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從沒對易水的琴表現出來過這樣的好奇,所以在易水把琴盒帶來的時候,那種想要知道其中是把什麼琴的心也提了起來。
在為了這把琴打了人的那天,秦川看出來,這絕不會是普通的琴,那個通體烏黑的琴箱看起來油潤光澤,其中裝著的也不會是廉價的樂器。
易水把它放在地上,摁開琴箱,總算露出了樂器的真實麵貌。
是把吉他。
竟然是把吉他。
秦川這種對樂器了解隻限於大眾認知的人,驚訝於,這樣一隻琴箱裏裝的,竟然隻是一把吉他。
但仔細看來,又和普通吉他不太一樣,它琴頭的質感古樸,和琴箱相得益彰,分明是吉他,又不像他印象裏的吉他。
易水單膝著地,把它從琴箱裏拿出來,好像很久沒見一樣,輕輕摸了摸琴頭。
“這是……”
“古典吉他。”
易水盯在琴身上,撥了一下弦,聲音悶悶卻悠長地響了一聲。
秦川很意外,意外在,他沒辦法把古典吉他裏的“古典”兩個字和易水聯係在一起。
“它被悶在箱子裏實在太久了,今天能出來它得感謝你。”易水笑了一聲,很快握住琴頸站起來,“想聽什麼?”
秦川實在難以想象,易水那雙手,摁在這把古樸的古典琴上,會是什麼樣的。
他控製不住地滾動喉結,盯著易水握住琴的手說不出話來。
易水看出來了,放肆地笑,坐到椅子上抬眼看他:“這麼喜歡嗎?這雙手。”
秦川誠實點頭,並做好了接下來看到那雙手飛揚在琴弦上的準備。
“我曾經決定,再也不會彈這把琴。”他說著不顧秦川表情變幻,又張開手在秦川麵前正反晃了晃,“指甲,你剪的,對於古典吉他來說,太短了。”
秦川眨了眨眼,不知道這事也能輪到自己背鍋。
“所以聲音可能會悶一點,湊合聽吧,聽個響兒就算了。”易水撥動琴弦調正音色。
剛才易水靠過的窗,換秦川靠在了上麵,看光源下的易水低頭調試,一股奇怪的感覺從後背竄上來,直抵大腦,讓他興奮起來。
“那就……”易水垂眼沉默了一會兒,把琴橫抱在胸前,“這個吧。”
他抬眼看秦川,手裏的弦已經撥動著試音響起來:“scarborough fair.”
秦川站在光源對麵,聽見這個名字試圖在大腦裏搜索它的旋律。
直到短暫的停頓,一個低吟聲從琴弦上滑出來,如一把從月上落下來的箭,穿進他的耳朵裏,直抵心房。
易水不再像是易水,往日在他身上看到的一切不羈恣意都消失了,曾經落在他身上用來定義他的每個詞語都不再適用,那盞散著柔和光線的燈是專門亮給他的,空氣裏每一粒灰塵都在光裏起舞,和著這支輕柔憂愁的曲子。
秦川的笑慢慢收迴,交叉抱在胸前的手放下去,靠在玻璃上的身體也漸漸挺直,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對麵那位年輕先生的身上。
那兩隻從最開始就徹底迷住秦川的手,在琴弦上下撥弄滑動,如易水最初所說,聲音沒有想象中的清脆,卻低沉得動聽。
易水的頭自始至終沒抬起來過,就垂著眼看著手裏的琴,認真在撥動琴弦。
秦川說不出話來,為遠超出他預期的演奏。
在這一刻,秦川甚至沒了任何汙濁念頭,隻能沉醉其中,漂亮的泛音讓易水的手離開了琴弦,直接撥到了人心上,讓秦川跟著顫抖了。
這曲子太短了,在易水停下來的那一刻,秦川的腳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
易水握住琴頸,結束了這次為一個人的獨奏演出。
他看著自己握在琴上的手,忍不住張開看它,下一秒,它被人輕輕握住了。
易水迴神,抬頭看他,眼睛眨了一眨,還沒睜開,在唇上落下一個來自秦川的吻。
這好像是秦川第一次主動的親吻,讓易水猝不及防怔住,握緊了琴頸,和秦川的手。
在這個格外綿長輕柔的吻裏,秦川好像還能聽見那古老悠長的曲子,像是誰在耳邊低訴。
秦川不知道,可就是在這一刻,他想做、他能做的事,隻剩下了這一件,那顆精明聰慧的腦子裏遊走的每一條神經線每一個神經元產出、傳導的都是這個。
吻他。
就現在。
這個幹淨純粹的吻結束在易水的笑裏。
兩個人分開,鼻尖還貼著鼻尖,秦川另一隻手輕輕捧著易水的臉,聽見他笑也跟著笑。
那一點旖旎氣氛消失無蹤,秦川笑著退迴玻璃窗前,不能再和易水四目相對,隻要接觸到視線,他們倆就忍不住地笑。
“差不多得了。”易水把琴收迴去,手插在褲兜裏溜達過去,看著秦川的嘴唇笑:“剛才的吻,算是小費嗎?”
“這說法過分庸俗了。”秦川不同意,“隻是一個聽眾的情不自禁。”
“你的情不自禁,我喜歡。”易水笑,“不過,咱們秦老板最喜歡和錢打交道,還能覺得交易庸俗,嘖嘖。”
秦川也笑:“我隻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沒想到一個吊兒郎當的小鬼還有這一手兒?”
秦川被他的問題問住,想了想,事實好像確實如此,又不全是如此。
“沒想到,你琴,彈得這樣好。”秦川歎道,“你知道,我學過一些不足道的樂器,但那都隻是作為向別人展示的一門技術,可你不同,就像是……”
他停下來,瞇著眼看易水,腦海裏又浮現易水剛才的樣子,才重又斟酌出一句話:“展示了樂器的靈魂。”
易水唇角微微翹起來:“你呀,大概是沒聽過古典吉他的原因。”
很奇怪,易水並沒有為此得意,和他以往喜歡嘚瑟的樣子不同。
他把手從兜裏掏出來,撥開秦川有點亂了的額發,低聲說:“這把琴,本來就是有靈魂的,不是我帶給它的。”
“為什麼會選這首來彈?”秦川對這個也很好奇。
易水的手在秦川額前頓了一下,才又落下來,聳了聳肩:“沒什麼,因為這支最熟。才藝展示的時候,不就應該把最拿手的那個拿出來嗎?”
秦川讚歎:“這是一支美麗且哀傷的曲子。”
“確實如此。”易水笑了一下,“所以還滿意嗎?你的新年禮物。”
秦川卻一點也不想轉移話題,而且十分想知道關於這件事的內情。
“這不像是一個業餘樂手會有的水準,小易,你是音樂學院的學生?”
“不是。”
易水迴絕得很快,意識到之後他看了秦川一眼,微微瞪了瞪眼:“這個晚上,你能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秦川堅持:“這是一個跨年夜,足有一年的跨度,可以容許我們兩個都說說自己的故事。”
“嘖,少和我玩兒你這些矯情的文字遊戲。”易水去牽他的手,“才剛痊愈的人,可沒有通宵熬夜的資格。”
秦川被他拉著,沒有反抗,眼神難得沒有落在手上,而是易水後背上。
這隻會彈琴的小狼崽子,還藏著什麼故事?
秦川洗完澡安靜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剛才易水彈琴的一幕,耳邊一直環繞響起那支旋律。
還沒想完,門被人打開,從外麵大喇喇溜達進來一個大高個兒,順手把門甩上,打了個哈欠十分自然地甩飛拖鞋摔進了床裏,掀開被子在秦川身邊挪了挪位置,把自己塞了進去,甚至在秦川胳膊邊上拱了拱,找個最佳位置埋進去。
秦川看他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哭笑不得,默許了一顆毛茸茸的長毛腦袋塞在身邊。
“燈。”他在被子裏囔囔。
秦川伸手閉了燈。
“躺好。”
秦川摘掉眼鏡,在他身邊躺好。
“晚安。”
秦川這下不想笑都不行了,笑出聲說:“晚安。”
聽見他笑,易水也跟著一起咧嘴,腦袋也重新拱了拱,找到了床伴的頸窩,滿意埋了進去。
秦川抗議:“癢。”
易水霸道:“忍著。”
兩個人這下都不說話了,屋子裏安靜下來,隻能聽見對方的唿吸聲。
過了很久,易水在被窩裏找到秦川的手握住,咕噥著問:“還不睡,想什麼呢?”
秦川再次發揮該誠實時選擇性誠實的半良好品質:“閉上眼睛,都是你在彈琴。”
“嗤——”易水在被子裏笑出聲,“傻帽兒。”
秦川也覺得確實挺傻的,因此不反駁,就跟著在黑暗裏笑了一下。
“你喜歡,以後我再彈給你聽。”
秦川感受到被子裏的手被握緊,就“嗯”了一聲。
又是一陣沉默,就在秦川覺得自己迷迷糊糊好像快睡著的時候,聽見易水問他:“睡了?”
秦川沒說話,也沒應他。
“五歲。”他沒頭沒腦地說,“我媽教的。”
秦川明白了他在說什麼,在黑暗裏睜開眼,就看見從他肩窩處挪開的腦袋也亮晶晶地睜著眼,正和他對視。
易水伸手捂他眼,重新把頭埋迴去,被子蒙住的聲音含混不清的。
“剩下的看心情,所以別想了,趕緊睡,不睡小爺咬你了。”
秦川被他暖烘烘的手掌捂住眼睛,伸手去夠,嘴角又掛上笑,重新閉上眼“嗯”了一聲。
那隻手也被易水拉進被窩,十指交扣著握上。
秦川被徹底封鎖在易水的懷抱裏,但沒那麼抗拒。
腦海裏還是不住循環著易水在光下撥動琴弦的樣子,他和琴都閃著光,從尼龍琴弦上飄出來的音符包圍了秦川。
這樣的侵襲讓人喜歡,秦川閉著眼睛,感受著身邊的熱源和唿吸聲。
易水,是我小瞧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