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逐漸沒入地平線,晚霞將一片嫣紅潑灑向整個大地。
遠處,激烈的槍聲再次傳到國軍陣地,李歡望著那片刺眼的紅霞,表情激動,身體隱隱發(fā)抖!
陣地上,一直等待著的國軍官兵此刻都在呆呆地望著,煩躁地聽著。**如同一股股暗流般不斷地湧動著。
“媽的,大家都是中國人,都是吃軍餉的。憑什麼人家在打鬼子,咱們在曬太陽?”
“窩囊啊!咱爹死在南京城城下,咱娘生生的叫鬼子剖開了肚子!咱在幹啥,在他媽隔岸觀火!”
“連長,你跟長官請戰(zhàn)去,讓我們上火線。寧可戰(zhàn)死,不在這幹耗!”
漸漸地,談?wù)撝校S多官兵不由自主地將灼熱的目光刺向李歡,感受著四周射來的熱辣辣的目光,李歡與他們對視一會兒後,深深點了一下頭,大步走進帳篷。
“唿叫長官部,我要跟他們說話!”看著報話員目光呆滯地坐在電臺旁,李歡立刻大聲命令道。
報話員一驚,連忙唿喚起來:“洞腰洞腰我是洞拐,請迴話,請迴話!”
眼見李歡的表情帶著憤怒和堅毅,身邊的參謀長連忙快步來到李歡麵前,低聲勸阻道:“師座,請你慎重。我十分了解你此刻的心情,生死相逼,榮辱兩難。更當慎之又慎啊!”
李歡斥責道:“哼,我已經(jīng)慎重夠了!再這麼慎重下去,將士折腰,國破家亡!”
參謀長大急:“師座千萬不能這麼說話。長官部讓我們原地待命一定有他的理由的。”
李歡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道:“什麼理由?日軍正在圍攻新四軍,人家在血戰(zhàn),我們在待命。日軍根本不可能再從津浦線進軍,這麼明顯的事,長官部竟然看不出來?!”
參謀長苦笑:師座啊,你以為長官部不知道麼?我想,他們對戰(zhàn)局非常明白,他們知道的清清楚楚。待命就是讓我們按兵不動,坐視新四軍滅亡!”
李歡一驚,神色頓時沉默下來,過了良久,才緩緩抬頭看向身邊的參謀長道:“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吧?或者說,從戰(zhàn)鬥計劃構(gòu)策之初,你就已經(jīng)故意策劃著進行如此行動了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吳大疤拉也是你通知的,將新四軍分成兩個部分潛伏,更是計劃中關(guān)鍵的一步,我們五十五師從開始就被安置在一處根本不會有人來的潛伏陣地,卻讓新四軍被當成五十五師承受攻擊,參謀長啊,我真看錯你了,看來你的戰(zhàn)役策劃與構(gòu)思能力顯然並不低啊,不但不低,相反卻很高明,高明到連我都被騙了。”
聽到李歡的猜測,參謀長神色一動,過了良久後,才真誠地說道:“師座啊,你是從西洋軍校畢業(yè)的,我可是從勤務(wù)兵一個跟頭一個跟頭幹起的!論打仗我不如師座,如論揣摸人情世故、理解長官意圖,師座恐怕不如我,有很多事情,並不是簡單的當兵打仗,我們當?shù)牟皇菄业谋俏瘑T長的兵,我們要效忠的也不是國家,而是委員長,我雖然沒您那麼高的學(xué)識,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揣摩好委員長的意思,那麼,無論我們有多大的能力,最終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師座,你現(xiàn)在迫切的想得到施展抱負的機會,想要報效國家,這本沒什麼錯,但是,前提是你仍然在五十五師,仍然在指揮領(lǐng)導(dǎo)著我們,如果這條都保證不了,那麼所有一切都是空談啊,我的師座……”
恰在這時,電臺再次傳出聲音:“洞拐洞拐,我是洞腰。”
聽到迴叫,參謀長緊張地盯著李歡,期盼著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李歡猶豫了片刻,毅然轉(zhuǎn)向報話員道:“請顧長官通話!”
參謀長大驚,頹然坐迴到座位上,表情絕望地看著下定決心的李歡。
稍頃,電臺傳出聲音:“顧長官正在開會,我是許參謀長。李師長有事可以跟我說。”
李歡抓起話筒,正色地說道:“報告參謀長。厚岡方向新四軍與敵激戰(zhàn)竟日,雙方損傷巨大。此時,正是我部絕佳戰(zhàn)機。如坐視不顧,後悔晚矣!此外,槍聲在耳,軍情**,官兵紛紛請戰(zhàn)。此情激切至極,也請長官考慮!”
電臺裏緩緩傳出許參謀長地詢問:“請李師長直說吧,你想怎麼辦?”
李歡有些激動,聲音迫切地說道:“我請求,親率166、167 兩團並山炮營,火速攻擊敵軍側(cè)翼,定能重創(chuàng)敵軍,取得突出戰(zhàn)果。如此,上不負黨國培養(yǎng)、軍人天職,下不負官兵心願、及聯(lián)合作戰(zhàn)之本意!”
“不準!你部繼續(xù)原地待命!”許參謀長的迴答絲毫沒有迴轉(zhuǎn)的餘地。
“敢問為什麼?”李歡憤怒地詢問道。
電臺那邊,頓時沉默下來,整個指揮部內(nèi),也隨之一同沉默著,空間中,除了電臺發(fā)出的電流聲外,一無響動。
看著一臉倔強的李歡,參謀長猶豫著走到他身邊,伸手捂著話筒,貼近李歡耳朵,顫聲說道:“他們在商量。我估計顧長官就在邊上。”
終於,電臺裏再次傳來聲音:“李師長?”
“職下在!”
“我?guī)执喟言捳f到底吧。第一,聯(lián)合作戰(zhàn)方案是國共雙方共同商定的,我們有理由堅持。而且,堅持方案就是堅持國共聯(lián)合!第二,目前情況不是我軍造成的而是日軍造成的。新四軍被困也不是因為我們毀約,而是新四軍自家輕率所至。第三,你是黨國軍人,須知總座的宏圖大略。日軍雖然是黨國大敵,但共軍更是黨國天敵!現(xiàn)在,長官部請你慎重考慮,五分鍾後,再聽你的用兵方案。”那邊,許參謀長的措辭明顯強硬了很多,在恩威並重地說了一番話後,電臺被哢地一聲關(guān)閉。
“許參謀長是什麼意思。五分鍾後再聽我的用兵方案?”李歡猶豫著轉(zhuǎn)頭向參謀長問道。
參謀長苦笑一下,警惕地朝周圍看了看,大聲命令道:“都出去!”
在將篷內(nèi)眾人都驅(qū)逐出去後,參謀長才大膽說道:“師座啊,你太幸運了!長官部給了你最後五分鍾,也就是給了你一個表明忠誠的機會!如果你再堅持,你的前程立刻葬送。而且,長官部仍然不會改變戰(zhàn)局。”
“師座,你再想一想,這聯(lián)合作戰(zhàn)怎麼來的?是美國人逼出來的啊!小日本早晚會垮臺,長官部為何要在這時候損耗軍力?五十五師是戰(zhàn)區(qū)精銳部隊,留著將來有大用啊!也就是說,師座的前程大著哪!”見李歡沒有反應(yīng),參謀長索性挑明道。
李歡頹然坐下,雖然明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但是,一旦真從參謀長嘴裏證實後,卻仍然讓他心頭一顫。
沒有等到規(guī)定的五分鍾,李歡忽然轉(zhuǎn)身,迫不及待抓過話筒親自唿叫道:“洞腰洞腰,我是洞拐,請迴話。”
“我是洞腰,李師長請講。”許參謀長的聲音再次傳來。
李歡嚴肅地說道:“報告參謀長,職下堅決服從長官部命令,堅決執(zhí)行總座的治國方略,堅決堅持原先的聯(lián)合作戰(zhàn)方案!無論發(fā)生什麼情況,本部所有官兵,一定會在原地待命,準備伏擊東進的日軍!”
五十五師不會出現(xiàn)了,陳大雷也不會支援了,敵人不再需要牽製,原本的阻擊戰(zhàn)早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
不過此刻順溜等人卻不知道,仍然在為剛剛?cè)〉玫膭倮鴼g唿著。
眼看著坡下的偽軍連滾帶爬地逃命,三道灣陣地上頓時響起一陣歡唿。
“狗日的又垮了。哈哈,我還沒打過癮呢!”
“我數(shù)了,我最少打掉了四個敵人!”
可在歡唿聲中,順溜卻平靜地收拾槍彈,接著掏出一塊大餅,狼吞虎咽地啃吃起來。同時,他傲然地,甚至有些不屑地看著那些小勝即喜的同伴,問道:“水呢?!”
聽到他的唿喚,立刻有個兵給他遞上一壺水。接過水,順溜大模大樣咕咕喝著,忽然停止動作,眼睛望向遠方!
漸漸地,原本寂靜的遠方忽然響起引擎轟鳴,公路上,有幾輛大卡車載著滿滿的日軍逐漸由小變大。
歡唿聲在引擎轟鳴聲中逐漸沉寂下來,眼看著增援而來的日軍,排長麵色鐵青,一言不發(fā)。
“看,鬼子來了,是鬆井聯(lián)隊吧?”
“不是讓我們打偽軍嗎,怎麼鬼子也來湊熱鬧了?”身邊,眾人眼見此狀,不由得疑惑起來。
聽到戰(zhàn)友們的疑惑,順溜使勁咽下一口餅子,不屑地說道:“怕啥?告訴你們,鬼子比偽軍好打。偽軍怕死,縮頭縮腦的,不好打。鬼子敢衝鋒,打著才方便。待會兒,看我的!”
身邊的排長聽到順溜的話,立刻鼓勵道:“二雷同誌說得對,三道灣阻擊戰(zhàn)現(xiàn)在才算是真正開始,戰(zhàn)鬥中你們要多向二雷同誌學(xué)習(xí)。好了,大家趕緊加固工事,準備戰(zhàn)鬥!”
借著剛剛勝利的餘威,戰(zhàn)士們紛紛忙碌起來,唯獨順溜跟爺似的端坐著不動,張望著,大聲叫道:“噯,誰還有餅子,給我再來一張。”
之前在戰(zhàn)鬥中獨守一麵的順溜,顯然在士兵中建立了一定的威信,聽到他的話,立刻有個兵遞上一張餅子。
順溜接過,繼續(xù)大吃著,同時以命令的口吻說道:“我那個射擊位置,你們也給加固一下。”
嶺上嶺下此刻都在忙碌著,山下瓜棚周圍,敗退下來的偽軍長籲短歎地哀告著,呻吟著,而在瓜棚內(nèi),吳大疤拉則伸著一條光膀子,正在裹傷——剛剛的衝鋒讓他膀子上中了一彈,疼得吱吱抽冷氣。
在他身邊,新任的副官在旁邊稟報道:“司令,幾仗下來,弟兄們已經(jīng)陣亡二十來個了,受傷的更多。這倒沒啥,關(guān)鍵是懼敵呀!他們寧肯被司令您斃嘍,也不敢再往上衝。還有,軍心也不穩(wěn)當,有人背地裏瞎說八道,還是那條標語——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吳大疤拉瞪了他一眼,無奈地說道:“不打又怎麼辦?鬆井的槍口在後麵逼著呢!”
副官微笑著在旁邊建議道:“咱們可以想法拖延哪。打還是要打的,但可以不要那麼拚命,似打非打就行,跟共軍耗著。等皇軍那邊戰(zhàn)鬥結(jié)束,讓他們來處理。”
兩人正說著,一名偽軍匆匆入內(nèi)報告道:“報告司令,皇軍的大卡車來了,滿載部隊。”
吳大疤拉聽到報告立刻慌亂起來,連忙詢問道:“這麼快……帶隊的是誰?”
“好像是阪田隊長。”
吳大疤拉頓時臉色一變,沉思片刻後,一把推開正為他裹傷的部下:“別裹了,別裹了,我自己處理。”說著,跳起身,兩三把就將已經(jīng)裹好的繃帶撕掉,亮著那條血淋淋的胳膊,朝瓜棚外奔去。
公路上,車隊已經(jīng)停穩(wěn),阪田麵色鐵青,按著腰間指揮刀,從車上下來一步步朝偽軍集結(jié)地走去。
眼見阪田走來,新任副官扶著吳大疤拉迎麵走上去,在副官的攙扶下,吳大疤拉仿佛受了致命重傷一般,拖著那條血淋淋的胳膊,步伐踉蹌地朝阪田迎上,用日語動情地叫道:“蒼天開眼,阪田太君啊,您終於來了!”
話音剛落,吳大疤拉忽然身子一軟竟然跌倒在地,昏迷過去。
副官見狀急忙大喊道:“軍醫(yī)快來!報告太君,吳司令親自帶領(lǐng)弟兄們衝鋒陷陣,身中兩彈還不肯下火線,我拖都拖不下來!司令,你快醒醒,阪田太君要慰問您呢!”
阪田沒有理會眼前兩人的表演,隻是冷冷地看著吳大疤拉。
稍頃,在軍醫(yī)的幫助下,吳大疤再度蘇醒過來,掙紮著站起身,聲音痛苦地說道:“阪田君,嶺上的新四軍雖然厲害,但關(guān)鍵還是我無能,我一直沒拿下它。阪田君您遠道辛苦,您先歇著。我再帶弟兄們衝鋒!”
阪田冷聲製止道:“慢著,吳司令,我隻問你一句,陳大雷在不在嶺上?”
吳大疤拉保證道:“在!”
“你確定?”
“千真萬確!阪田君,我?guī)ш牴羧チ耍瑒谀阍卺狳I壓陣!”說完,吳大疤拉抓起駁殼槍,朝坡嶺方向衝出去幾步,卻搖搖晃晃,再次昏倒在地。
阪田冷冷地打量著吳大疤拉,輕蔑地向那個副官命令道:“叫你們的人讓出陣地,我們來!”
雖然聽不懂日語,不過這句話副官竟然明白了其中的含義,連忙大聲迴答道:“遵命!”
瓜棚四周,得到命令的偽軍一掃之前的萎靡,迅速整理好隊伍撤出陣地,眼見偽軍的不堪,阪田再次流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站在山坡上,他舉望遠鏡仔細地觀察著山頂新四軍的陣地,而在身後不遠處,日軍則正忙碌著架設(shè)山炮。觀察了良久,阪田放下望遠鏡,對炮兵軍官指點目標道:“看見那處彎曲部位了吧?它後麵就是敵軍的隱蔽陣地。機槍夠不著它,必須由你的山炮消滅。”
“明白。”軍官躬身迴答道。
阪田沉聲說道:“我要你打破常規(guī)。在我衝擊的時候,你必須連續(xù)炮擊,一刻也不要停止,一直打到我攻上山頭。”
軍官大為驚訝,連忙提醒道:“那怎麼行,炮彈炸到你怎麼辦?”
阪田斷然命令道:“這你就不要管了,我會緊貼你的炸點攻上去的。”
正在兩人對話間,吳大疤拉氣喘籲籲地趕來:“阪田隊長,阪田隊長!有個事我要特別報告您一下。”
見吳大疤拉沒人攙扶就快步走過來,阪田立刻揶揄道:“吳司令,你的傷好像並不太重嘛。”
吳大疤拉沒在乎阪田的諷刺,連忙出言提醒道:“嶺上的新四軍有一個神槍手,槍打得特別準,而且專挑長官打。所以,阪田君要特別小心在意。”
阪田一笑,再次諷刺道:“所以,吳司令換上了士兵的服裝。多謝提醒!”
吳大疤拉看了看身上仍然穿著的士兵製服,大窘著說道:“嘿嘿,兵不厭詐嘛。”
“好了,這不是你為你的怯懦尋找借口的時候,攻擊開始的時候,你的部隊扼守側(cè)翼,不準放跑一個敵軍!”沒興趣再跟吳大疤拉糾纏下去,阪田冷著臉命令道。
“是,是,下官一定遵命。”吳大疤拉神色一凜,點頭迴答道。
“此外,我也有個事要特別提醒你一下。上一次我想砍你的頭,但沒有成功,我對此十分後悔——後悔不該手軟!這一次,鬆井隊長授權(quán)給我,隻要發(fā)現(xiàn)你有一點兒避戰(zhàn)嫌疑,立刻槍斃!”叫住準備離開的吳大疤拉,阪田開口提醒道。
吳大疤拉勃然變色,拋去之前獻媚的偽飾,憤怒地直視阪田,冷冷地說道:“多謝提醒!”
絲毫沒在意對方的不滿,阪田高聲朝日軍下令道:“十分鍾準備。炮聲一響,立刻跟我攻擊。”得到命令的士兵轟然允諾,排列著整齊的隊形向前包抄過去。
“日日!”天空中驟然響起迫擊炮那尖利的唿嘯聲,隨後隆隆的爆炸聲接連在山頭響起,整個嶺上頓時被籠罩在一片煙塵之中。
正忙碌著挖戰(zhàn)壕的戰(zhàn)士們,在炮彈炸來的同時,都拚命臥地,躲避著紛飛的彈片。
隱藏在角落的順溜,卻仿佛根本不在意這一切一般,仍然抱著自己的狙擊槍,蹲在戰(zhàn)壕裏,看都不看坡下。不時抖一抖頭臉,抖掉濺上來的土石碎塊……突然,一個犧牲的戰(zhàn)士滾到他身旁,那人胸膛已被彈片擊穿了,血湧不止。
順溜呆看了那戰(zhàn)士片刻,歎了口氣,伸手輕輕地合上他微張的雙眼,隨後拽下他腰間兩顆手榴彈,放到自己身邊。再抓過那戰(zhàn)士的槍,抱進自己懷中。
炮彈仿佛梅雨季節(jié)那沒完沒了的雨水一般,不斷地在頭頂響著,原本陡峭的山頭在不斷的爆炸下,改變著形狀。陣地上,之前因打退偽軍的進攻而積累下的士氣和喜悅,在敵人沒完沒了的炮擊下,迅速被消磨掉了。
士兵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著炮火的間隙,探出頭去,斷斷續(xù)續(xù)地放上幾槍。可惜,這零星的反擊對敵人根本毫無作用,在炮火的掩護下,阪田迅速地指揮著部隊向山頂發(fā)動起新一輪的進攻。
“嗒嗒!”機槍清脆地響起,發(fā)起還擊的陣地立刻被籠罩在彈幕之下,子彈打得土石迸濺,破碎的石屑將人臉擦得生疼。
被石頭擦得有點惱怒的順溜,小心探出身子,將山腳下仍然在瘋狂轉(zhuǎn)動著槍口的敵機槍手套入瞄準鏡中,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槍聲在戰(zhàn)場嘈雜的環(huán)境中並不引人注目,隻有機槍手旁邊的助手才在槍響之後驚訝地發(fā)現(xiàn)身邊的戰(zhàn)友已經(jīng)一頭摔倒在機槍旁,額頭上赫然是一個觸目驚心的彈孔。
匆忙中,沒人注意到山頂那完美的偽裝後麵的狙擊手的存在,在迅速的更換了一名機槍射手後,停頓的槍聲再次響起。
可是,順溜沒有讓敵人的機槍得到發(fā)揮作用的機會,再一次槍聲響起,替補的槍手與自己的前任一樣,再次倒在了相同的位置上。
連續(xù)幾次精確的射擊,迅速地消耗掉敵人的機槍手,看著麵向自己這方的機槍最終啞了下來,順溜滿意地縮迴身子,再次警惕地注視著在炮火的掩護下迅速逼近的敵人。
“打!”眼看著敵人頂著炮火衝入陣地,一直在炮火的壓製下無法還擊的排長終於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大喊道。
聽到他的喊聲,戰(zhàn)士們紛紛探出頭去,將仇恨的子彈瞬間傾瀉向衝到最前方的敵人頭上。眾人中隻有順溜沒有開槍,仍然靜靜地臥在自己的戰(zhàn)位上,冷靜地注視著逐漸逼近的敵人,尋找他心目中最有價值的目標。
狙擊手所瞄準的目標,永遠都是最有價值的。
此刻,山本臥伏於隱蔽處,他的瞄準鏡緊緊追蹤著陳大雷。但是揮刀的陳大雷的身體迅速地來迴移動著,讓他怎麼也瞄不準目標。
前方陳大雷揮刀劈敵的動作忽快忽慢,緊湊有序……他的刀法像美麗的舞蹈,迎戰(zhàn)他的一名士官在刀光閃過之後,胸膛頓時噴出如盛開的噴泉的鮮血。
眼見戰(zhàn)友被殺,山本心念一動,隨手扣動了扳機,槍聲響過,子彈貼著陳大雷身體飛過,卻不小心擊中了陳大雷身邊一個日軍。
見自己失手,山本憤恨地咒罵了一句,再次細細瞄準,並再次扣動扳機,但是這一次子彈卻又從陳大雷頭邊飛過……
前麵,陳大雷揮舞著大刀再次衝下陣地,山本努力穩(wěn)定住自己的情緒,第三次扣下了扳機,槍聲中,前方一直舞動跳躍著的陳大雷整個人一下子跌飛出去,鮮血也在同時從他頭部迸出!
凝視了良久,躺在屍堆上的陳大雷一動不動,見此情景,山本微笑著迅速收槍,快速轉(zhuǎn)換了自己的射擊位置。
疼痛是在倒地後才清晰地傳遞過來的,熱辣辣的感覺伴隨著黏糊糊的**逐漸從耳邊輻射出來。忽然飛來的一顆子彈擊破了他的耳朵。子彈的衝擊力讓陳大雷頓感天旋地轉(zhuǎn),一時間整個人都失去了方向感。
躺在地麵,劇烈地唿吸著,眼見著敵人和戰(zhàn)士們不斷在他身邊奔來跑去。此刻他的心情卻異常平靜,這是一種什麼感覺他無法形容,或許該是超越了生死之後的從容。
穩(wěn)定著自己已經(jīng)混亂的感覺,陳大雷嚐試著抓起身邊的大刀,連續(xù)十餘個小時的激烈戰(zhàn)鬥,讓體力過分地透支,隻不過算是輕傷的傷口卻造成如此巨大的連鎖反應(yīng)。
身邊,戰(zhàn)士們的身影越來越密集,在勇猛的反擊下,敵人瘋狂的衝鋒再一次被打退。在數(shù)倍於己的敵人麵前,堅持了這麼長時間,陳大雷自覺已經(jīng)了無遺憾了。
“司令員!你受傷了?”身邊忽然響起熟悉的喊聲,陳大雷迴頭看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三營長已經(jīng)站在自己身邊。
“拉我一把,讓我起來,娘的,小鬼子這顆子彈準頭不大,但是力量不小啊,一下子給老子推了個大跟頭。”見三營長出現(xiàn),陳大雷立刻輕鬆地說道,隨後在三營長的攙扶下,遲緩地走迴到陣地內(nèi)。
天空,晚霞已經(jīng)徹底褪掉那燦爛的顏色,變得一片烏黑。戰(zhàn)鬥因為天黑的緣故,被迫暫時停止下來,可是迷蒙的星光中,陳大雷卻站在崩塌的戰(zhàn)壕裏,親自執(zhí)鍬加固著自己的工事。
前方,三營長帶著一個戰(zhàn)士順陣地緩慢地巡視著,並沿途收拾犧牲者和被殺的鬼子的槍支——巨大的消耗,讓彈藥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些許困難,雖然還沒到彈盡糧絕的地步,但是對於明天的戰(zhàn)鬥到底能否支撐下去,誰都不敢保證。
戰(zhàn)壕內(nèi),有些犧牲的戰(zhàn)士仍然緊握著槍身,三營長費了好大勁才把槍從他們的懷裏拽出來,之後,利落地為槍壓滿子彈,交給旁邊的戰(zhàn)士。
在身邊戰(zhàn)士的幫助下,三營長簡單地拖起犧牲的戰(zhàn)士放到安全角落,隨後為他們抹掉臉上的塵土,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自然,甚至在做這些時,三營長的表情平靜得接近於冷酷。
陳大雷加固好了自己的工事,把鐵鍬狠狠一插,點燃一支彎曲的煙。
戰(zhàn)壕那頭,三營長和那個戰(zhàn)士,每人肩上都扛著大捆的槍支,沿著戰(zhàn)壕走來。他們在每個仍然幸存的戰(zhàn)士的射擊位置上都放下一兩支槍。原本並不寬裕的生活此刻忽然變得闊綽起來,每個活著的戰(zhàn)士麵前此刻都有三、四支槍了。
當經(jīng)過陳大雷身邊時,陳大雷忽然低聲要求道:“剩下的都給我!”
三營長一彎腰,把肩上剩餘的七、八支槍全部排放在陳大雷的射擊位置上,跟那把大刀擱一塊兒,沙啞地說道:“全都上了膛。”
默默地點了點頭,陳大雷拿出煙盒遞給身邊的三營長。
三營長接過煙,默默點燃,深吸一口,歎息道:“這一夜,長啊!”
陳大雷沉聲說道:“天一亮,就是我們最後一戰(zhàn)。待會兒,我想把所有戰(zhàn)士們召一塊兒,讓大夥挨著過夜。”
三營長疑惑著問道:“哨呢?”
陳大雷搖頭說道:“不用放哨了。我想鬼子不會冒險摸上來夜襲,他們隻會在山下嚴守,防備我們突圍,等天亮再收拾我們。所以,大夥可以過個平安夜。”
三營長點頭,苦笑了一下,聲音愈發(fā)沙啞地說道:“司令員啊,天一亮,我怕是顧不上你了!”
陳大雷擺了擺手,滿不在乎地說道:“老夥計,天亮後,我倆誰也不必管誰。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各自隻顧自個兒痛快就行!”
黑夜中,三營長口中的煙頭一閃一閃,映出眼中閃亮的淚光。
很快的,在三營長的召喚下,幸存的戰(zhàn)士紛紛聚集在僅有的一盞行軍燈周圍,昏暗的燈光下,眾戰(zhàn)士衣衫襤褸,大半帶傷,他們身體挨著身體,默默啃食餅子,兩隻水壺則在眾人黝黑的雙手中緩慢地傳遞著。
目光巡視了眾人一圈,陳大雷聲音沙啞地說道:“太陽跳出山岡的時候,鬼子就會衝上來,我們這些兄弟,都要革命到底了。我陳大雷作為你們的司令,跟大夥戰(zhàn)死在一條戰(zhàn)壕裏,是我這輩子最過癮的事。現(xiàn)在,我想給大夥最後一道命令。這道命令說完,我就跟大夥一樣,不是司令了,是個兵。”
聽到他的話,戰(zhàn)士們呆呆地看著他,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陳大雷忽然語塞。
雖然不忍心,但是經(jīng)過良久的思慮後,陳大雷最終還是聲音發(fā)顫地說道。“天亮後,打起來的時候,大家誰都不要管誰。哪怕你身邊的戰(zhàn)友負傷了,戰(zhàn)死了,你看都不要看他一眼。不管發(fā)生什麼事,你都不要理睬!你隻管盯著麵前的鬼子,一槍一槍的射擊,直到把自己所有的子彈全部打光!那時候,你也可以歇著了。”
這仿佛預(yù)告自己未來一般的宣言,讓所有人都不禁沉默下來。突然,一個戰(zhàn)士哽咽了幾聲,忽然抱頭痛哭。
聽到哭聲,旁邊的戰(zhàn)士立刻不屑地罵道:“哭個屁,熊包!”
陳大雷連忙糾正道:“不!能活到現(xiàn)在,我們大夥沒一個是熊包,他隻是忙得沒工夫哭。現(xiàn)在,誰想哭幾聲,哭就是了。”
聽到陳大雷的掩飾和托詞,哭泣的戰(zhàn)士狠狠拭淚,止住了哭聲。
“想家了吧?”
“嗯。想!”
“那就睡一會兒,夢裏頭靠家近嗬。”
那戰(zhàn)士老實地答應(yīng)了一聲。稍頃,腦袋一歪,真的昏睡過去了。看到他睡著了,其他人也覺得眼皮愈加沉重,困意仿佛被傳染了一樣,逐漸流轉(zhuǎn)開去,疲憊至極的戰(zhàn)士們很快的,個個東倒西歪地入夢了。
眼見著身邊的戰(zhàn)士們迅速進入夢鄉(xiāng),毫無困意的陳大雷眼望星空,喃喃自語道:“唉,三道灣那邊怎麼樣了?二雷還活著麼?”
微弱的星光下,順溜提槍在崩塌的工事裏摸索,急聲唿喚道:“排長、班長!排長、班長!你們在哪啊?”
四周一片死寂,寂靜中,喊聲顯得那麼生冷和突兀。
沒有得到迴答的順溜開始一具具搖晃起戰(zhàn)友的屍體,“牛二、小四、吳鬆山……媽的你們怎麼都死啦!”
“排長、班長,我是二雷啊!你們在哪?有誰活著不?”摸著一具具冰冷的屍體,順溜逐漸緊張起來,眼見著整個陣地一片寂靜,他不禁再次唿喚道。
失望中,本以為得不到迴應(yīng),卻哪想,忽然從前麵傳來嘶啞的喊聲:“陳、……陳二雷?”
聽到喊聲,順溜興奮地朝那個黑影撲去,一把抱住他道:“排長,你還活著?真活著!”
排長掙紮著站起身問道:“同誌們呢?”
順溜示意周圍,悲憤地說道:“好像……都死了。沒一個兒搭理我!”
排長大聲反問道:“你說什麼?”
順溜有點惱怒地迴答道:“死了。都死逑了!”
無奈,排長仍然不明所以地追問道:“你說什麼?”
順溜驚訝地看著麵前的排長,喃喃地說道:“都死逑了……排長你怎麼了,聽不見我說話?”
排長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伸手使勁掏起自己耳朵,先掏出泥土沫子,繼之掏出一絲血痕。再後來,耳朵裏忽然流出鮮血。排長呆立在那裏,過了好半天才低聲說道:“我聾了……媽的我什麼都聽不見了!”
順溜傷心地一把抱住排長安慰道:“排長,沒事……你有我呢,我?guī)湍懵牎!?br />
排長感動地拍了拍他,繼而看向周圍戰(zhàn)友的屍體,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表情嚴肅地說道:“二雷,看來戰(zhàn)鬥還沒結(jié)束。司令員叫我們狙擊四十八小時,現(xiàn)在還差二十四小時呢。”
順溜使勁點頭道:“明白。”
“敵人就在岡子下頭呆著,天一亮他們就會攻擊。所以,咱倆得死頂二十四小時,就是一整天。然後,司令員肯定會來接咱們迴去!雖然我耳朵聽不見了,但眼睛還好使,我還能打!”眼見順溜點頭答應(yīng),排長連忙安排道。
順溜鼓勵著說道:“你肯定能!”
可是稍一思索,排長忽然悲傷地說道:“就有一條,我聽不見動靜。打起來後,聽不見動靜就會犯呆,一犯呆就死得快。二雷你記著,我要是先戰(zhàn)死嘍,你自個兒堅守岡子。一定要頂?shù)矫魈焯旌冢 ?br />
順溜神色一黯,隨後使勁點頭道:“放心吧排長。”
滿意地看到順溜點頭答應(yīng),排長再次關(guān)切地問道:“傷著沒?”
順溜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後,搖了搖頭。
“今天你打得好,勇敢。明天還要繼續(xù)努力。”見順溜沒受傷,排長欣喜地誇獎道。
順溜得意地說道:“啥明天?我天天都這樣!”
可惜排長根本聽不到他的話,仍然自顧自地命令道:“二雷。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你要保存體力,睡一覺。不然明天沒法戰(zhàn)鬥。現(xiàn)在你就睡,我盯敵情。”
“你啥動靜都聽不見!怎麼盯敵情?”
“你說什麼?”
“我說——你睡,我來盯敵情。”
“你說什麼?”
見排長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話,順溜無奈地頭一歪,自言自語道:我睡,盯敵情歸你了!”
排長嘩拉打開槍膛看看,推上子彈,叮囑順溜:“我眼好使,你隻管放心睡。看,你睡那邊去,那邊安全。”
順溜一翻身滾入排長指定的土坑,隨口頂撞一句:“我睡?我不放心也照睡?”
陣地四周一片黑暗,眼見沒有絲毫異常,排長表情漸漸放鬆,開始教育起順溜:“二雷,你要是睡不著,咱們聊兩句,以後可能沒機會了,我再不給你提個醒,不行了!二雷啊,你這同誌優(yōu)點很突出,毛病也很突出。什麼毛病哪?第一是散漫,組織紀律性太差,你把山溝溝裏的壞毛病都帶到部隊上來了!”
順溜失笑著反駁道:“屁!排長你在放屁!”
排長什麼都沒聽見,仍然繼續(xù)教育順溜道:“第二,你驕傲自滿,你仗著司令員喜歡你,全分區(qū)你誰都瞧不上!同誌們意見可大了,你這樣絕對不行!”
順溜打著嗬欠繼續(xù)頂撞道:“排長瞎說,就你意見大,我就是瞧不上你!分區(qū)裏我最佩服司令員,再就是翰林。他什麼事都知道,什麼字都會寫。”
“哦,我舉個例子,比如分區(qū)滿月那天,咱們外出伏擊吳大疤拉。目標出現(xiàn)時,鬧不清他是司令員還是吳大疤拉,當時我並沒有下令開槍,是你不聽從指揮,擅自開槍的,對不對?”迴憶著之前發(fā)生的事情,排長數(shù)落著順溜的不是,可是他卻沒看見,順溜此刻早已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