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雨後,天氣愈發悶熱了起來。
那夜迴來的時候,遊戾不僅鞋子濕透了,連褲子都濕了七七八八,溫休倒是完好無恙。遊戾身強力壯,又淋雨又濕身的,第二天一點兒事也沒有,溫休雖知道,但也擔心一晚上,還讓同福去給遊戾煮薑湯,逼著遊戾喝。
遊戾在外麵這麼多年,再惡劣百倍千倍的局麵都經曆過,淋個雨跟喝了口水似的,家常便飯,哪兒那麼嬌氣還要喝什麼薑湯,於是便說什麼也不肯喝。
溫休明知不會有什麼,但還是擔心。畢竟若不是他,遊戾也不必淋這場雨。溫休整夜睡不好,甚至做了個遊戾病重致死的噩夢。結果第二日起來,遊戾健康得跟從沒出過門似的,更別提什麼淋雨了,溫休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不過這也導致了他好一段時間不敢出門。
直到夏日的氣息越來越濃鬱,陽光漸漸熱辣得他睜不開眼,蟬鳴也越來越吵鬧。用過午膳後的某個下午,溫休讀完了最近一直在沉心讀的古書,他合上書,正想坐下喝口茶休息一會兒,就看到了桌麵上的小竹筒。
小竹筒已經很久沒有工作了。乍一看,溫休甚至產生了小竹片上落滿了灰的錯覺。他拿起它,輕輕晃了晃,不出意外地聽到了幾塊小竹片碰撞而產生的清脆響聲。遊戾就站在門外,溫休稍想了一會兒,才對著門口喚道:“遊侍衛。”
遊戾還是穿著一身黑,大熱天,也穿得很嚴實,溫休看著都替他熱,但遊戾顯然沒有這種感覺。在門口站了這麼久,他麵色連紅都沒紅,更別提流汗了。
遊戾沒走進來,隻是站在門口,微倚著門框,他雙手放鬆地交叉在胸前,麵無表情的,無端讓人害怕:“做什麼。”
溫休卻不怕,他笑著,晃了晃手裏小竹筒,道:“帶你出門玩,好不好?”
遊戾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溫休走近了些,感受到一點來自與門外世界的暑氣,於是他又往迴退了兩步:“不過這次我來抽,你總抽些危險的。”
溫休說完,便伸指一抽,小竹片一翻,看到上麵赫然刻著“遊船”。他垂著眸,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為什麼當初讓遊戾刻這兩個字。想了好一會兒,也沒什麼頭緒。溫休把小竹片放到遊戾麵前,問:“遊侍衛有什麼好的想法麼?”
“沒有。”遊戾看了一眼,很快地說,“這是溫大人的願望,屬下能有什麼想法。不過溫大人抽到的小竹片,看起來也不是很安全。”
“不安全麼?”溫休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小竹片,呢喃道,“我看著挺安全的。”溫休頓了頓,又仰起臉,說,“聽聞近郊有處湖,名為鬆坪湖。鬆坪湖有片荷花田,正逢夏日,也不知開了沒有。等會兒我讓同福去問問,等明日午後,太陽不這麼烈了,我們便去看看。如何?”
遊戾動作都沒變,隻說:“隨大人。”
晚上同福便帶迴了消息。
鬆坪湖那處確實有荷花田,不過時日尚早,還未到荷花的最佳觀賞季節,所以平日裏遊湖的人並不多,同福讓溫休再考慮考慮,酌情延後一些時日再去。
溫休低著頭想了一會兒,才說:“不了,就明日吧。你明日早起些,去租艘小船,明日午後,我同遊侍衛去。”
同福抬頭看了眼溫休,才低頭應道:“小的知道了。”-
兩人出發去鬆坪湖時日頭已經降了許多。
鬆坪湖雖大,但因為在近郊,離城區有些遠,所以達官貴人們並不愛來。且這處唯一可看的就是這荷花田,荷花又要到盛夏才開得絢爛,盛夏灼熱,所以達官貴人們就算要來,也隻是在湖邊走走看看,並不會刻意多做停留。因此,哪怕同福給溫休租了規格最好的遊船,看著也仍是有些簡陋。
不過溫休並不在意,遊船尚有可用來遮陽遮雨的棚子,這對他來說便足夠了。
遊戾先上了船,又伸手將溫休接了上去。溫休上了船,也不鬆開遊戾手,隻是貼得很近地問他:“遊侍衛會劃船嗎?”
遊戾挑了挑眉:“溫大人覺得呢?”
溫休笑了:“我覺得你會。那我們便不勞煩旁人了。”溫休說完,又轉頭對船夫說,“師傅,我的侍衛會劃船,就不用麻煩您了。我們會盡快迴來的。”
同福租船的時候為了讓船家給溫休最好的那一艘,特意多給了些銀兩,此刻不說不要船夫,就是船不還了,他也不會說什麼。
和船夫說好後,溫休才找位置坐好。他沒坐到船艙內,遊戾在船頭處劃船,他便坐到船尾處,戴著遊戾熟悉的黑紗鬥笠,盤腿坐著,欣賞遊船側邊荷花田。
這片荷花田確實有很大一片,放眼過去,綠油油的,株株荷赫赫挺立,像極了爭妍鬥豔的窈窕淑女。隻是開花的確實不多,二十株裏才隱隱看到一朵盛放的荷,其餘都是羞澀的花苞。
饒是如此,溫休也看得津津有味。湖麵偶爾會起一兩陣風,帶著魚腥氣,吹過溫休的發和黑紗鬥笠,又前往那一大片荷花田,勾起一陣又一陣的荷葉浪潮。密密麻麻的荷葉鋪滿了湖的一角,陽光落不到湖麵上,隻能退而求其次懶懶地鋪在荷葉上。
像鋪著金光的翠綠寶石礦,還是滿滿的一大片。
溫休看著很是心情愉悅。
遊戾劃得很慢,也很穩,偶爾聽人說起的、讓人嘔吐的暈船感覺溫休一點兒也沒感受到,他沉浸在美景之中,直到荷花田漸漸離自己遠去,一望便能將整片荷花田都收進眼裏,他才驚覺他們兩人已經快到了鬆坪湖的中心。
不僅到了湖中心,這船,還緩緩停了。
四周一艘船也沒有。
溫休轉頭往後看,想看看遊戾還在不在劃,結果視線被船艙給擋住了。他坐了片刻,他站起來,弓著身,穿過船艙,還沒抬頭,便看到遊戾直愣愣地站在自己麵前,船槳已經被他隨手扔在了一旁。
他摘下鬥笠,才抬眼往上瞧,看著了才發現,遊戾正俯視著他,眉微挑著,嘴角有很明顯的笑意。夕陽掛在他的身後,金色的光襯著遊戾的黑衣,遊戾背著光,有種別樣的英氣和距離感。
溫休把鬥笠扔在一側,朝遊戾伸出了手。遊戾卻沒接,溫休也不在乎,他再往前了一些,自力更生地握住了遊戾溫熱的掌心。
遊戾也沒有甩開溫休的意思。溫休便借著遊戾手上的力站直了,然後和遊戾一起站在了船頭。
船雖不大,但載兩個人綽綽有餘。哪怕兩人都站在船頭,船身也很穩。
溫休站直後便往遠處看。他看著遠處的湖邊落日景,驚歎了一句,而後才有些責怪似的地看著遊戾:“遊侍衛這邊有這樣的好景色,卻不同我說。”
遊戾不僅沒甩開溫休的手,還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他剛劃了船,手還有些熱,他用另一隻手曖昧地捏著溫休的下巴,帶著些偶爾才現出原型的邪氣問:“溫大人還有心情看景色麼?”
溫休有些迷惑地眨眼:“什麼?”
“這裏可是湖中央啊。”遊戾垂著眼,“溫大人就這麼相信我麼?”
溫休眼尾都笑彎了,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摟住遊戾的腰,仰著臉問他:“我有別的選擇麼?”溫休頓了一會兒,才接著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是我上的第一課。更何況,”溫休輕輕地摩挲著遊戾的腰,親昵道,“你又不是旁人。”
遊戾看著溫休殘餘著笑意的瀲灩雙眼,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聽到什麼答案。
昨夜他收到了新帝的迴信,上麵隻有冷冰冰的一句“盯緊溫休,隨時準備行動”。
他將紙條燃盡後才迴府,卻整夜也沒睡好。
他想讓溫休完全相信他,可他自己又明白,他心懷不軌,他動機不純,他手提刃劍,隨時隨地都能了結他的性命。他希望溫休能提高戒心,時刻保持警惕,而不是對誰都是這副全然信任的模樣。
溫休抬手摸了摸遊戾的麵頰,問他:“遊侍衛究竟想同我說什麼?”
遊戾沉默了,且沉默了很久,久到溫休仰著的脖子都有些累了,久到溫休以為遊戾要對自己和盤托出了。
但遊戾隻是動了動手,用粗糲的拇指,輕輕摩挲了幾下溫休水潤柔軟的唇,他沒靠近,眼神也沒變,隻是問:“溫大人之前,為何親我?”
溫休一愣,沒想到遊戾會突然問他這個。勾心饞人的話溫休可以張嘴就來,可是湖麵上的光好柔,風好柔,氣息好柔,讓遊戾^蓂#鱊♀也變得柔和了起來,柔和得溫休舍不得說謊,也舍不得開玩笑。
遊戾沒等到溫休的迴答,又問:“溫大人的這裏,親過旁人麼?”
這個溫休會答,他眨了眨眼,眼裏裝滿了逆著晚霞而立的遊戾。他很乖地迴答:“沒有。”
遊戾又問:“那被旁人親過麼?”
溫休輕微地晃了晃腦袋,很坦誠地說:“沒有。”
遊戾死死地盯著溫休的唇,良久,他把手移到了溫休的後腦處,另一隻手按在了溫休的後腰,雙眼一閉,吻了下來。
遊戾的味道比溫休想的還要幹淨,雙唇也比溫休想得要涼。遊戾的吻和他本人差很多,既沒有他偽裝出來的沉穩模樣,也沒有他天生帶著的侵略氣息。
也許他知道溫休不會拒絕他。
他輕輕地吮吸了兩下溫休的下唇,才小心翼翼地將舌尖探入了溫休的口腔裏。溫休雙手一搭,就勾上了遊戾的脖子,他閉著雙眼,長睫微微顫著。他溫順地微張著口,任遊戾笨拙地在他敏感的口腔裏掃蕩遊走。
溫休從未想過,他仍有機會同旁人親吻。也從未想過,這件事會發生在一艘晃晃蕩蕩的小船上。而這艘小船停在湖的中央,那人是比他還小的男性屬下,即將消失的夕陽的餘光落滿了他們彼此的麵頰發間。
夢裏都不會這麼好。
溫休的心跳得這樣快。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第一次吃到糖果、得到獎賞的小孩兒。
他感到甜蜜、喜悅,也感到緊張、無措。他不知時間如何溜走,他隻知道他的悸動和慌亂。
遊戾吻了很久才有些戀戀不舍地退出去,唇卻舍不得完全離開。他又輕輕地碰了兩下溫休被吻得紅潤的唇瓣,才用額頭抵著溫休的額頭。
溫休睜著泛著水光的眼看著遊戾。
遊戾的目光前所未有地柔軟,讓溫休產生了一種遊戾這頭蠻戾的小野狼被他馴得乖乖服服的錯覺。
遊戾的聲音還帶著沙啞,他用讓溫休很安心的聲音對他說:“現在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