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意思?孟蘭馳不知道。他不知道兩個小孩兒幼稚笨拙地談戀愛是什麼滋味,甚至都沒嚐試過戀愛是什麼感覺。
多少狂蜂浪蝶撲上來,孟蘭馳都無動於衷。他名聲新起的時候,是最惶恐也最孤獨的時候,而二十出頭的孟蘭馳還沉浸在這段虎頭蛇尾的暗戀中。他覺得自己很聰明,人與人的互動往往齟齬叢生,但他對蔣正柏的愛戀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不需要和蔣正柏互動,也不用擔心蔣正柏嘲笑、背叛或者拋棄他,蔣正柏在人生大道上走得比同齡人都要果決勇敢,孟蘭馳就遠遠地跟在後麵,循著蔣正柏的方向,走自己應該走的路。
孟蘭馳說:“如果跟自己喜歡的人談,也許真的會變得很幼稚。”
蔣正柏直視前方,深褶長睫的一雙眼裏隻有前方被框住的變幻風景,“你說得對。”
孟蘭馳手搭在窗邊,風拂動著柔軟的發絲。蔣正柏發動車子,清江的香樟參天,初夏時分,巨大的樹冠和茂盛的枝葉纏繞成一個懸於半空的陰涼國度,車在樹蔭裏行駛,好像潛水艇在海裏穿梭,四周空氣裏都有泡泡。
本打算原路返迴,又碰上早高峰,蔣正柏調轉方向,換了一條路,沿著公園轉。
孟蘭馳心裏一動,果然,今天淩晨出現在自己睡夢中的水族館如此真實而平常地出現在眼前,他把頭靠近車窗,藍白建築體雖不可避免地帶著時間流逝的陳舊,但畢竟是巍峨而夢幻的,擔得起當年東部最大水族館的名號。
蔣正柏見孟蘭馳有點入神,問:“要去看看?”
孟蘭馳沒說話,搖搖頭,額頭抵著車玻璃,忍不住:“蔣正柏,我今天早上做夢了。”
蔣正柏意識到孟蘭馳很難得地想要主動分享,引導他:“夢見什麼了?”
孟蘭馳迴憶那個七零八落的夢境,挑挑揀揀,選出一些可以敘述的片段,“夢見水族館的玻璃碎了,一下子就被水淹沒了。”
蔣正柏正要問孟蘭馳是否有溺水經曆的時候,孟蘭馳緊接著發問:“蔣正柏,我隻想問一句,當年,你們要出國這件事,你知不知情?”
孟蘭馳臉上表情平淡,似乎不在乎這個答案。靠著窗的那隻手卻攥握成拳,指甲陷進掌心的肉裏,帶來懲罰性的疼痛。
紅燈。
蔣正柏停下車,看向那座已經不再輝煌的地標建築,順便也看向副駕駛的孟蘭馳,手摩挲著方向盤的皮革紋路,表情如常,“算知道。”
孟蘭馳幾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沒有情緒地“哦”了一聲,也沒有力氣問一句,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哪怕讓我有個準備?我不值得一次鄭重的告別嗎?
所有人都一副好像已經習慣不告而別、奔赴未來、接受新人的樣子,好像人生的軌跡就是這樣的,命運河床上的卵石永遠被衝刷得幹幹淨淨,煥然一新。
媽媽是這樣。
蔣正柏是這樣。
可是孟蘭馳不是這樣的。
孟蘭馳接受不了。
孟蘭馳捂著胃,好像胃病發作似的微微蜷著身子,嚐試著把手搭在車門上,“你讓我下車吧。”
蔣正柏置若罔聞,唰的一聲,四扇車門鎖上,又沉默地開了半公裏,朝著紫金臺的方向駛去,“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沒有必要問原因,傷害孟蘭馳的是既定的結局。孟蘭馳也不想問了,“有什麼好問的,問那天天氣好不好?”
沒想到,蔣正柏真的一板一眼答了:“一直是晴天。”
孟蘭馳笑了,嘲諷地說:“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那幾點落的地?”
蔣正柏聲音低淡:“淩晨五點。”
孟蘭馳眨動眼睛,丹鳳眼裏流露著尖銳的情緒,猙獰地想要刺痛他,“你開始新生活了,心裏是不是想,美國比想象中還要好。”
蔣正柏看著天邊那片飄過來的巨大的雲,像雪白的鯨,翻湧在被撕裂的雲層間,語氣平淡,如話家常,“我在想,去不了水族館了。”
蔣正柏表情並不作偽。抱著熟睡的小榆,走下舷梯的時候,蔣正柏心裏就這麼一個怪異而不合時宜的想法。或許是因為在清江的候機廳裏,小榆用細軟可愛的手指天真地抓住他的袖子,問,魚呢?哥哥呢?沒辦法,蔣正柏隻好陪著他,在機場裏尋找水族館。
孟蘭馳睜大了眼睛,心頭滋味翻湧,眼眶微微發熱,但流不出眼淚,“你還記得。我以為,我以為隻有我”
蔣正柏看著孟蘭馳這雙冷麗的鳳眼,委屈時容易哭泣,在意時假裝灑脫,多情又別扭,沒來由讓人心軟,歎口氣,伸出手指揉了揉孟蘭馳泛紅的眼窩。
孟蘭馳別扭地躲了一下他的手,反應過來後,又出奇乖巧地讓他撫摸著,甚至用鼻梁蹭了蹭他的手指。
蔣正柏愣了一下,沒說什麼,用微涼而粗糙的指腹抹去他睫毛上的濕意,這一刻,是十八歲的蔣正柏在安慰十八歲的孟蘭馳,沉默,小心,局促,沒有好聽的話,沒有溫柔的動作。
孟蘭馳下一次見到蔣正柏是三天後。
他和王新朋打了一下午的網球,快到飯點的時候,方紫霞說,家裏煮了去火的甜湯,要不要來喝。
方紫霞的口吻是小心翼翼的。
孟蘭馳握著球拍站著,頭發微微汗濕,氣喘籲籲,最後說了一聲“好”。
周子淇走過來。他年輕,英俊,朝氣蓬勃,更要命的是,還有點像蔣正柏。他把幹淨的運動毛巾遞給他,聲音溫柔:“你球打得好猛啊。”
孟蘭馳笑笑:“還好吧。”然後開始收拾球拍。
“你要走?”周子淇不舍地看向他。
“迴家吃飯。”
周子淇苦惱於孟蘭馳對他的不冷不熱,又迷戀孟蘭馳身上的冷淡矜持,怒時是花間焰火,笑時是刀尖流蜜,實在是鬧得他心煩意亂。
他好不容易才迂迴地通過幾個朋友把孟蘭馳約出來一次,不想輕易放他走,“我們接下來還有活動,跟我們一塊兒吧,蘭馳。”
蘭馳手裏動作頓了頓,看向周子淇,其他人都離得遠遠的,似乎在給他們製造說話的機會。如果是別人,蘭馳會置之不顧,但周子淇是陳錄鳴的人,而且,他年輕又真摯,值得孟蘭馳說點真心話:“周子淇,謝謝你。打打球,聊聊天,做做朋友是可以的。再多,抱歉,我什麼都給不了。”
周子淇沒想到窗戶紙捅破得那麼快,尷尬地笑了笑,又真心道:“那就從朋友談起好了,我們還有大把機會了解對方。”
蘭馳輕笑一聲,背起包,“我有喜歡的人。”
周子淇追問:“你們在一起了?”
蘭馳沒說話。
“既然沒在一起,為什麼就覺得,你之後不會被我打動呢?”
蘭馳避無可避,看周子淇,就像看另一個自己,心裏藏著那麼多萬一和如果,但是周子淇比他幸運,周子淇隻有一點點喜歡他,可是他就很慘了,忘不了,逃不掉,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
蘭馳坦白:“我十七歲就喜歡那個人,十三年都沒有改變自己的想法,之後也篤定自己不娶妻,不生子,孤家寡人地過一輩子,我這麼喜歡他,你覺得自己有什麼可能勝過他在我心中的分量?”
周子淇笑了:“蘭馳,人是軟弱的,怕寂寞,怕冷清。不是他,你也會接受別人,人就是這樣的。”
孟蘭馳背起包,唇角勾了勾,臉上沒有多少笑的意味,像一柄冰刃閃著鋒芒,冷硬得讓人心驚膽戰,“抱歉,我寧缺毋濫。”
下午五點,鬱園家中,方寧榆正擠在媽媽旁邊要試試湯的甜度。寬敞的客廳和廚房被暖黃色的燈光包裹著,四周漂浮著水果的清甜香氣,蔣正柏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遙控,也不關心電視頻道按到了哪一個。
他望向窗外,遠處山坡上爬著彤紅的雲,慢慢地,向這邊移動。
門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