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假期的最後一天,陳非閑著無事,書也看膩了琴也彈乏了,想來想去,最後搭公車去了798。與他對音樂的態度不同的是,在視覺藝術方麵,陳非可算得上一個嚴格的保守派,或者說,他並不很能欣賞當代藝術,但這並不妨礙他接觸並深入了解它,自大學時代他就長期訂閱《當代藝術》雜誌,留美期間以及工作後,他也會不定期參觀一些現代美術館和畫廊——比如美國的兩個moma,比如whitney,比如798。用陳非的話說,你隻有比較全麵地了解一個東西之後,才有資格說你喜歡或不喜歡。陳非就是這樣的一個理性主義者。
他先在尤倫斯看了兩場小型展覽,從那條深巷走出來的時候才十二點出頭,冬日正午溫和的陽光曬得他舒服地瞇起了眼睛。抬頭看看天空,是難得一見的藍天白雲,太陽明晃晃地掛在枯樹枝頭,像極了林語堂書裏京城的樣子,令人打從心底裏愉快起來。
拉上羽絨服的拉鏈,他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拐個彎信步往右,路兩旁很多小店,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也有藝術學院的學生自己做了一些手工,就在路邊地上鋪一塊布擺攤兒賣。陳非慢悠悠地走著,邊走邊看,但一般不會停下來——他已經過了那個喜歡收藏東西的年紀,如今物質於他,無論是名牌服飾配件、藝術品或是小玩意兒,都不過累贅的身外之物。
走過一個街口,下一個街區聚集了較多的餐館和咖啡館,正值午餐時刻,這條街明顯比其他街道熱鬧很多。陳非在街口站了一會兒,挑中一間叫做cafe twhite的,透過大片落地玻璃窗,那間咖啡廳裏明亮的燈光和簡潔的原木桌椅都令人感到溫暖。
正是用餐時間,點餐臺前麵排了不短的隊。點餐臺後麵高高掛著幾塊黑板,上麵手寫著各種飲料和簡餐,其中咖啡的種類多而細,每一種咖啡後麵細心地注明了烘焙的程度,看起來頗專業的樣子。
“先生請問要喝點什麼?”服務生小哥是一個20出頭的清秀少年,臉上帶著職業得不太專業的笑容,看起來頗為討喜。
“請問,你們的咖啡是否分產地?”
“?” 小哥的笑臉瞬間僵了一下,雙眼明白地寫著問號。
“你們的咖啡既然有分烘焙程度……”陳非指了一下後麵的招牌,“我想應該是是在自己店裏烘焙的吧?那麼所有的咖啡豆都是一個產地的嗎?”
“哦!是的是的!”小哥露出欣喜的表情,“所有的咖啡豆都是我們老板自己烘焙的。產地的問題我不太懂,不過他今天正好也在店裏,我可以請他給您迴答這個問題,先生這邊請!”
陳非剛想說這麼麻煩就不用了,熱情的小哥已經走出櫃臺,頭也不迴地往旁邊的隔間走去。陳非無奈地跟過去,裏麵靠窗的一條長桌坐了三四個外國人,正氣氛熱烈地聊著什麼,陳非尷尬斃了,為了這種小問題打擾別人,聽起來實在有點蠢,他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偏偏那位小哥不知道在興奮個什麼勁,陳非聽到他用蹩腳的英文跟他們說:“這位客人對我們的咖啡豆很感興趣!
陳非瞬間感覺自己腦門上罩滿了黑線,我隻是隨口問了一句吧……
沒等他黑線完,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光頭中年男子站起來向他走來,一邊熱情地伸出手:“hi, i’m robert.”
事已至此,陳非也隻得伸出手:“fred. nice to meet you.”
陳非一開口,robert明顯有點驚訝的樣子,臉上的笑容倒是更真誠了一些。
“you see, we roast all the beans by our own” robert指著房間裏用玻璃隔起來那臺巨大的烘焙機bb地講了起來,陳非雖然心裏尷尬,麵上卻沉穩地聽著,偶爾點個頭,也禮貌性地問一兩個小問題表示他有在聽。
那位領他進來的小哥一臉崇拜地看著陳非,陳非被他毫不掩飾的熱烈目光盯得再度很黑線:你把我帶進來的時候沒想過我可能不會講英語麼?還是現在的小孩做事都這麼毛毛躁躁的?
房間裏的另外一個女生走過來,拍拍小哥的肩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你先迴去招唿客人吧,順便送一杯咖啡過來給這位先生。”
“哦、哦,好的!”
陳非趕緊迴過頭去:“不用麻煩了。”
“you must try our coffee fred!” robert嚴肅地說。
好吧,再客氣就矯情了,雖然這場意外在他看來實在是莫名其妙。
“請給我一杯expresso吧,謝謝!标惙嵌Y貌地對自己的新崇拜者說。
不過,當咖啡送上來,陳非心裏的那點尷尬和不快立刻煙消雲散了,濃烈的烘焙香氣包裹著淡淡花香,入口是清苦微酸的味道,非常純淨而且層次分明,是很好的阿拉比卡豆子。他的臉上浮起由衷的讚賞。
“非洲的咖啡豆對嗎?”
robert豎起了大拇指,他豪放地哈哈大笑:“猜猜看是哪個國家的?”
他的熱情感染了陳非,陳非也笑:“咖啡我隻能算一隻菜鳥,怎麼敢在行家麵前賣弄?”
robert搖頭:“我不信,我剛才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行家!
陳非感覺自己的腦門上滑下一顆汗。
“我不是謙虛,盲品的話,那個——”他手指向桌上的葡萄酒促銷立卡,“我還有幾分把握,咖啡豆的話我真的隻能瞎蒙了。”
“你是品酒師?”剛才站起來的那個女孩插進來問道。
“有執照,但沒有上崗!标惙锹柭柤纾p鬆地說。
“那你的舌頭一定很厲害,隨便猜猜看?”robert不放棄地說,“猜對了我送你一張我們店的超級vip卡!
“咱們店有這種東西?”另一個金發男人驚訝道。
robert嘿嘿一笑不語。
陳非倒是無所謂,好玩而已。他摸了摸下巴,然後勾起嘴角:“也許是……埃塞俄比亞?”
robert興奮地拍手:“好家夥!你還說你猜不到!”
陳非無辜地攤手:“難道我猜對了嗎?”
“你的超級vip卡呢?給我見識見識!”另一個棕發的男人不忘提醒robert。
robert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黑色的卡片,在他們麵前晃了晃:“這不是vip中的vip嗎?”說完鄭重地遞給陳非。
陳非也連忙雙手接過,原來是robert的名片,黑色的名片上麵印刷白色花體商標,robert的名字下麵寫著: managing director。
“幸會。”陳非直視對方的目光,笑著說。
“我也一樣。”robert嗬嗬地笑了起來,憨厚的笑容與他光頭的酷哥造型形成鮮明對比。
四個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會兒,陳非肚子開始餓了起來,但是在這裏吃飯顯然已經不是個好主意,他起身告辭。
“以後經常來玩!眗obert重重一握他的手。
陳非點點頭:“我盡量。可惜我不經常來798,要是在城裏也能喝到你們的咖啡就好了。”
“你住在哪裏?”
“也在朝陽區,不過我住在光華路附近!
“三裏屯使館區有一間咖啡店,他們的咖啡豆都是我們提供的,我給你電話!闭f著轉身找便簽和筆,刷刷地寫了兩行字。
陳非接過來。
temps per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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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假期一過,威揚公司就迅速進入緊張忙碌的工作狀態。 趙紫靈今年計劃再開兩個店,春節一過就忙著跟商場談進櫃、選地點、找設計師等,公司其他人也跟著忙,所謂的“長假癥候群”在威揚這邊,連個影子都看不見。
陳非這陣子也特別忙,商場正月初二就開門,買餅幹送禮的人潮絡繹不絕,假期還沒過完,陳非已經給幾個店各發了一次貨。正式上班之後,商場庫存量才慢慢恢複正常。去年的司機老張今年不做了,公司還在重新招人,送貨的任務暫時就落在陳非一個人頭上。
偏偏趙紫靈好像覺得他還不夠忙似的,臨時抽調他去跟進新店鋪的設計。本來這也沒什麼,陳非工作效率一向高,但趙紫靈一下子找了三個設計公司在比稿,北京的交通又差,常常出去開兩個會就能耗去他一天的時間,這樣一來,陳非的時間明顯不夠用,白天都在外麵跑,他自己本職的工作倒反而晚上才有時間處理。
到了二月底,節日消費才慢慢降溫,這天早上,陳非起了個大早,趁著這幾天清閑把庫存重新盤點一遍,月底了,周姐那邊馬上就得向他要帳目。再說過幾天又有一批新貨要到,現在不弄清楚到時候工作量會更大。
早晨7點出頭的寫字樓冷冷清清,電梯門口一個人也沒有。陳非按了電梯,摘下帽子和手套攥在手裏。電梯很快從b1升上來,門一打開,門內門外的兩個人都愣住了。
“早!标惙窍确磻^來。他走進電梯,用空著的那隻手按下自己的樓層。
“好久不見。”顧靖揚愉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很久嗎?陳非疑惑地轉頭,隻見對方笑了笑:“你今天怎麼這麼早?”
很平常很正常的寒暄。陳非立刻忘了剛才那一瞬間怪異的感覺,他退後一步,站到顧靖揚旁邊:“啊,前陣子比較忙,工作積壓得有點多!
“你怎麼也這麼早?”
“這是我正常上班的時間!鳖櫨笓P的視線不自覺地盯在陳非的頭發上,因為剛摘下帽子的關係,他的頭發不太整齊,撥向一邊的劉海亂翹著,完全沒有平時穩重的模樣。再往下,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陳非的睫毛,直而密,顯得很秀氣單純,跟本人的氣質很不一樣。
陳非沒有注意到顧靖揚的視線,他想的是,怪不得公司裏那幫女孩子抱怨從來碰不上顧靖揚。
王子七點上班這個信息,不知道值不值一頓飯錢?想著,他的嘴角不自覺翹了起來。
看到陳非頑皮的笑容,顧靖揚覺得自己的心跳突然怦怦怦加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大早各種不對勁。
“我七點上班很好笑?”
“不是不是,隻是想到一些好玩的事情!标惙切σ馕聪忉,電梯“叮”的一聲,18樓到了,他隨意揮了揮抓著帽子手套的手,到嘴邊的話變成了一句“迴頭見”。
顧靖揚不自覺往前踏了一步,剛想說句話,電梯門已經闔上了。他挫敗地退迴去,靠在身後鏡子上。
他剛才想說什麼呢?有空一起吃個飯?還是你這陣子在忙什麼?太多話擠到一起,突然不知道要說哪一句。但是他有什麼可糾結的呢?如果想約吃飯,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就像他對max和simon那樣。他們是朋友,不是嗎?
gmj的員工對他們老板怪異的上班時間早就習以為常了,他總是清晨七點進公司,下午四點左右就離開。剛開始的時候,員工們摸不清老板的意思,以為老板是工作狂,大家戰戰兢兢,早晨一個來得比一個早,下班一個比一個晚,時間久了之後,他們慢慢發現,加班的員工不僅工資漲幅很小,而且在績效獎金和升遷方麵也都明顯低於那些不加班卻能按時完成工作的員工,他們才真正相信,公司那條不鼓勵員工加班的守則並不是紙上談兵說說而已。久而久之,大家的上班時間恢複正常,除了清潔工外,其他人都漸漸忘記了老板很早進公司這件事。
顧靖揚喜歡早上班,一方麵是為了方便,有些緊急的事情可以在加州下班之前就得到解決。另外一方麵,他喜歡早晨清靜平和的氛圍,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清晨振奮的精神狀態,這一切都能增加他的靈感,令他更加快速思考。
顧靖揚的辦公室位於寫字樓的頂樓28層,這個寫字樓麵向長安街的一麵為半圓形,視野十分開闊,gmj把頂樓這麵半圓隔成三個空間,ceo和cfo兩間各占了不到50平方的辦公室,剩下那個最大的空間則是員工的休閑活動室。
他拉開百葉窗,透過落地玻璃俯瞰長安街,清晨的街道車流還不算擁堵,不遠處國貿的幾幢大樓氣勢恢宏、錯落有致,再過去一些,修複將近完成的中央電視臺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去年火燒時的狼狽,嶄新的玻璃幕牆在清晨的陽光中折射出熠熠光輝。這是顧靖揚喜歡北京的地方——朝氣蓬勃,看起來充滿希望。
然而今天,麵對最能激起他鬥誌的景色,他卻心神不定、眉頭緊皺,無法投入工作中。這一切,都來自於剛才電梯裏意外而短暫的偶遇。
陳非是直的,從第一次見到他顧靖揚就知道。實際上在顧靖揚的交友圈裏,大部分的男人都是直的——這很正常,在他從未刻意尋找同性戀圈子的情況下,生活中的男人,當然大部分都是直的。
顧靖揚是個潔身自愛的人,何況中國的情況比美國還要複雜,同性戀群體在這個國家是相當邊緣的一個群體,見不得光,因此隻能躲在自己的圈子裏聚眾狂歡。這不是他喜歡的生活狀態。這個天之驕子一樣的男人,高傲得不屑於讓自己的任何一個部分藏在陰影之下,否則,當年16歲的他又怎麼會因為父母的不理解而負氣遠走西岸?而如果說當年的負氣出走,還多多少少隱含了一些逃避的成分,那麼在加州的陽光下生活了十幾年後,隻讓他對自己的人生更加自信——就算他喜歡男人,他的感情一樣值得被所有人祝福。
然而,即使他沒接觸那個圈子,他也從不缺少選擇的對象。他太出色了,他不用追逐任何一個人,也會有各種各樣的人主動來接近他,比如當初的derek,比如現在的蕭孟安。他很少為感情的事情煩心,更加不會對一個直男產生什麼希奇古怪的念頭。在顧靖揚眼裏,直男跟女人沒什麼兩樣。
但是剛才,當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看到陳非的臉,心裏第一個浮起的感覺居然是驚喜,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控製自己的情緒,那句“好久不見”就脫口而出。陳非不知道,那句經常用來客套的場麵話,其實是顧靖揚當下心裏最真實的感受——那一刻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兩個禮拜沒有看見這個人了。
而當陳非站在他身邊時,他看著他亂翹的頭發,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才控製住自己想要去幫他撥一撥頭發的手。
想到陳非站在他旁邊時那副淡然平和的樣子,他伸手揉了下眉心——他怎麼可能對一個直男產生超過友誼的興趣。
他突然很慶幸,剛才沒有貿然開口邀約對方。正好,他很快就要迴加州總部去開年會,他想,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一定足夠他忘了這種荒唐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