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留就是兩個月。
我,與我的鬼魂室友,開始了兩個月的同居生活。
這兩個月,我的情感和理智不斷的掙紮著,徘徊著,糾結著。我的腦海中有兩個小人,理智小人苦口婆心義正詞嚴地說你清醒一點,你家鬧鬼你知道嗎,你在和一隻鬼同住一個屋簷下你知道嗎,君不見王生被小唯的畫皮遮住雙目,君不見寧采臣被聶小倩的美貌迷得神魂顛倒,君不見聊齋裏多少被勾走魂魄吸幹精氣的落魄書生!
情感小人一腳把理智小人踢飛,說,別逼逼。
……
我二十多歲,打高中起離家得有快十年了,這麼些年一個人在外頭生活,最虧的就是自己的胃。又貴又難吃的食堂和外賣把我的胃變得疲憊又脆弱,偶爾自己想起來了買點菜,買完了菜還得洗,洗完了還得做,做完了擺一副碗筷自己悶頭吃,再好的飯菜都沒滋味。出去跟朋友胡吃海喝,迴家屋子裏黑著燈,走的時候我一個人,迴來還是我一個人,裏出外進的也沒個活物,這也是我養烏龜和蘋果螺的原因。
當時那個花鳥魚蟲市場的老板跟我說,養個王八吧,這玩意兒養好了它能送你走,保不齊還能祖傳。
我說行就它了。
有多久了,有多久沒有聞著飯菜的香氣打開家門,或者在樓下看見家裏為我亮著的一盞小燈。
我不得不承認我貪戀這份溫暖。這段時間我迴家,上樓一步能蹦仨臺階,特輕快。
他剛現形的時候好像很虛弱,最近慢慢迴轉過來許多,眼神不再那麼迷蒙又懵懂,神誌漸漸清晰起來了,顯靈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我在家的時候總能看見他飄來飄去的,輪廓的邊緣也不再是半透明的,有了一點實實在在的感覺。
我問他大仙兒你是不是偷偷吸我陽氣了,感覺你最近法力見長呢。
他特無辜地離我遠了一點,好像怕我再誣賴他吸人陽氣似的,說,我沒有。
他的嗓子好一點了,但還是那麼難聽,冷不丁聽見能起一身雞皮疙瘩。那張臉和聲音分離得不能再分離了,比質壁分離還分離。
見證他緩慢恢複的還有一點,是他開始複蘇的記憶。
他那天突然飄過來跟我說:“阿舟,我想起我的名字了。”
我震驚地問:“……啊?那你叫什麼?”
他什麼也沒說,鋪開宣紙,狼毫筆一落。
雲玉。
溫其如玉,風骨崢嶸。
天,這大仙上輩子是個什麼標致的世家人物。
我盯著這個名字看了半天,說:“雲大師,這筆送你了。”
於是日子就還是這樣詭異又和諧地過著,我漸漸覺得挺好的。隻是有一點我不明白,那就是他堅持要跟著我的理由。
神奇的是他也不明白。他有的時候很奇怪,會突然抱住我,氣氛會在這種時候突然變gay,但他也就是抱著,我除了有點冷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抱著抱著就習慣了。我問過他是不是來找情人的,他還是那麼茫然地搖頭,說,我不記得了。
我說:“你連名字都想起來了,這個想不起來?”
他說:“不記得了。”然後又很執著地補了一句,“我要跟著你。”
我說,知道啦。
自從撞鬼之後我的心理閾值提升了不止一個檔,恐懼的頂點閥門直逼長江三峽,我想好吧,等他想起來再說,反正不像是來尋仇的,我就放心了。
而且他不張嘴的話,臉那麼好看,小腰那麼細,忽略霸道的製冷效果,摟一下真的蠻舒服的,小模樣讓人心裏都柔軟。
恐懼感褪去之後,我對他這種存在方式充滿了好奇,經常提一些很傻逼但是細想又很有道理的問題。
比如,我問他:“哎大仙兒你說你人變成鬼就算了,你這個衣服是怎麼迴事?衣服為啥跟著你一起變成靈體狀態的了?”
他想了想,又低頭看了看,說:“這大概是我死時所穿的衣物。”
真牛逼,堪比3d打印機。
我:“……哦,你飛升之前穿得還挺好看的。”
還有我也問過他:“哎大仙兒你平時做飯都怎麼做?”
他很莫名地看了我一眼,走進廚房,把煤氣灶擰開,當場給我煎了個荷包蛋,告訴我:“就這麼做。”
我:“……哦。我還以為你得念著咒做呢。”
小手一揮,飯菜一堆那種。
他好脾氣地搖搖頭,盡管我覺得我自己像個傻逼,但是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問我:“還吃點別的什麼嗎?”
真是個善良又有家教的好人……好鬼啊。
哦對了,碰見他之後我格外的愛看恐怖片,呆著沒事抱著筆記本電腦關著燈看,雲玉對我這種做法表示十分不解,我經常看一半突然問他:“哎你能站在天花板上嗎?”
他說:“我為什麼要站在天花板上?”
我說:“恐怖片兒裏都這麼演,你還得沒事兒趁我睡覺的時候拽我被角,還得從樓梯上電視裏爬出來,女同胞都這麼演的。”
他:“……我能走為什麼要爬?”
我:“省勁兒吧可能,”想想又覺得在地上爬挺髒的,又補了一句,“哎對了,等會兒看完我還得拖一下地。”
他:“……”
時間長了我覺得他一個人在家呆著太憋屈了,我們家太小了,是個人一個屋裏待倆月都得憋瘋,更別說鬼了,什麼娛樂都沒有。經常我一迴家,房間裏廚房亮著一盞小燈,他抱膝坐在客廳大理石的窗臺上,隔著一扇玻璃,茫然地盯著遠方的人間煙火發呆。
外麵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男歡女愛,柴米油鹽,他曾經一一經曆,而如今全部與他無關。
真是萬家燈火都照不亮他一張側臉。
茫茫人世隻有我一個人能看得見他,也是高天寂寞。
我看著他,說不上心裏是個什麼滋味。
我於是瘋狂加班空出來一個空閑的周末,問他,你能離開這個屋子嗎?
他點點頭。
我說:“禮拜天咱出去溜達一圈兒吧,我都怕你在家憋出抑鬱癥。”
他看著我,好半天,彎起眼睛笑了。
我也跟著他傻笑。
我不敢帶他去太擁擠的地方,帶他去了一個小公園。這個季節樹葉有點黃了,山高水深,風吹著林木,颯颯地響。天氣不錯,湖上的船三三兩兩,湖邊的小廣場支著帳篷賣雪糕冷飲零食,退休的老頭老太太打太極跳廣場舞,小孩兒們在玩蹺蹺板和秋千,僻靜處有糾纏在一起的男女,小徑還有人慢跑,腰裏別著揚聲器放很動感的歌。
這是俗氣又讓人留戀的人間。
我們並排坐在長椅上,他看起來心情不錯,仰著頭伸手去接飄下來的樹葉,我問他:“雲玉,你是對人間有執念嗎?”
他沒接住那片樹葉,想了想,轉頭看向我。
他眼神幹淨又清澈,坦坦蕩蕩地和我目光相接。
他說:“阿舟,雖然我現在還是想不起來,但我覺得我的執念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