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約好的茶館看見易水爸爸本人秦川才確定了自己沒聽錯,那個聲音,隻聽過一次,但因為上次聽見不過就在數天前,秦川還有印象。
“你好秦川。”易連山帶著溫潤笑意,“我們又見麵了。”
秦川該說確實沒想到,董事長夫人那位久不聯係的堂弟,就是易水的爸爸。
這世界太小,圈子太窄,秦川確實沒想過還有這種關係能把他們聯係起來,但易連山的表現告訴秦川,這巧合其中,也並非全然是“天意。”
久不聯係的堂姐恰好在這個節骨眼上聯係到,並且到了京南看她,說他不是掌握了易水的行蹤,實在難以解釋。
和堂姐敘舊前緣大約隻是順便,他來京南的理由是為易水。
找到易水應該費了他一番功夫,否則他們可能會更早碰麵。
“前幾日見你我還想著,沒能和秦川這樣的青年才俊多聊幾句,著實遺憾。”易連山把茶盞輕輕推到他麵前,“想不到這樣的機會來得這樣快。”
秦川謝過他,看著對麵的臉想,他和易水長得並不十分像,隻是神似,易水一定更像他的媽媽。但如果他的身份代入易水父親這個角色裏,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會承認,他們確實是父子。
“易水,他還好嗎?”秦川的手收在桌下,微微蜷緊,垂下眼睛還是忍不住問了,“他醒了嗎?”
易連山笑了笑:“如果他不醒,我大約不會再跑一趟京南來見你。”
秦川的手收緊,立馬意識到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隻有易水醒了,提到了他,易水他爸爸才會過來。
“秦總不認識我,但我瞧你並不陌生。”易連山說,“家裏的生意做在北峰,區區不足掛齒。不過我偶爾聽人提起,近兩年在京南有位十方小秦總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過說了幾句話,秦川立馬知道了易連山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他最熟悉的人,是他平日裏接觸最多的那類人。
他們看起來和煦善意叫人放鬆警惕,實際上卻藏著叫人沒有防備的算計,隻等著時機成熟,就會給對手致命一擊,秦川也一樣。
在生意場上遊走多年的人大都如此,經曆的越多,則越具有迷惑性,他們習慣話不說滿,習慣留三分餘地,在他們暴露意圖之前,你永遠猜不到他們的真實想法。
秦川忽然明白,在和易水初相識時,易水為什麼對他表現出了強烈的抵觸和不滿。
秦川不說了,他把說話的機會讓給易連山,想聽聽對方要做什麼。
“你不要緊張,我並非是得知你與易水有某些……”他攤了攤手,似乎不太好找到一個恰當的詞來形容,最終為難道:“……不好說與人知的關係,前來尋釁的。”
秦川眼睛顫了顫,雖然早有準備,但從易水長輩的嘴裏說出這句話,他還是沒能無動於衷。
“易水醒來看見我鬧得厲害,又從病床上折騰著那些插在身上的瓶瓶罐罐差點兒摔到地上,好在他剛做完手術,還沒那樣的力氣,這孩子也著實給醫院添了不少麻煩。”易連山說起來微微擰眉,看得出來他確實為這事煩心了。
他喝了一口茶,對秦川笑了笑:“或許也不是看見我的緣故,是沒瞧見你吧。”
秦川的手在桌下狠狠握緊,極短的指甲掐進掌心,刺得他生疼。
“他媽媽去世之後他就總是這樣,喜歡和我對著幹,把我討厭的事做了個遍。我承認我並非一位合格的父親,也隻好隨他心意,極少幹涉他做那些流裏流氣不像話的事。畢竟我把這當做一個小家夥試圖引起大人注意的小伎倆。”易連山輕笑了一聲。
這種表情口吻更像是上位者對人的輕視,卻出現在了一位父親身上。
“不知道易水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家裏的事,不過以這孩子的性格,是不會喜歡說這些的。”
“你想說什麼?”秦川聽他這樣提起易水,很不舒服,語氣也自然轉冷。
眼前這位父親,完完全全站在了旁觀者的角度去向他人講述自己的兒子,秦川不知道這樣的家庭又是怎麼養大的易水。
“不不不,不要對我抱有敵意,也不要緊張,隻是閑聊,不小心多說了幾句,如果叫你不舒服了,那我很抱歉。”易連山的話叫人聽來真誠,但秦川知道,這都是掩飾的把戲。
“說實在的,他喜歡你還是喜歡別人對我來說並不是那麼要緊的事。”易連山微微抬起下巴,那個眼神看向秦川意味深長,“我隻是作為他的父親,對他應該做好的事保有糾正的權利。”
秦川漠然看他:“比如說?”
“比如說他應該完成的學業還沒有完成,比如說他不可能一輩子跟在你身邊做個小混混。”察覺到秦川的眼神不友好,易連山又笑了,“抱歉抱歉,我又用詞過重了,我的意思是說……”
他嘴角的笑弧度也慢慢減小,直至一個微妙的弧度,叫人看不出是不是笑。
“你們年輕人之間撞出什麼火花都是有可能的,我對你們之間的一切也絕無意幹涉,你們發展到了什麼地步我也不想知道,年輕人的新花樣,我能理解。誰年輕沒有過浪蕩時候,可惜我隻有他一個孩子,否則也不必做這叫人討厭的惡人。”
“當然,這也可以說錯在我,畢竟我若多有幾個孩子,也就隨他喜歡做什麼了。”易連山又笑了兩聲,“易水畢竟還有他應該承擔的責任在身上,耽誤的時間也太長了。”
他看向保持沉默的人:“秦川,你是個聰明的生意人,經濟雜誌把你稱為金融天才,不過二十幾歲就做了上市集團的副總,這樣精彩萬分人人豔羨的人生,不應該吊在一個不聽話的小孩子身上,易水沒什麼值得你付出現有的一切,你也不該在他落魄時對他伸出援手以致他對這種施舍有所誤解。”
“如果他沒得到你的幫助,應該能更早點認清現實。”他攤開手,“這是我的意見,希望沒冒犯到你。”
秦川總算知道易水為什麼豁出一切也要逃出來了,知道為什麼他寧肯活得艱辛也要丟掉身份證件跑到京南來了。
這是個什麼樣的父親,怎麼會像魔鬼一樣可怕。
易水像是他成就的道具,是滿足他私欲的傀儡。
他微微搖頭,收緊的手從桌下拿上來,靠在椅背上沒辦法管理表情,對易連山的做派及話術無法理解並深感可笑。
他沒對易連山的話發表任何意見,隻說了一句:“易水的琴我本想交還到您手裏,將它物歸原主,但現在似乎沒辦法放心還迴去了。”
“那太感謝你了。”易連山頷首微笑,“希望你能暫時幫我保管那把吉他,別再叫易水看見它,至少短時間裏,都不要。”
秦川為易水難過:“你連他喜歡什麼都不知道……”
“你似乎是誤會了。”易連山打斷他,“那把琴是他媽媽的遺物,琴盒是我花了大價錢從奧地利拍賣會上帶迴來的,如果你聽古典樂演奏大概聽說過他媽媽的名字,因為她曾是古典吉他演奏家裏最有天賦的那位,在古典吉他的世界裏,他媽媽的名字能占據一整幅中心版麵。”
秦川愣住,為他確實不知道的事實,古典樂器他隻懂得鋼琴,還是在他幼年時被逼迫著學習的,古典吉他,他第一次見就是在易水手裏。
“但他沉溺於悲傷裏,光是看著那把琴就再也下不去手,從他媽媽走後,連一根弦都沒再響過。”易連山看他,“當然,如果他把這樣的悲傷投入進我為他規劃好的人生路線裏也好,但他實在讓我失望。”
“沒有天賦的人是沒可能在音樂上有所造詣的,如果他有他媽媽一半以上的能力,我也會嚐試讓他走上這條路,但可惜他沒有,認清現實走出悲傷好好上學再接手我創造給他的事業,才是最優解。”
“你太過分了!”秦川生氣了,他憤憤不平,強忍著的怒火再也忍不下去,“你把易水當做什麼?!”
“一件可以實現無限價值的商品。”易連山直白說道,“但這並不影響他是我兒子的這一事實,我隻不過是要他實現利益最大化,你是一個商人,應該能明白這是對的。”
秦川梗住,震驚失語,一方麵為易連山確實有和他如出一轍的商業理念,一方麵為易連山竟然把它用在了易水身上。
“我猜你在想,若易水的媽媽果然是位這樣出色的藝術家,怎麼會喜歡上我這樣的人。”易連山把手裏的茶倒迴茶桌裏,提起妻子他的語調似乎和緩了一些,“因為我從前也嚐試過單純把藝術當做藝術,但結果並不盡人意,任何藝術登頂都需要華麗的包裝,小夥子,你應該感謝我,我教給了你一條別人不會教給你的商業金律。”
秦川終於忍不住了,他把茶杯遠遠推走,語氣不善:“這位先生,我想我們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
“年輕人的優點顯然是他們有更清醒出色的腦子去判斷,有對時下局勢分析把控的敏銳,但還有致命的缺點是無論多麼優秀出色的年輕人,總會帶有理想主義色彩去看待這個世界。”易連山微笑抬頭,“連卓越如秦川也不能幸免。”
秦川看著他,冷冷說道:“你足夠了解你的孩子,就應該知道他不是會被誰逼迫著做不喜歡事的人,你以為拿走他的琴就可以讓他成為你想他成為的人?這種想法似乎不應該出現在你這位足夠清醒的父親腦袋裏。”
“你以為不過短短數月的相處,能讓你對易水了解到什麼程度?”易連山搖頭失笑,“你知道的,我無意傷害你,但你對易水的了解流於表麵,並不真正清楚他是個怎樣的孩子。”
秦川搭著圍巾的手臂收緊,沒辦法再站起來。
易連山繼續:“有些人生來在家庭裏得到的愛和痛苦幾乎是一樣的,這樣的孩子在長大的過程裏是糾結不安的,渴望愛且把愛這迴事看得實在過重。越是如此,他越渴望從他的家庭裏得到一些。”
他重新把茶杯推迴給秦川:“你應該見識過了,他的叛逆、頑劣、滿不在乎,沒有一樣像我,那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用來反抗我的小把戲。他的內心敏感,多情,感性……這點像他媽媽。”
“他想逃走,但心裏根本舍棄不掉我這個唯一的親人,所以隻好一再恨自己狠不下心,又一再妥協,反反複複,總是如此。”
易連山笑了一下:“這次的離開已經足夠讓我意外,這已經是他離開我時間最長的一次。”
他合起手掌從容看向秦川,篤定而輕鬆問道:“這樣的易水,你真正了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