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醫院的時候,段明風正被段女士拉著手扶著肩從病房出來,段明風哭得抬不起頭,段女士噓寒問暖一反常態,身後還簇擁著一群漫不經心的親戚,王絲甜抓著手機靠在牆上,目不斜視的盯著手機,嘴角噙著一抹鄙夷。
整個走廊像一條空洞的隧道,王守中的病房門口擠滿了人,亂糟糟,有個護士推著小車風風火火的走來,嗬斥他們太過喧鬧。段明風的哭聲在一片哄鬧聲中突兀得像一麵白旗,我撥開人群,他蹲在地上,臉埋在手臂裏,嗚嗚咽咽。
他們把他圍成一個圈,圍著他,觀看他。
我拉住他的胳膊:“起來。”
他倏然抬起頭,臉上眼淚鼻涕一塌糊塗,也不知是哭得太用力了還是哭得太久了,他看到我的時候像懵了似的,目光呆滯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反搭住我的胳膊,像搭住一根救命稻草,我使力把他拽起來。
周遭嘰嘰喳喳在議論我的身份,我沒空搭理他們,我隻是擔心段明風還在賭氣,我想抱他,他分明也伸出了手,王絲甜嘲諷的聲音傳入耳內:“這是段明風的表哥,有血緣的那種,不是咱們家的人。”段明風推開了我的胳膊,自己背貼著牆,抬手胡亂抹幹淨了眼淚。
“你來幹什麼?”他看著地磚:“我這裏…有點事,你先迴去吧,讓我媽別著急。”
段女士插嘴:“他得留下,我們等會兒還要談事情。”
王絲甜走過來對著段女士說:“媽,什麼時候迴家啊?我爸還沒死就有人在門口號喪,不死都被吵死了。”
段明風眼淚不停地往外淌,聞言撇過臉去,段女士看了看段明風,瞪了一眼王絲甜,拍拍段明風的背:“好孩子,先跟我迴家一趟吧,談完事再過來。”
我本來以為她說談事情是談王守中的病情,現在王守中病危,照理說應該老婆孩子守在這裏的,她竟然現在要帶段明風迴家談事情。
“談什麼事?”我皺起眉。
段女士皮笑肉不笑的:“這是我們家的事。”
她竟然把段明風當自家人,簡直不可思議。我一時語塞,段明風也是一臉懵,頻頻迴頭看病房,和她商量:“阿姨,我還是在這兒陪著我爸吧,你們有什麼事要談就迴去好了,不用管我,我就在這兒陪他。”
人群後麵傳來王絲甜嗤之以鼻的話語:“假惺惺,還是這麼會裝。這麼多年也沒見你迴來看他,不是斷絕父子關係嗎?他要死了又成你爸了?”
段明風攥著拳暗自忍耐,轉頭就往病房走。
王絲甜上來扯他衣服,她嗓門很大:“你在跟你說話,不準走!”
段女士抬手攔她,我在混亂中推倒了王絲甜,段明風站在我胳膊後麵一言不發。
王絲甜爬起來惱羞成怒了,指著鼻子罵:“你少來惡心人,你算哪門子的兒子?一口一個爸叫得這麼親熱,我爸把你養大你報答過他嗎?你做過什麼?你除了把他氣病你什麼也沒幹,喪門星!你打的什麼主意別以為我們不知道…”
段女士神情緊張,火急火燎的嗬斥:“甜甜!不要說了。”
王絲甜小嘴叭叭的,罵得起勁,哪裏還停得住,脫口而出:“就是跟你談遺產的事,你不去,他們迴家跟鬼談啊?”
我愣住,段明風很顯然也沒想到這茬,他呆若木雞的站在我身後,好半晌淒然一笑:“原來為了這個…”
他眼裏未幹的淚水像是凝結了冰渣子,布滿血絲的柳葉眼像燒過火苗的刀子一樣雪亮,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眼神,他把每個人的臉都掃視了一圈,從我身後站了出去,點點頭:“好,我跟你們談,就到醫院門口的咖啡店。”
段女士扯掉了和善的麵具,顯露出她該有的精明:“咖啡店不合適,還是迴…”
“我說去哪就去哪,”段明風麵無表情的打斷,自顧自往電梯走,後麵跟著烏泱泱的人,有罵的,有歎的,他語氣平淡,甩開段女士的手:“不然你們迴家等著,等我爸咽氣了,跟他的鬼魂談去,問他為什麼不給你們寫遺囑。”
我作為外人,沒資格參與王家的遺產討論會,我怕他們談不攏會動手,他們也怕我動手,我坐在包間外麵,他們擠在房間裏,段明風坐在靠近門口的座位上。
最後還是打起來了,我隱約聽見段明風十分囂張的說:“本來是可以的,但是我不高興了,改主意了,偏不讓你們如願。”
然後杯子砸在了地上,我一腳踢開門,把段明風從地上拖了出來,朝後麵的服務員大喊:“報警!”
我好多年沒有打架了,還好冬天穿得厚,說實在的,這些親戚們都不好惹,蠻橫無理,抄起椅子砸我時的神情真可謂兇神惡煞,仿佛段明風搶的是他們家的錢。
段明風和他們談崩了,連王守中最後一麵也沒見到,停靈也不準他祭奠,去了三次都被趕出來了,火化那天段明風沒去,在爺爺家睡了一整天,晚上我去看他,姑媽叫他起來吃飯,他昏昏沉沉的扶著腦袋,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麵無表情的叫我“哥”。
我倒是一愣,他很久沒有在家喊我哥了。
段明風麻木的吞咽白粥,一勺接一勺,嘴唇從蒼白變得紅潤,吃完白粥還磕了一隻茶葉蛋吃,神態自若,然後那隻茶葉蛋吃了一半他僵硬的從椅子上站起來,腳步平緩的走進衛生間,吐得天昏地暗。
爺爺奶奶嚇了一跳,姑媽跳起來去打電話給醫生,我疾步過去拉開衛生間的玻璃門,段明風抬眼看了看鏡子裏的我,十分淡定的吐出漱口水,把手洗幹淨,抹掉因劇烈嘔吐導致的生理眼淚,他帶著水珠的手指伸到我臉頰邊,沒有觸摸到。
他的手看起來很涼,我正要抓住,他就垂了下去,衝我笑笑:“哥,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