲網的頂端扔了過去。連個響動都沒有。
“我不是故意的。”燕黎明用袖子擦了擦徐遠航額上的冷汗。“以前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來這懸崖邊上坐坐,吹吹風喝上幾罐啤酒就沒事了。”
“其實沒什麼,你過來試試看。非常特別的感覺。”
燕黎明站起身,順著鐵絲網最邊上的一個大洞鑽了過去。他默默站在崖邊,山風鼓動著他的頭發和襯衫,徐遠航以為他下一秒就會消失在湛藍的天空裏。
“燕黎明你快迴來。”徐遠航站起來,心裏空落落的不舒服。“危險。”
“過來。”燕黎明轉過身向他伸出手。他臉色蒼白,一雙眼睛卻是黑的發亮。徐遠航好像被什麼東西蠱惑著似的,一步一步接近燕黎明微笑的臉龐。燕黎明抓住他的手,指尖傳來的溫度和力量讓徐遠航劇烈的心跳漸漸平複下來。他彎腰鑽過鐵絲網,燕黎明抓住他的腰帶和他一起慢慢坐在懸崖邊上。
“看。”燕黎明輕聲說。
徐遠航睜開眼睛,一陣眩暈。
山崖下麵是一片廣袤的灰綠色原野,一條蜿蜒的河流在黃昏裏閃閃爍爍地流淌著。徐遠航覺得自己的身體裏灌滿了風,如果沒有極遠處隱約可見的低矮山丘,他會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天的盡頭。
燕黎明碰碰徐遠航的胳膊,遞過來一罐啤酒。他自己也打開一罐喝了一口。
“你那點事兒不算啥。”燕黎明忽然抬起胳膊摟住他的肩膀。“風一吹就散了。”
徐遠航一直沉默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遠方。許久,他壯起膽子試著晃蕩著雙腿,把啤酒罐兒向空中輕輕一拋,心中的鬱悶輕飄飄的也隨之墜落不見。
“謝謝你。”他低聲說
燕黎明笑了。“不客氣。”
兩個人下山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徐遠航慢吞吞地跟在燕黎明後麵遷就他的速度。由於喝光了所有的啤酒,這時候他們的膀胱都有點漲。
“撒泡尿再走。”燕黎明說著停下腳步,解開褲子對著一棵大樹掏出自己的家夥。徐遠航跟過來並排站著,兩個人一起對著樹底下的幾朵蘑菇灑水。
“不小啊。”燕黎明瞟了一眼徐遠航的家夥。
“那是。”徐遠航抖了幾下把它塞迴去。“在警校時有一次洗澡我們比大小,我最大。”
“哦。”燕黎明咧了下嘴,想想人民警察也真夠無聊的。
“天快黑了。”徐遠航有點擔心地抬頭看了看。“這速度下去還不得到後半夜。”燕黎明的腿先是挨了他一腳,後來為了跟上他的速度一直苦忍,此時已經寸步難行。他抱歉地衝徐遠航笑笑,咬牙加快速度。
“哎!”徐遠航在他身後短促地叫了一聲,燕黎明愣了一下迴過頭,於是又一次被徐遠航扛上了肩頭。
“你媽的還沒有完沒完?” 他照著對方的屁股擂了一拳。
徐遠航沒說話,在他的屁股上迴敬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燕黎明沒敢再動手,盯著對方屁股上鼓繃繃的肌肉,心說徐遠航你個活驢敢再扛我一迴嗎?你要是敢扛我三迴我壓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