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揚州,已是熙熙攘攘,一片繁華景象。金穀園內卻靜悄悄的,靜如獨處深山中的古寺,如陽光照不到的靜潭。
銷金狂歡的男人們有的已離去,帶著滿意的心情和空空的錢袋;有的則正將自己埋進女人的胸脯間沉睡,扯著山響的唿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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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牧遠遠地站在街角,打量著寂靜的金穀園。
他理解金穀園的寂靜,因為他曾經是個浪子,他知道金穀園的黃金時間是在夜晚。
他很難想象文丹丹是怎麼度過這十九年的,難道她一直呆在金穀園裏當主人嗎?她是心平氣和,還是心灰意冷,擬或是滿腔憤怒?
他在想,或許文丹丹已認不出他來了。但他馬上又否定了這個念頭。即便他被燒成了灰,文丹丹也會知道他是白牧。
他弄不明白自己來揚州究竟想幹什麼。他為打定這個主意費了十幾天的時間,F在他到了揚州,站在金穀園門口,卻又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
然而,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絲線在牽引著他,使他不得不走向金穀園的大門。
他一麵走,一麵告訴自己:“我不過是想來看看文丹丹怎麼樣了,我沒有什麼其他意思,我就要去尋找河源,在這之前,如果我不看一看丹丹和小金,隻怕不太好!襾K不想讓丹丹認出我來,我隻要看她一眼就行了……我隻看看她,然後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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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他揉著眼睛,不滿地對白牧道:“想玩晚上來。”
白牧沉聲道:“我找人。”
“找人?”黑皮睜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眼,才冷笑道:“找誰?”
白牧道:“金穀園主人!
黑皮的眼睛一下瞪圓了,臉色也有點發白:“主人正在睡覺一不見客!闭f完就想關大門。
白牧早已邁進門,謙恭地笑笑,道:“我想見她!
黑皮冷笑道:“你想見就能見?你又算哪路神仙?我告訴你老秀才,我們主人連王子皇孫都不見,你算老幾?”
白牧笑得更和氣了:“我不是神仙,也不算老幾,隻不過想見見你的主人。煩你進去通報一聲,她若真不想見我,我可以馬上走!
黑皮怒道:“秀才,你別惹老子生氣!否則老子一巴掌下去,你就得躺三個月。滾出去,再不滾老子一巴掌將你扇出去!
白牧苦笑道:“何必發這麼大火呢?再說,你說話最好幹淨一點。”
黑皮一怔,一巴掌扇了過來:“滾!”
白牧歎了口氣,隻微微動了一下,黑皮就自己滾了出去,連滾了十幾滾。
黑皮跳起身,大吼道:“好你個臭秀才,你還反了!”
他雖然在大罵,卻沒有再撲過來。撲過來的是另外四個人。
四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男人,筆直地站在白牧麵前。
他們的手中,都握著劍,劍光在朝陽下閃閃爍爍。
他們的目光,卻比他們的劍還要鋒利得多。
白牧有點吃驚,這四個人的身法居然很快,看來武功也不會很差。金穀園不過是一座青樓,怎的會出現這些劍手?
是文丹丹訓練的嗎?文丹丹訓練他們幹什麼?
一個麵色陰沉的年輕人冷冷道:“閣下在金穀園行兇,是不是應該有個交待?”
白牧微微一哂,道:“我來找你們主人,而且非見她不可。如果各位想阻攔,我還會繼續行兇!
白牧微微一哂,道:“我來找你們主人,而且非見她不可。如果各位想阻攔,我還會繼續行兇。”
四個男人的眼中都噴出了怒火,年輕人冷笑道:“閣下,招子放亮一點,別自討苦吃。把命丟在這裏,並不合算!
白牧道:“莫非你們想動手?”
年輕人冷冷道:“不錯。”
說完這兩個字,他手中的劍就已刺出,劍刃在朝陽下劃出一道流麗的冷光。
白牧有些落寞地微微笑了一下,一揮手,年輕人的劍就到了白牧手中。
沒人知道白牧是怎麼奪劍的。年輕人恐怖而又震驚地瞪著他,一步一步往後退。
白牧手一揮,劍飛出。
年輕人想閃避,卻已絕無可能,死亡的陰影剎那間降臨,他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嚓”的一聲輕響,劍光倏地消失。
年輕人的思想,已突然停止,他就那麼僵硬地站著,卻沒有倒下。
白牧微笑道:“我並不想行兇!
劍已在年輕人的鞘中,這豈非是神乎其技?
另外三個男人本已作勢衝出,這時卻都定定地站著,低頭瞪著年輕人腰間的劍鞘和劍柄。
他們的心已寒。
黑皮的心更寒。他看見白牧在向自己招手,不知道是該走過去,還是轉身逃跑。
結果是黑皮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兩腿已軟得像在醋裏泡了三天三夜。
白牧緩緩走到他身邊,微笑道:“我想見你的主人!
黑皮啞聲道:“小……小的……明白。”
白牧道:“你領我去!
黑皮道:“好,……小的……遵……命!
他想努力往起站,卻總站不起來。白牧歎了口氣,搖搖頭,伸手將他扯了起來。
黑皮還沒站穩,遠處一聲冷笑響了起來:“誰敢在老娘這裏撒野?”
白牧手一鬆,黑皮又坐迴地上。
× × ×
花樹後轉出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婦,看樣子沒有七十,也有六十九了。
她的背已有點駝,皺紋滿麵,左右太陽穴上各貼了一塊膏藥,眼睛瞇縫著,陰森森地盯著白牧。
白牧有些愕然,但仍然作了一揖,恭聲道:“在下求見此問主人,並非上門行兇!
老婦森然道:“還敢強嘴!黑皮怎麼會倒在地上?小萬為什麼嚇昏了?你還說你沒行兇?你不行兇怎會鬧成這個樣子?”
白牧道:“在下是自衛!
老婦轉向黑皮,冷笑道:“是你先動手?”
黑皮苦著臉道:“是!
老婦叱道:“活該!還賴在地上千什麼,快滾!沒出息的東西,老娘的臉都讓你們給丟盡了!”
黑皮喏喏連聲,連滾帶爬地溜走了。老婦又轉向那三個男人,喝道:“誰先動手?”
三個人看看白牧,異口同聲地道:“小萬!
老婦哼了一聲,走到小萬麵前,啪啪兩個耳光打醒了小萬。
小萬吃驚地道:“我……沒死?”
老婦冷笑道:“你平日的威風都哪裏去了?喂狗吃了?你的劍不是很快嗎?”
小萬兀自站著發呆,他突然發現自己沒死,已足夠他驚喜半個時辰了。
老婦叱道:“臉還沒丟夠,還要在這裏杵著?都給我滾!”
四個男人連看都沒有朝白牧看一眼,轉身就走了,消失在花木假山之後。
白牧自始至終都在微笑,他發現這個老婦武功很高,而且也很有趣,很講理。
老婦冷冷盯他半晌,才很不高興地道:“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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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客廳,老婦徑自到主位上坐了,冷冷道:“坐!
白牧又作了一揖:“謝座。”這才斯斯文文地坐下了。
老婦又冷冷道:“看茶!”
一個清秀的小廝端著茶盤,躬身而入,將一杯茶放在白牧身邊的小幾上,又躬身倒退出門。
白牧實在猜不透這個老婦的身份。她的氣派很大,不僅可以唿喚仆人,也敢打園中護衛的耳光。
她會是文丹丹的什麼人?
白牧微一貿身!爸x茶。”老婦冷冷道:“先生到金穀園來,有何貴幹?”
白牧又一欠身,道:“求見此間主人。”
老婦不耐煩地道:“我知道,你有什麼事就說。”
白牧感覺有點不對了,但還是在微笑:“別無他事,唯求見貴主人一麵!
老婦冷笑道:“見一麵之後呢?”
白牧的額上已沁出了冷汗:“在下即便告辭!
老婦嘿嘿一笑,道:“那麼,恕我不送!
白牧驚得站了起來,直瞪著老婦,顫聲道:“你就是金穀園主人?”
老婦傲慢地點點頭。
白牧呆住。
老婦道:“你已見了我一麵,你應該馬上告辭出門。”
白牧啞聲道:“我要找的,是文丹丹!”
老婦也站了起來,很氣憤似地道:“我就是文丹丹,我就是金穀園主人!”
白牧渾身劇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是文丹丹?
文丹丹怎會變成這個模樣?
白牧逼視著她,嘶聲道:“你……你真是文丹丹?‘越女扇’文丹丹?”
老婦嘿嘿冷笑道:“我是叫文丹丹,但並非什麼‘越女扇’文丹丹!”
白牧又呆住。
難道是嘉興雙刀弄錯了?或許這個老婦真的與文丹丹同名同姓?白牧突然感到渾身乏力,好像長途跋涉了萬裏之後,卻發現自己走錯了路似的。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想大哭一場。
如果這個老婦並非是他的丹丹,他的丹丹又會在哪裏呢?
老婦似有些憐憫地端詳著他,溫言道:“先生,你找錯人了。”
他的一生,似乎是在錯誤中度過的,什麼都錯了。
他心灰意冷地揩揩額上的汗水,苦笑道:“對不起!
老婦緩緩道:“先生要找‘越女扇’文丹丹,何不去問鎮南侯夫人?”
白牧打起精神,問道:“鎮南侯夫人怎麼會知道……‘越女扇’的下落?”
老婦道:“鎮南侯夫人,乃是‘小白長紅越女扇’中之‘長紅索’金盞花。”
白牧“啊”了一聲,苦笑道:“在下也聽說金盞花做了侯爺夫人,隻不知是哪位侯爺的夫人……鎮南侯夫人現在何處?”
老婦道:“揚州鎮南侯府!
白牧直視著老婦,慢慢地道:“大娘對這些事知道得很清楚!
老婦的臉又沉了下來:“我闖江湖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白牧苦笑。
老婦道:“小白長紅越女扇,乃是當年紅極一時的人物。我就算沒吃過豬肉,也總見過豬跑。更何況金盞花就在揚州,我豈能不知?”
白牧慚愧地道:“實在對不起。”
老婦嘿嘿一笑,森然道:“不僅如此,我還猜得出你是誰!
白牧一怔,強笑道:“不會吧?在下隻是一個很窮的書生!
老婦道:“你若不是公子小白,我把腦袋輸給你!
白牧隻有苦笑:“大娘如何得知?”
老婦道:“公子小白十九年前為遵父命,違心和天目蕭慎的女兒成親,拋棄了昔日伴侶金???花和文丹丹。他這次離家出走,自然會去找她二人。你不是公子小白,還有誰是?”
白牧歎道:“不錯,在下正是白牧,但已非‘公子’,更非‘小白’了!
他看著老婦,誠懇地道:“大娘難道對越女扇的下落一點都不知道嗎?”
老婦凝視著他,冷笑道:“我隻知道你成親後,越女扇酒後殺人,被官府捕獲,備受淩辱,投入死牢,其後不知如何竟又越獄成功,流落江湖,武功盡失,落入仇家之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牧的心在滴血。
他的臉,已比牆紙還白,他的拳頭已捏緊,骨節都已青白,他的膝蓋,竟似也在輕微地顫抖。
他瞪著老婦,啞聲道:“後、來、呢?”
老婦悄然一歎,垂下了滿頭銀絲:“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有“住J悄愫K了她!”
白牧仍然在問:“後、來、呢?”
老婦的聲音中,竟似也有了許多悲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窗外是溫暖的朝陽,光明普照著大地眾生,可白牧的心中,卻是一片黑暗。
許久許久,他才鬆開拳頭,深深一揖,大踏步走出了門,走進了上午的陽光裏。
他走得好像很穩,很輕快,可老婦明白,他那是裝出來的。
他隻不過不想倒在這裏,不想在這裏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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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怔怔地看著他從視野中消失,又怔怔地在窗邊立了許久。
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懶洋洋地轉過身,拭去麵上的淚水。
她為什麼哭呢?
她是為另一個和她同名同姓的女人傷心嗎?
她緩緩行到一麵鏡子前,默默地端詳著自己。
她的眼中,漸漸現出了悲憤、痛苦之色,而且越來越濃。
她是在憎惡自己的‘容貌嗎?
隻一拳,銅鏡便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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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華漸去的女人並不會因此而懶於臨鏡,她們天天在鏡子裏反複地端詳自己,對自己容貌的緩慢變化並不注意,或不想注意,不敢注意。
等到容顏的轉變已令她們自己吃驚時,鏡子就會因此而遭災。
鏡子的罪過,在於不會討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