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牧已經平靜如水。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整天都想狂奔亂跑,想大喊大叫,想殺人放火。
可到後來,他就完全平靜了。他可以十幾天不出書房一步,讀書讀得餘香滿口。
他讀得如此入迷,他已忘了世上還有一個蕭麗娘,忘了蕭麗娘快要生孩子了。
可入迷歸入迷,門外的腳步聲,還是將他驚醒了:“是準?”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親切慈祥的聲音:“是你師父。”
白牧一躍而起,衝到門邊,猛的拉開門,喜笑道:“師父,真是您老人家呀!”青崖子飄然而人,微笑道:“你居然還認得我,真叫我感動。”
白牧將青崖子推到椅中坐好,自己跪下去,一絲不茍地磕了三個頭,站起身,微笑道:“兩年多不見師父,師父的口才越發好了。”
青崖子笑罵道:“沒大沒小的,成何體統!你最近在做什麼?”
白牧微笑道:“讀一點書。”青崖子道:“哦?”
白牧道:“書到用時方恨少。我最近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個繡花枕頭,於是就想多讀點書充實自己,換個枕頭芯。”
青崖子緩緩道:“可世上有些事情,靠讀書是解決不了的。”
白牧笑笑,顧自說道:“現在我才發現,原來做生意也是一門極有趣的學問。像我這樣鑽研下去,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大商賈了。”
青崖子凝視著他,淡淡地道:“你要迴避?”
白牧正色道:“沒有。本來就沒有任何問題,何須迴避?”青崖子沉聲道:“我指的是蕭麗娘。”
白牧很平靜地道:“蕭麗娘也不成其為問題。她是蕭慎的女兒,是陶江的妻子。她之所以住在這個莊園裏,隻不過是因為她的父親讓她來做幾天客人。”
青崖子道:“你錯了。”
白牧低下頭,恭聲道:“請師父指點。”
青崖子冷冷道:“蕭麗娘是你的妻子。她之所以住在這個莊園裏,隻不過因為你娶了她。”
白牧道:“有些事情,是作不得數的。”
青崖子道:“白紙黑字為憑,眾多賓客可證。怎麼做不得數?”
白牧道:“這隻是表麵上的事。”
青崖子道:“你還是在迴避。”
白牧抬起頭,歎道:“我沒有迴避。至少我沒有休了她,也沒有休了我自己。”
青崖子道:“可你內心中,根本不承認蕭麗娘是你妻子。”
白牧道:“不錯。”
他苦笑道:“蕭麗娘在新房裏很想殺我,我也很想殺她,但終於都沒有動手。那天晚上,我對她說過,如果我碰她一下,我白牧就不是人。”
青崖子怔住了。
白牧也不再說話,隻是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師父麵前,麵上帶著十分平靜的微笑。
秋意似乎更濃了,濃得連蟲幾的鳴聲似乎都帶著寒顫。秋月冷冷地貼在窗欞上,如雪輪,如冰盤。
青崖子終於歎了口氣,頗有些蕭瑟地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委屈?”
白牧沉聲道:“剛開始是這樣,現在已經想開了。”
青崖子歎道:“或許你並沒有想開,隻不過有點麻木了。”
白牧道:“或許。”
青崖子注視著他,緩緩道:“你空有驚天動地的名聲,空貧絕世的神功,卻對此無能為力,是不是?”
白牧道:“是。”想了一想,又道:“原先還想有為,現在不了。”
青崖子道:“哦?”
白牧道:“我已經想通了。”
青崖子嘴角現出了一絲苦笑:“你覺得蕭麗娘這個人怎麼樣?”
白牧道:“可敬,可佩。”
青崖子目光一閃:“哦?”
白牧沉聲道:“她是個用情很專、性子很烈的女人。她敢於違抗父命和陶江私奔,就是明證。若非因為她腹中已有了陶江的孩子,她或許真會自殺殉情,亦未可知。”
青崖子悄然一哂:“她不會,永遠都不會。”
白牧無語。
青崖子又問道:“你覺得陶江為人如何?”
白牧微微一笑,道:“有膽有識,很好。”
青崖子拈須苦笑:“那麼,你認為你自己怎麼樣?”
白牧想了想,道:“我是局外人,白家的財富才是正主兒。”
青崖子長歎一聲,道:“你對陶江的評價是錯的。”
白牧恭聲道:“請師父明示。”
青崖子道:“陶江又有新歡,便拋棄了蕭麗娘。蕭麗娘走投無路,隻能迴天目。嫁給你,也是蕭麗娘心甘情願。”
白牧道:“是兒不能無父?”
青崖子沉聲道:“一點不錯。”
白牧抬頭,直視著青崖子,緩緩道:“師父今夜此來何為?”
青崖子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慢吞吞地道:“你應該原諒蕭麗娘,你應該把她當成你真正的妻子。”
白牧半晌才歎了口氣:“請恕弟子無禮,師父,弟子不敢從命。”
青崖子閉上了眼睛,喃喃道:“鉤名失意,大善無忌,你忘了這句話嗎?”
白牧道:“師父,弟子並未失意,至少弟子現在已沒有失意之感。”
恰在這時,門外響起了丫鬟的聲音:“大爺,夫人快生了,請大爺過去。”
白牧笑著大聲道:“我就來,馬上來。”
青崖子突然之間,似乎更老了,他深深地坐進椅中,仿佛已禁受不住秋夜的寒氣。
嬰兒清脆的啼聲迴蕩在秋夜中,迴蕩在冰冷的月光中。
× × ×
“大官人,恭喜了,是位公子爺。”
“好活潑好結實哦!”
白牧剛走到門口,就聽到穩婆們的一片恭喜聲。他也連連拱手,滿麵春風地道:“同喜,同喜!”
他和她們倒的確是同喜,因為那個女人和那個孩子,與他和她們都沒有任何關係。
一個穩婆笑道:“母子平安,大官人,可以進去了。”
白牧喜氣洋洋地走了進去。血腥的氣味讓他頭暈眼花,很不適應。
蕭麗娘麵色慘白,汗濕的頭發零亂地貼在麵上。她怔怔地瞪著白牧,好像不認識他。
白牧從穩婆手中抱過嬰兒,端詳了一會兒,柔聲道:“他真漂亮。”
蕭麗娘眼中閃出了驚恐的神色,緊盯著白牧的雙手,似乎害怕他會殺了嬰兒。
白牧卻將嬰兒遞給穩婆,微笑道:“好生歇息吧!”
蕭麗娘鬆了一口氣。白牧衝她點點頭,轉身出門而去,一路上不時停下,迴答仆人們的祝賀,好象他真的有了一個兒子。
× × ×
青崖子還坐在椅中,閉著眼睛,仿佛已睡著了。
白牧笑咪瞇地走了進來,笑道:“是個男孩,長得很漂亮。”
青崖子倏地睜開眼,目光如電:“你好像真的很平靜?”
白牧微笑道:“非常非常平靜。”
他若不平靜,又能怎麼樣?
青崖子今夜如此責問他,他又能怎麼樣?他明白師父現在的心情也極沉重。師父之所以如此對他,隻不過是怕他一時糊塗,幹出什麼蠢事來。
青崖子緩緩道:“你準備如何對待這個孩子?”
白牧道:“一個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我會到他能承受住一切打擊的時候,把真相告訴他。”
青崖子說得更慢了:“然後呢?”
白牧沉聲道:“我會離開這裏。……不過,那將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青崖子歎了口氣,感動地注視著白牧,喃喃道:“不錯,是很遙遠。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你的青春將會葬送掉。”
白牧苦笑道:“可我不能不這樣做。”
青崖子站起身,緩緩在房中踱著:“你離開這裏後,準備去哪裏?”
白牧茫然:“不知道。”
青崖子踱到他麵前,站定了,蒼老的臉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道:“我有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想去做,或許你可以幫幫我。”
白牧道:“弟子自然遵命,但不知師父將要去做何事。”
青崖子眼中閃著熠熠的神光,他那蒼老的聲音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種夢幻般的滄桑感。
“我雲遊天下,到過很多異國,象天竺國、大食國、波斯,等等,等等。天竺有一條大河,名日恆河,天竺人稱其為聖河,天竺的文明,就是從恆河兩岸發展起來的……
“波斯境內有兩條大河,一名底格裏斯,一名幼發拉第,波斯的文明,也是兩條大河之水孕育出來的……
“在阿刺伯,也有一條大河,稱為尼羅河,在她的兩岸,也有富饒的土地,勤勞的百姓……”
白牧已聽得入了迷。他從來沒想到,師父竟有如此廣博的遊曆。
青崖子微笑道:“他們將他們的祖先繁衍生息的河流稱為母親河。”
白牧情不自禁地念叨著:“母親河,母親河……”
青崖子道:“中國的文明,起源於大河和大江,她們也是我們的母親河。”
白牧急叫道:“師父,您的意思是……?”
青崖子大聲道:“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知道,她們的源頭究竟在哪裏。”
白牧的眼睛亮了:“我們去尋找河源!”
青崖子仰天大笑起來,白牧也縱聲大笑。他們笑得又開心,又驕傲。
青崖子許久才止住笑,揩去笑出來的老淚,沉聲道:“你今年十九歲?”
白牧一怔:“是啊!”
青崖子低聲道:“那好,十九年後的今日,我在開封等你。”
白牧大喜:“多謝師父。”
青崖子大笑出門,走入了滿天滿地的月華之中。
白牧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傾聽著他的笑聲,心裏充滿了感激,也充滿了溫情。
連嬰兒宏亮的啼聲聽在耳中,也似有了一種特別的意緒。
白牧並不抱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