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共生,野獸肆虐,迷霧彌漫的幽綠密林纏繞著蛇行的女蘿,蛟龍於深水中顯出依稀的輪廓,神人鬼妖四界相通,上古巫祝遙遠的歌聲從豔麗奇詭的神話中悠悠而來,與呢喃的經咒漸漸重合。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比往釋些。
歸來兮!不可以託些。
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我感覺一陣頭暈,身體變得越來越輕,一陣青煙一樣緩緩上飄,最終我大抵是靈魂出竅,得以以俯視的姿態,看著神態各異的三個人——失去魂魄的我就像一條四六不分的傻狗。
我想起那時候我深陷厲鬼的怨念之中,聽到的雲玉的唿喚,我沒有他那麼淒惶,反而在古老的咒語中慢慢平靜下來,我隻是覺得,我拚一條命賭上去,看他會不會跟我走。
經咒的聲音仍然像從天邊傳來,我所俯視的一切卻再看得不那麼分明了,我的視野逐漸模糊,扭曲,變暗,最終變得一片漆黑。
生魂做引為何是逆天而行的禁術,我終於明白了。
我踉踉蹌蹌地走在一條蜿蜒的小路上,一片死一樣的寂靜,與其說那是一條小路,不如說那是一條斷崖——狹窄的小徑下臨不測之淵,洶湧而過的大川奔騰著滾滾的巖漿,山河失格,血河順著大地的經脈緩緩流淌,崖底開著紅的惡豔的花,纖長蜷曲的花瓣像女人彎起的指爪,它們無風自動,在懸崖底的血河邊伸長了花瓣變成一條條細長的舌頭,它們用從地獄裏爬出來一樣陰森恐怖又怨毒陰狠的聲音,一遍遍重複著:“下來吧。”
“下來吧。”
“下來吧。”
那千百個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竟然變成振聾發聵的咆哮,它們嘶吼著,伸長了舌頭舔舐我的衣角,我跌跌撞撞地跑了起來,拚命地跑,不敢迴頭,不敢停下,我跑上了一座橋,而就在此時,萬籟俱寂。
那橋上的女人拿了一碗湯說:“喝了吧,你從地獄而來。”
我說:“不,我要找一個人。”
那女人桀桀地笑起來:“你若找‘人’,該去橋的那頭。”
我說:“……不,不找人,找一個鬼。”
女人瞪大了眼睛,好像千百年沒有聽過笑話一樣放聲大笑,驚起一片烏鴉:“你找鬼?那你該迴去找,這橋下麵就是忘川血河,所有不能轉世的亡魂都在河裏,你敢下去找嗎?”
那女人的眼像幽幽的鬼燈,她逼近了我:“你敢迴頭嗎?”
我不想和她廢話,轉身往迴走,懸崖底的花依舊開得惡豔而招搖,我縱身一躍。
我不知道我在血河裏沉睡了多久,在這裏時間停止了流動,可能有幾千年,可能有幾百年,可能隻是轉瞬間的工夫,眾生百態,我躺在血河裏,看無數人從這座橋上走過,形形色色的草莽或是顯貴,醜夫抑或美人,都在無數的輪迴中形神俱滅,一世風塵付與一碗湯,他們來來往往,有的變作畜生,有的再世為人,還有的被投入忘川與我作伴——
似乎天地洪荒,萬古如流,而那時我終於看到了他。
他無知無覺地從這座橋上走過,我大聲唿喊他的名字想要叫住他,可我驚恐地發現,不管我想說什麼,從嘴裏說出的永遠隻有喑啞的,怨毒的三個字:
“下來吧。”
不,不!
那不是我要說的!
怎麼迴事!
我拚命地發聲,我想叫住他,我想讓他認出我,可我驚恐地發現,我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朵彼岸花。
紅得惡豔而又招搖。
那女人嘲諷的聲音近在咫尺:“你難道沒有想過嗎?那些花兒,都曾經是妄圖尋找魂魄的可憐人。”
她說:“這就是人間情愛。”
而那人卻沒有走,在斷崖上躑躅徘徊,那女人於是迎了上去,端了一碗湯,聲音蠱惑:“喝了吧,你從人間而來。”
那人搖了搖頭,道:“不了,我要找一個人。”
若合一契,若玨成玉,他的話音剛落,我的唿喊脫口而出。
“雲玉!”
岸上的人詫異地迴頭。
我笑了,對他伸出手:“跟我迴家吧。”
“聽話,跟我迴家。”
整個幽冥應聲而碎,那女人譏誚的麵容霎時灰飛煙滅,彼岸花瞬間枯萎,忘川河波濤倒流,低垂的血紅的天邊發出隆隆的巨響,我們在世界崩塌的漩渦中緊緊相擁,獵獵的風卷著我們兩個人的頭發與臉頰,山陵崩頹,斷崖傾塌,一道神秘的天光射進世界的裂縫——
魂兮,歸來。
再睜眼的時候已經迴到現世,秦風大吼一聲“別發愣了他出來了”,我瞬間迴神,一個人影慢慢由虛變實,飄在半空之中。
我從地獄走迴人間。
我和雲玉無聲對視,兩廂無言。
三天沒見,他好像一下子就憔悴了,打迴到我最初見他時候的樣子,整個人都泛著虛弱的半透明的青色,衣角發梢都是虛的,衣服也破了,襤褸地披在身上。
我的手都在輕輕地發著抖。
怎麼成這樣了啊。
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了啊。
我沉默很久,問他:“怎麼搞的?”
雲玉拽了拽衣袖,慌張尷尬地把破掉的地方徒勞地往身後藏:“途中遇到了幾隻虎妖。”
我嗤笑了一聲:“東北虎,有的你受的。”
我說:“雲玉,來之前你說過要學這裏的特色菜做給我吃的,你為什麼說話不算話。”
他神色動容,不知所措地低了低頭,說:“我……”
我沒等他說完,跨步上前吻住了他。
我試著按照書上說的方法催動經脈,大口大口地給他渡著陽氣,他愣了一瞬之後慌忙推開我,我一把摟住他的腰,舌頭撬開了他的牙關。
他媽的,剛確定自己彎了,男人就跑了,好不容易找迴來,不好好親一頓怎麼行?
與上一次被動懵逼地接吻不同,這一次我的舌勾著他的舌,攻城略地,他在推拒了一陣之後,溫柔地纏上了我的唇舌。
一吻結束之後他緊緊地摟著我,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他說:“你不是……”
我說:“我彎了,我喜歡你。”
他苦笑了一聲,從我的懷裏掙了出來:“你跟我在一起,太危險了。”
我有點不滿——幹什麼,還沒抱夠呢。
我從後麵抱住他:“你要是不作妖,我就不危險。你都不知道,我為了找你,再危險的事我都做過了,我都為你變成小花花了。”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撇撇嘴:“這個我不告訴你。”
他又不說話了。我看他那個架勢好像也不是很想留下,轉到他身前,抬手露出了我鮮血淋漓的胳膊,一邊黏黏糊糊地親他的脖頸,一邊說:“你看看,你走這幾天把我給想壞了,為你自殘為你流淚,為你傷心為你買醉,遭不少罪呢,一早你就說你對我有意思,哎,撩上手你就跑,我都想給你一下子,什麼玩意兒,欺騙純情少男的絕美初戀。”
他看見我的傷口驚了一瞬,表情似乎有動搖,然而還是默默地給我擦拭幹淨手臂上的血跡,說:“阿舟……我對不住你。”
我說:“你嫁進老柏家,就很對得住我。”
他搖搖頭,偏過頭不去看我的眼睛,輕聲道:“我太危險了,你與我在一起這段時間遇到了多少危險?外界的,甚至我自己的,倘若有一天我真的傷了你,我萬死難辭……更別說我已經死了。倘若我不曾傷你,難道你要與一個不知來路的厲鬼糾纏一生麼?無妻無子,陰氣纏身——你應該有一個很安穩的人生的,你不該是那樣的。我做過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在意識尚且混沌的時候打擾了你。”
我是真的很想打他。
於是我狠狠地親了親他。
我說:“雲玉同誌,我個人覺得你的革命思想有問題。”
我執了他的手,貼在我的胸口上,“我想讓你知道,隻要你想,這兒都是你的。陽氣,魂魄,這條命,隻要你要,我都願意給。”
我的心髒在他冰涼的手指下嗵嗵地跳動,我說:“自從我選擇邁出這一步開始我就已經想好了要麵對的一切了,雲玉,我這人看著挺不著四六的,但是這一次你能不能相信我。”
“這一路走來,你也沒傷害過我啊,你一直在保護我不是嗎?要是以後的夫妻生活中真的不小心傷了我,那也沒辦法,按家暴處理吧,但是咱倆這情況的,婦聯不知道管不管。”
“你這麼好一人……一鬼,長得好看知書達理,誰看誰不喜歡啊,我就想和你過一輩子,這有什麼問題嗎?你想讓我過的人生,那不叫安穩的人生,那叫沒有你的人生。別鬧了啊,跟我迴家吧,今後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有心理準備了,我這兒都鋪好路了,”我指了指自己的心髒,“就看你什麼時候收拾收拾東西搬進來了。”
我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在他耳邊低聲說:“跟我走吧……我很想你。”
他在我懷裏默不作聲地掙紮了很久,久到我開始盤算要不要把他扔盒子裏強行打包帶走的時候,他終於慢慢地抬起手,放到我的後背上,迴抱住了我。他尋了我的唇,湊近吻了過來。
唇舌交纏間他輕聲說:“我一定護你周全。”
我呲嗒他:“還護我周全,小嘴兒叭叭叭可能說了,你不亂跑我就能多活幾年了,我跟你說你一聲不吭離家出走的事還沒完呢啊,你等迴家的,我好好收拾收拾你。”
他親了親的臉,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好的終於寫到招魂了。
文中的招魂咒語來自屈原《招魂》,也是本文的靈感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