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會在潮水般的掌聲中結束了,不管聽懂了多少,觀眾們表現了足夠禮貌的熱情。樂隊在觀眾一波波的掌聲中謝幕了三次,掌聲才慢慢隨著人群的往外移動消歇下去。
顧靖揚有點擔心地看向陳非,陳非似乎感應到他的視線,迴望過去,表情平靜,帶著一點疑問,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得去跟他們打個招唿,之前說好了請他們吃宵夜的。一起去?”
“啊!當然,我也過去謝謝他們。”陳非笑了笑。
走到包廂門口,觀眾從大廳裏湧出來,他們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等人潮散去,才逆著稀疏的人流往後臺走去。
進去的時候,大部分的樂手都已經收拾好自己的樂器,有的背著樂器一邊交談一邊往外走,有的三三兩兩站在那裏聊著什麼,其中一群特別顯眼,大約十來人圍在一起笑鬧,顧靖揚一走進來,好幾個頻頻看門口的人立刻笑容滿麵地揮手:
“andrew!”
“hi!”
“hey man!”
“hey buddy!”
幾個不同的招唿同時出口。顧靖揚走過去,跟男人們套掌拍肩,跟女士們擁抱親吻,一派和氣。
“great job tonight guys!”他一邊打招唿一邊說著。
一一打過招唿之後,他正式介紹陳非:“this’s my friend, fred.”
“how‘re u doing?”幾個站得近的先伸出手。
陳非一一握手問候,他每握一個人的手,顧靖揚說一個名字,austin, prisci, gerald, robert, bonnie, donald, william, edward, chris, liz陳非驚訝地發現,樂團的好幾個首席都在這裏,包括中提琴、大提琴、長笛的首席,還有鋼琴手。
陳非自始自終保持溫和的微笑,跟每個人簡短問候,無非是nice to meet you, hello, how’re you這幾句。
打完招唿,幾個人又閑聊了幾句,顧靖揚跟大家說了吃廣東點心,大家爆發出一陣歡唿。
由於人數眾多,顧靖揚沒有開自己的車,他和陳非攔了四輛出租車,把大家都塞進去,跟司機報了地址,交代了車資由他統一付,然後他和陳非分別坐第一輛和最後一輛,一個小型車隊浩浩蕩蕩往國貿的方向開去。
顧靖揚訂的餐廳在國貿附近,大家在包廂裏落座,有的人去洗手間,有的人興致勃勃地研究菜單上的圖片和英文翻譯,服務員很快送上毛巾和熱茶。
大家開始指著圖片點菜,因為都是點心,他們每指一樣,顧靖揚會跟服務員交代一句:“兩份”、“三份”、“這個把蘸醬單獨分開”、“這個最後再上”之類的。大家點完之後,靖揚看向陳非:
“fred,you‘re cantonese,you have thest word.”
用英文交談是為了照顧桌上其他朋友,但顧靖揚對陳非講英文,卻沒覺得任何別扭。
人和人之間是有頻率的,那是由相似的教育背景、相似的成長環境這些聽起來很抽象的東西形成的一種無形卻確實存在的熟悉感。這種頻率往往不帶有敵意,在社交場合卻難免會令“外來者”感覺格格不入,然而陳非卻很自然地融入他們之間,不知道是因為他社交功力了得,還是因為某些本性的東西在這樣的場合被激發了。
跟陳非一輛車過來的法裔女生charlene驚訝地問:“i thought fred was abc? ”
“no, i’m native chinese.”陳非微笑著說。他知道對方的驚訝來源於何處,於是又解釋了一句,“ but i lived in the states for 3 years.”
“that‘s not possible,your english is so pure american.”charlene瞪大了眼睛,誇張地表示了她的驚訝。
陳非還是那樣淡淡合群的笑容:“i went to international school since i was 12.”
注意到還等在一邊的服務生,他轉向顧靖揚:“我沒什麼特別要點的,你做主就行,廣東菜我都吃得來。”
靖揚也沒跟他客氣,讓服務生重複一遍菜單,略一考慮,又加了幾道菜。陳非是照顧這種場麵的高手,一聽就知道顧靖揚點菜很有水平,既照顧了每個人的需求,葷素搭配也合理,並且份量也差不多合適。
菜送上來之後,消耗了一晚上體力的樂手們不客氣地開吃,他們熟練地使用筷子,下筷也都沒什麼猶豫,不會像有些歐洲人一樣問東問西,一看就知道是經常吃廣式點心的。不過有一點西方人的脾性倒大同小異——吃飯不客氣,飲酒很客氣。每個人自己點自己想喝的酒水飲料,也有像陳非一樣喝茶的,每個人自斟自飲,既不勸酒也不幹杯,隨性自在。
按顧靖揚的交代,前麵上來的都是鹹的,蝦餃啊叉燒酥啊燒賣啊這些的,而棗泥糕千層糕奶黃包這些甜的則後麵才慢慢上來。他不僅很會點菜,並且顯然對這些人的口味非常熟悉,一輪吃下來,他多加了幾份的菜都是一上就被大家夾光,其它的那些則是誰點的誰動,其他人基本不感興趣。
他一邊和身邊的人聊天,一邊照顧桌上的需要,時不時用眼神手勢示意服務生幫這個添茶水、幫那個換毛巾骨碟。有時他在聊天沒顧上,陳非接替他的工作幫忙照顧場麵,他會看過來,用眼神表示感謝。
坐在顧靖揚旁邊的分別是樂隊的長笛首席,那個叫prisci的女生,一頭烏黑卷發,歐洲人的奶油皮膚,長得很瘦很高挑,和鋼琴手chris。他們看起來跟顧靖揚年紀相仿,關係也最親密。
“diana跟我說,她去年看見你演出了。”prisci說著熟練地把一片滑不溜丟的腸粉送進嘴巴。
“我就客串了兩支曲子。”顧靖揚不以為意。
去年年初他們公司年會,邀 phil做了一場慈善音樂會,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公司的公關部安排他作為鋼琴手與樂隊合奏了幾支曲子。那天晚上,他們以前的夥伴、小提琴手diana也在那場演出的受邀人之列,顧靖揚一點也不意外她會把這件事告訴他們這些舊友。
“你猜她怎麼評價你的表演?”prisci笑著看顧靖揚的反應。
顧靖揚挑挑眉,老神在在的樣子:“她不會拿chris的水平做參照來評價我的。”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她的確是。”chris笑,“事實上,她偷偷錄下來傳上youtube,題目就叫’for chris‘。”
顧靖揚很意外。
由於在中國上不了youtube,他每次迴美國一登陸,朋友們上傳視頻的提醒都會塞爆他的youtube頻道,除非特別有空,否則他很少會去翻更新。
“雖然你技巧跟當年不能比,但是你的整體水平並不算退步,連n看了都很驚訝。你現在還每天練琴嗎?”
顧靖揚搖頭:“我隻有在北京的時候每天能彈一兩個小時,最多也就是這樣,的公寓連鋼琴都沒有。”
chris眼睛睜大了一下,他搓著下巴,似在迴憶:“我記得我剛去nyys的時候,samuel總跟我們提起你,他說你放棄鋼琴是他這輩子看過的最可惜的事。我那時還有點嫉妒,覺得他太偏愛你,便找了許多你的演出視頻來看。”
chris說的這些,顧靖揚其實是知道的。chris跟diana還有prisci他們不同,他跟nyys簽約時靖揚已經快退出了,原來他們並不熟。大一暑假顧靖揚迴紐約,samuel跟他說chris想找他請教一些問題,他們碰過幾次。那時他剛離開nyys,跟樂團其他成員聯係也比較頻繁,大家出來聚餐時chris也總會來,沒多久大家就變成了好朋友。
“不過我從來沒告訴過你,我對你一直很不服氣,我覺得放棄音樂的人沒有資格說厲害,我早晚會超越你的。”
“你已經超越我很久了。”顧靖揚提醒他。
chris笑了一下:“我看了那個視頻之後才明白,為什麼samuel當年對你放棄彈琴會那麼耿耿於懷。說真的,如果你繼續彈下去,我想我也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超越你。”
被nypo的鋼琴手這樣盛讚,顧靖揚卻連表情都沒有怎麼變化,他是那種很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他從來沒有後悔過放棄鋼琴,別人的惋惜對他來說沒有意義。
坐在他們對麵的是陳非和中提琴首席edward,聽到這裏edward插了一句:“對天才有什麼好羨慕的?你記不記得andrew大學的時候組的那個樂團?他玩吉他也一樣出色啊。但是現在,他的鋼琴不如你,吉他肯定也不如我,他現在就是個庸俗的商人,哈哈!”
最後一句話說完整桌的人都笑了起來,包括陳非。
陳非看向坐在包廂口的顧靖揚,對方正有點無奈地看著自己的舊友,唇角很自然地勾著。
在這一群國際知名的優秀樂手中間,聽著他們對他無論是盛讚或調侃,他的態度皆一樣從容,不但不顯遜色,反而隱隱地透出一種掌控局勢的領導風範。
顧靖揚是一個很容易令人心服的男人。陳非想。
顧靖揚也是一個很容易令人心折的男人,對於這點,大概沒有人比蕭孟安感受更加深刻。他還清楚記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雖然那天晚上他們幾乎沒有什麼真正的交流。
那一整個晚上,他遠遠地望著他跟周邊的人互動,他無懈可擊的長相身材、他瀟灑優雅的氣質風範,他禮貌又溫和的待人,還有他開玩笑時頑皮地翹起的嘴角,所有這一切,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蕭孟安19歲就來到北京,跟許多北漂一樣,過了一段混亂迷茫又充滿希望的日子,不過他的運氣比許多人好,也或許是他的條件真的太出色,加上他來的時候趕上了中國時尚行業隨著國家經濟和消費能力的提升而迅速起飛,國際一線品牌為了這個巨大的市場頻頻對中國模特伸出橄欖枝,天時地利人和之下,不過三、四年時間就讓他從一個江南小城來的無名小卒一躍而成國際知名的模特新秀,經過這幾年的努力,如今已經是炙手可熱的超模,巴黎、米蘭、倫敦、紐約,各大品牌的秀場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而即將到來的紐約春季時裝周,他已經被mj和rl兩大美國品牌內定為開場模特。
這麼多年沐浴在光環之中,他早已習慣了別人讚美和豔羨的目光、各色社會名媛名流的追逐。時尚圈裏的關係絢爛卻短暫,就像時裝的更新換季一樣快,時間長了,就無法抑製地令人產生無法填補的空虛感,這種空虛感讓他焦慮、讓他浮躁,然而長期浸淫在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華美世界又令他眼高過頂,普通人根本進不了他的眼睛。
他的心靈已經寂寞很久了。
顧靖揚的出現對他來說簡直就像一種救贖。他有令他驚豔的外形,令他仰望的條件,最難能可貴的是,這樣一個耀眼的男人卻奇異地令人感到溫暖。
身在最聲光色影的時尚圈,蕭孟安見過各種各樣的精英,有大腹便便的富商,有木訥禿頂的it精英,有花枝招展的yboy,有自命不凡的官富二代,還有和自己一樣炙手可熱的超模明星……但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像顧靖揚那樣的男人,似乎如何誇獎他都不過分,又似乎沒有任何讚美能夠配得上他的出色。
蕭孟安強烈地希望能夠很快再見到他,他本來也以為他們會很快見麵,畢竟max用各種方法含蓄地暗示那個男人對他印象不錯,但是之後幾次聚會的場合都沒有他的蹤影。max說他忙,但是這個禮拜全中國都在休假不是嗎?難道,對方對自己的“不錯的印象”與自己認知的有點差距?這種想法令他難免有些失落。
再一次看到他已經是一周以後。
在josephine明亮的工作室裏,他背對josephine的工作臺站著,身上穿著黑色細紋燈芯絨休閑褲搭配白色大v領羊絨毛衫,透過毛衣的領口,內搭的那件黑色絲綢襯衣露出一段紅色圖案,蕭孟安立刻想起來,那是paul smith剛發布的春裝新款,一枝老梅枝幹以一種淩厲的姿態橫穿整件襯衫的正麵,衣服的背麵則是零星幾朵以寫意手法印染的紅梅。那是一件華麗得驚心動魄的衣服,被他這樣搭在裏麵,卻顯出另外一種低調的優雅,充滿含蓄的張力。他忍不住想象顧靖揚單穿著那件襯衣的樣子,臉不可控製地燃燒了起來。
走在他前麵的max對他這些細微的情緒變化一無所知,透過工作室的大片落地玻璃窗,他隻看到自己的女友拿著一堆衣服在他老大身上比來比去,靖揚雙手插袋站在那裏,一臉無奈地任她比劃。
max打開門進去,聽到聲音的josephine停止嘮叨,轉頭向門口望去,看到他們兩個,她像看到救星一樣:
“hi孟安!你來了。”她用她abc腔濃厚的中文跟蕭孟安打了聲招唿,又切換成英文飛快地對max說:“這一次你一定要幫我說服andrew做我的模特!”
max和顧靖揚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很無奈。
“老大……那個,要不……你就行行好幫她一次吧。”不然她又要把怒氣發泄在我身上了。max暗暗腹誹,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夠哀怨。
顧靖揚抬了下眉,用眼神含蓄表達了 “你自己的女人你自己搞定”的警告。對哥們他可不會像對女人那麼客氣。
兩個人飛快地完成了兄弟間的交流,max垂頭喪氣地開口:“jo,他是我老大,你知道的……”
看他那個牆頭草的樣子,josephine氣得想把手上的衣服丟到他臉上。
看她的表情max就知道接下來倒楣的一定是自己,他趕緊把蕭孟安推出去:“你幹嘛非要andrew幫你不可?孟安不是更好的人選嗎?”
“孟安當然很好,但是他太專業了!太專業了,你懂不懂?”說完轉向蕭孟安,立刻換了溫柔的表情:“sorry孟安,我不是貶低你,你知道。”
轉迴來繼續瞪著男友:“我這裏不是lv也不是versace,我要的不是那種時裝大片的感覺!”
她劈裏啪啦地用她的abc腔說了一串。飛快又自然地在不同的主語之間轉換。
max對女友的區別對待已經很習慣了,他從善如流地順著她的話往下接:“不要專業的啊,那我給你當模特行不行?”
josephine的答複是給他一個輕蔑的白眼。
看來這次又沒戲……她泄氣地把衣服丟到工作臺上。
這個動作嚴重打擊到max的自尊。“喂,你別太過分了。”
雖然比不上靖揚,但他好歹也算帥哥一名,在自己女朋友眼裏,竟然連個備胎的級別都算不上?
josephine根本不鳥他,用那種很嫌棄的口氣道:“少在那裏玻璃心了。至少我沒嫌棄你。”
真是連安撫都沒有一點誠意。
“那你幹嘛那幅樣子?”
“你懂個屁,你看看這些衣服,alber elbaz的最新作品,經典法式,這種禁欲又性感的優雅風格,沒有人比靖揚更能穿出它的味道。”她看向蕭孟安:“孟安,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蕭孟安看了一眼josephine手上的衣服,他又看了一眼顧靖揚,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臉又熱了起來。
我可不走禁欲路線。顧靖揚心裏默默腹誹。
但他沒有說出來。這種玩笑話平常當然可以隨便說,但是有蕭孟安這麼一個外人在,再說這種話就有失莊重了。
josephine也注意到蕭孟安的反應,她一拍腦門,這才想起來她今天為什麼請人過來。女人的八卦天線瞬間開啟,試衣的事也不管了,挽著顧靖揚的手臂要走:“算了算了,今天不弄這個了,我們去喝下午茶,肚子餓死了。”
不料顧靖揚卻沒有動:“jo,抱歉,我得走了,我下午還有事。”。
聽到這句話,另外三個的腳步都頓住了。三人表情各異,但是都有一絲尷尬。
“andrew,你自己說今天下午有空的!”josephine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你說隻要半個小時就好,我才過來的。”靖揚歎了一口氣。他一直麵對玻璃門站著,從蕭孟安進來之前到現在,對方的神色他都看在眼裏。既然自己沒有那方麵的想法,這種別有用心的聚會還是不要參加比較好。
看到對方臉上隱隱的失望,他更加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你們公司不是還在放假嗎?你這點時間都抽不出來嗎?”
“我馬上就要迴美國開年會,這段時間都在整理資料。”他說完看向max。
max立刻點頭。如果這是靖揚的態度,他當然得站在兄弟這邊。
靖揚每年三月份都要迴美國參加一年一度的股東大會,這是事實。至於他需不需要“現在”準備資料,這就不需要他發表意見了。
josephine不情願地鬆開了靖揚的手臂:“那……好吧,那就等你從美國迴來。”
“好,一定。”
他看向蕭孟安,簡潔而真誠地說:“抱歉。”
至於為何抱歉,這就看各人如何理解了。
--------------------------------------------------
作者有話說:
nyys:全稱為 new york youth symphony, 紐約青年愛樂樂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