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活了三十年來,頭一次見到敏銳如易連山一樣的人,他一針見血,刀刀致命。
這世上忽視甚至無視孩子痛苦的父母很多,但秦川沒見過能把孩子血淋淋剖析開、把孩子成長傷痛當(dāng)做籌碼的父母。他看起來像是並不在意關(guān)乎世俗的眼光,卻又如此迂腐守舊要他的孩子繼承他的一切。
秦川看不明白,內(nèi)心波湧,卻隱約覺得易連山對易水的剖析是對的,越把細(xì)枝末節(jié)裏的易水翻找出來察覺易連山不是在胡說,秦川的心越沉下去使冷意湧上來。
易水的不安他深深看在眼裏,但秦川沒想過他對易水每一次索取愛意的迴避都是這麼沉重的傷害。
易水看起來並不在意這樣的迴避,原來是他早已習(xí)慣了。
所以他一遍遍問,得不到答案卻不氣惱,隻會在下一次再問出來,期待一個肯定的迴答。
如果……如果易水意識到,是秦川拋棄了他,他會怎麼樣?他還能再原諒秦川嗎?
秦川連手指頭都控製不住地抖,他開始後悔這個看似是“天意”的決定,他要把易水找迴來,放在身邊,掛在心上,要重複說愛他,讓他知道自己有多值得被愛。
他突然站起來。
“在你離開之前,我還有最後的話要和你說。”易連山說。
他緩緩起身:“聽我說完你不了解的易水之後一定有克製不住的情緒遊走爆發(fā),這是人之常情,你想要去找易水的心我也能夠體會,畢竟你們兩個並非自然分離,會因為某些激素水平上升想要許諾自己的後半輩子實在正常。”
“易連山先生。”秦川打斷他,“如果你隻是把易水當(dāng)做你可以隨意操縱的人偶,就該做好這樣的心理準(zhǔn)備,會有人喜歡你的孩子,把他當(dāng)做不可傷害的人來保護(hù)。”
“這話聽起來是很感人的。”易連山笑,他攤平手背上下比劃了一下,“可你似乎沒有意識到,你也沒有站在十足公平的角度去接近易水,你和易水之間是不對等的。”
秦川皺眉。
“你當(dāng)然可以找迴易水,我相信現(xiàn)在他百分百會願意不顧一切和你走,畢竟他在你身上嚐到了從沒體驗過的甜頭。”
“你是個有錢的年輕人,你的家庭也足夠富有。之於此你不會遇到和錢有關(guān)的煩惱,自然也不會把這樣的小錢放在眼裏。你甚至可以資助他上完大學(xué),包養(yǎng)他也好,幫助他找到一份體麵優(yōu)渥不愁吃穿的工作更好,總之可以給他看起來無憂無慮的生活。”
他微微聳肩:“然後呢?”
這個儒雅溫和的中年男人看起來沒有任何攻擊性,但秦川拚命克製著才沒挪開自己站在地上的腳,想要離他遠(yuǎn)一點。
“然後呢”這三個字說出口,秦川瞬間明白他在說什麼,而易連山還在繼續(xù)。
“你會永遠(yuǎn)作為上位者俯視易水,易水得到所有的一切來自於你,他的學(xué)業(yè),他的事業(yè),他的愛情,他的未來,都隻有你,你覺得這合理嗎?這樣你們之間的感情,還有對等的可能嗎?”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或許可以。你們之間的感情我並未瞧見無從評斷,但我很清楚,當(dāng)一段感情在兩個人之間隨著時光流逝變淡,生活不再是光憑愛情這種虛幻東西就能填滿的時候,你們試圖進(jìn)入真正的細(xì)水長流的生活。”
易連山掃視秦川:“到那時候,橫亙在你們之間的問題就會暴露無遺,而你在易水身上投資出去的每一份錢,易水必須依靠你才走過來的每一天,都會成為一顆意想不到的炸彈,至於炸在你身上還是他身上,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顯而易見。”
秦川挪不開步子,從易連山嘴裏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砸在他腦袋上,讓他神經(jīng)線嗡鳴吵鬧。
從一開始他對易水的喜歡就浮於表麵,無比膚淺,以至於他們兩個之間產(chǎn)生了真正的感情也是水到渠成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波折意外。
秦川想過很多,想最多的是易水走進(jìn)自己人生裏之後會造成什麼樣的驚天震動,但唯獨沒想過,假設(shè)他們還有長久的未來,卻仍舊靠秦川的財富裹挾前進(jìn),那這段不正常的感情,又會偏向哪裏?
這個問題太致命了,但沒人意識到,所以也從沒人想過。
易連山並沒有在質(zhì)問他,也沒有以審視的態(tài)度試圖拆散他們,他隻是在講一些容易被人忽視的事實。
所以秦川沉默了。
秦川的沉默讓易連山很高興,他知道該和聰明人說什麼他們才會認(rèn)同你的話,並在確信這是事實後付諸行動。
“很抱歉我這最後的話說得過多,但為防你這種聰明能幹的人很快可以想出第二種解決方案,我得告訴你另一件你可能還沒考慮的事。”易連山慢條斯理穿上了外套,“易水左臂至左手的骨折遠(yuǎn)比你想的對他影響更大。”
他整理袖口,笑了笑:“對於你我來說康複後並不成問題,畢竟我們簽字的手在右邊。可你以為一個撞斷了胳膊的人即使痊愈後有多大幾率還能長時間做精細(xì)活動。沒有了刻苦練習(xí)的後天條件,他想要靠他母親留給他的那一丁點天賦站在更大的地方演奏,還有可能嗎?”
秦川心顫著,終於忍不住拽住了易連山的衣服,眼睛充血眼底都紅了,他狠狠瞪著對方,無論如何也想一拳打在他臉上,讓他知道疼。
易連山被他嚇著,又很快冷靜下來笑道:“所以我說,一個年輕人不論如何優(yōu)秀,別人如何誇讚他的天才事跡,隱在血脈裏的衝動是硬傷。年輕人,我很愛我的兒子,隻是愛的方式和別人不同,他受傷我很遺憾,但他還好好活著,這就夠了,至於他不能彈琴的痛苦,很抱歉,我確實做不到感同身受。”
他拂開秦川的手,客氣告別:“多謝你撥冗見我一麵,希望你把今天對我的憤怒留給易水。”
“畢竟在他能自由活動後,一定會來找你,還請你替我勸他讀完書,畢竟這是他最後一條可走的路了。”
“啊,我清楚你有信心找到易水在哪個醫(yī)院,但是還請不要白費力氣,你見不到他的。”
他微微點頭:“那麼,打擾。我先告辭了。”
他來得突然,走得輕鬆。隻剩秦川留在原地,像被抽出了一截骨頭,難以直立。
李想拉開包廂茶房的門,還沒走進(jìn)去心已經(jīng)提到了喉嚨,幾乎以為出事了。
“秦先生!”
他擔(dān)憂扶住秦川,想起剛才易水爸爸同自己和氣告別的氣定神閑,和麵前的秦川判若兩人。
李想有點傻眼,他看易連山走前沒有提起琴和行李的事,以為他們達(dá)成了某些和解。
現(xiàn)在看來,卻不知道易連山都對秦川說了些什麼才會讓他這幅模樣。
在送秦川迴家的路上,李想的腦子裏想出了一百種對方警告逼迫秦川離他兒子遠(yuǎn)點的戲碼,可無論是哪一種,在李想看來都不會對秦川造成哪怕百分之一的傷害。
他想不明白什麼樣的話可以打擊到秦川,李想也問不出來,更說不出口。他不得不承認(rèn),秦川這個狀態(tài),比他任何時候都更難看,像是大病一場,耗盡力氣的疲憊,讓李想甚至開始擔(dān)心在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他就會倒下去。
他想得沒錯,秦川確實倒下了。
在那個夜裏,秦川抱住易水的琴,把它貼在身上過了很久,直到天暗到看不見沒有打開光源的陽臺。
花草無聲看著對麵坐在地上的男人,透過月光窺見有閃耀的光點從他臉上劃過。
也許是流星也說不定。
那可真是顆傷心的流星,不是為了分別,隻是心疼到無以複加才匯聚成一小顆,連一丁點兒聲音都沒有,悄無聲息墜落。
出了正月才結(jié)束休假的丁姨迴了京南,看見李想來接她有點吃驚,又笑瞇瞇迎過去問好:“小李秘書,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呀?這麼忙的一個人還來接我了嘞?”
李想衝她笑笑接過大包小包的行李:“丁姨帶了這麼多東西迴來?多不方便。”
“你不曉得,這些都是給小易水帶的嘞,秦先生是不喜歡吃這些的,我走前答應(yīng)要帶給他的。”丁姨解釋道。
李想沉默片刻後勉強笑:“丁姨,有個事情你得知道。”
丁姨迴了家,和她走之前的熱鬧已全然不同了,為了兩個人過年收拾出來的喜慶裝飾現(xiàn)在全都沒了,屋裏又像往年一樣,無論過不過年都是一樣的冷冷清清。
秦川並不在家,丁姨收拾著手裏的東西,止不住歎氣,歎著歎著眼角又冒出來幾點淚花,忙慌慌張張抹掉。
這兩個好孩子,怎麼能受這樣的苦?
她四處看了一圈,負(fù)責(zé)打理房子的人都收拾得很好,沒什麼要再額外注意的。
陽臺的花又謝了,光禿禿的剩了一堆葉子。
她走進(jìn)秦川臥室,一眼看見易水的琴靠在床邊,鼻子一酸,忙關(guān)上門躲進(jìn)了廚房裏。
真是一把年紀(jì)的老糊塗,眼淚怎麼就這麼不值錢,小李秘書特意來囑咐你,怎麼這麼沒出息的?
這是第一次她執(zhí)意在家裏等秦川迴家,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很久很久,秦川依舊沒迴來。
她把飯菜放進(jìn)保溫箱裏,走出去在門前溜達(dá),不時看看牆上的鍾表走到了幾。
在零點二十一分的時候,門終於響了。
“秦先生!”丁姨彈簧似的從趴著睡著的桌上醒來。
本來低著頭進(jìn)來疲憊換鞋的秦川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丁姨今天迴來了。
“丁姨。”秦川下意識微笑,看了一眼時間,又看看還滿臉?biāo)莸陌⒁瘫傅溃骸皩Σ黄穑彝烁嬖V你會晚點迴來,怎麼這麼晚還沒迴家?”
丁姨一邊接過他的外套,不高興地說:“這麼長時間不見你,總要看見你吃上飯才能安心,丁姨走的日子裏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了?這麼晚迴家,晚飯吃過了哇?”
“吃過了。”秦川說,其實是沒吃,他掏出手機(jī),“我叫老吳送你迴家。”
丁姨擺手阻止他:“你吃過就好,但我做了你愛吃的,還在熱著,要不要再吃點?”
秦川實在沒有胃口,但不想拂了她的心意,她等到這個時間都是擔(dān)心自己,還是點點頭笑道:“我還是喜歡你做的菜,你陪我再吃一點吧。”
“好的呀好的。”丁姨揉揉眼忙不迭去準(zhǔn)備,“洗洗手就可以過來了。”
“好。”秦川答應(yīng)著看她小跑走的背影,立刻意識到她知道了。
所以等他到現(xiàn)在,想看看他好不好。
這種小心翼翼不提起易水的畫麵,秦川並非第一次瞧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