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巷都是男人和女人,在幽暗的光線下奇形怪狀。打情罵悄,淫笑聲,呢喃聲……
鑽入一扇大門,眼前一亮。並不大亮的燈光下,五六個香噴噴盛妝女人,和六七個氣咻咻的男人,突然像觸電似的僵住了,喧聲倏止,男男女女皆用驚愕的目光,目迎兩個不速之客。
兀鷹失了魂似的,直愣愣地往內(nèi)堂裏鑽,口角的血跡未幹,五官似乎變了形,難怪那些男男女女不勝驚愕。
左盤右折,像是入了迷宮。
不久,兀鷹推開了兩扇沉重的木門,眼前大放光明。
幽香撲鼻,這是一座隱秘的花廳。
“人……人來……來了……”兀鷹惶然地說,猥瑣地、卑謙地,欠身閃在一旁。
周遊緩步入廳,遊目四顧。
長案旁,交椅上坐著一個美麗的錦衣女郎,珠翠滿頭,雲(yún)鬢堆綠,脂粉盛妝掩去了歲月刻劃下的痕跡,這種女人永不會將真實的年齡告訴別人。
她那一身錦繡衣裙光亮耀目,高聳的胸前,居然繡了一頭五彩斑紋的老虎。
這說明了這個女人,具有天生離經(jīng)叛道的壞德性,不在乎別人稱她為雌老虎母大蟲。
可惜,那頭猛虎看不出是雌是雄。
本來嘛!似乎所有的丹青妙手,與及畫虎專家,從不將老虎的性別畫出來,畫出來不挨罵才怪。
“請坐。”錦衣女人媚笑著伸手向另一端的交椅虛指。
花廳並不大,卻有十盞明燈,布置金碧輝煌,幽香陣陣,很難令人相信這裏是虎穴!錦毛虎的家。
“在下周遊,姑娘是……”周遊落座含笑問。
“我就是錦毛虎,奇怪嗎?錦毛虎程娥,母老虎。”
“綽號倒是怪新鮮的,虎能吃龍嗎?”他輕鬆地說。
“我是吃銀子的老虎,必要時吃條龍也並無不可。前些日子,我這裏確曾有龍光顧過,你沒大驚小怪?”
“嗬嗬,在下見過的更怪的。江湖道上母夜叉駱香蘭人比花嬌,美如瑤臺仙子,綽號卻驚世駭俗。
“似乎你們女人都不甘示弱,向重男輕女的世俗挑戰(zhàn),做反道學的急先鋒,勇氣可嘉。你綽號叫錦毛虎,恐怕真的龍也會被你吃掉。”
“你不感到驚訝?女人提刀動劍殺人也不感到意外?”
“是有點感到怪怪的。你說早些天曾有龍光顧過,多少條龍?三條嗎?不會在這裏來一次龍爭虎鬥吧?”
“記不起多少條了,反正來多少條也沒關(guān)係,在我這頭錦毛虎裙下,絕不會引起龍爭虎鬥的,信譽保證。”錦毛虎喜悅地逼視著他,真像一頭虎視眈眈的母老虎,叛逆的目光,情欲的眼神,好銳利,也溫柔,當然也令人難測,向他偎近續(xù)問:“你好像並不急於追問赤練蛇的下落?”
“為何急於追問?”他笑笑:“得人錢財,禍福自負其責,他出了意外並不足怪。對不對?”
“他中了風,成了白癡。”錦毛虎歎口氣說。
“哦!在下抱歉。”他歉然地說。
“他到漢陽去打聽去年運送隊的起宿詳情,迴程躺在城根下成了白癡,其中定有隱情,可能被他查出了些什麼緊要的線索,他是很幹練的包打聽。”
“那是說,他什麼都沒說出來?”
“對,所以我把你請來商量,也許我會供給你一些你要知道的消息。”
“在下先行謝過。”
“今晚我很忙,你在這裏住宿一宵,明天你我好好長談。”
“這個……”
“周爺有顧忌?怕人蜚語流長?我這裏並不是虎穴。”
“怕,在下就不會踏入上元巷。”他不在乎地笑笑:“江湖浪人,流連章臺賭館平常得很,沒幾個是正人君子。”
“那就好,我保證你不會失望。”錦毛虎欣然說,拈起案上的小銀槌,在檀木鍾架上的小金鑼上敲了一記。
鍾聲未落,後堂出來了一位薄施脂粉,如花似玉的俏女郎,一雙水汪汪可勾魂懾魄的媚目,緊係周遊的視線。
“小春。”錦毛虎推椅而起:“好好伺候周爺安歇,明日巳牌時分之前,不要來打擾我。”
“小婢遵命。”小春喜悅地說。春上眉梢,轉(zhuǎn)向周遊行禮:“周爺,請隨賤妾至秘室安頓。”
“明天見。”錦毛虎向周遊明眸一笑,帶著兀鷹出廳而去。
他並未留意錦毛虎,目光灼灼地盯視著含笑俏立,含情脈脈促駕的小春。
相距不遠,燈光明亮,他看得一清二楚。最引起他的注意的是,小春那雙出奇地明亮的鑽石明眸。
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每個人的思想和意識都不一樣.
思想和意識的不同,根源於後天的教養(yǎng)和培育,但除了那些聖人之外,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凡夫俗子,思想和意識常被環(huán)境所左右、改變、同化。天下間具有先天靈性慧根的人,如不是天才就是白癡、瘋子。
這種生了一雙會說話的美麗動人大眼睛的女人,出現(xiàn)在高貴的官宦人家,讚美她的人,必定會說她明眸皓齒,秋水為神。出現(xiàn)在秦樓楚館、人們就會說她煙視媚行,天生的勾引良家子弟的媚眼。
盡管小春目前是妓女身分,她那雙清澈如一潭秋水的明眸也似乎在傳情。但在周遊眼中,那是一雙動人誘人但充滿靈性的眼睛,一凝視一流波都與眾不同。
更重要的是,這雙秋水明眸似曾相識!
小春在她的逼視下,突然失去了大膽輕佻的表情,匆匆轉(zhuǎn)螓首疾趨壁根,取下一盞紗燈,嫋嫋娜娜向後堂走,顯得有點匆忙。
這是一間相當豪華的秘室,深處堂奧內(nèi)的神秘小天地。
在漢中這種生活艱苦的城市裏,娼優(yōu)賤卒住的地方以窰洞為多,所以也稱這些人為窰姐兒。
像這種有羅帳,有牙床,有錦衾繡被的豪華閨房,可以算是超級的香閨了,比千萬富豪的房第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春將紗燈插在壁間的燈座上,笑笑低聲問:“周爺,這裏滿意嗎?”
床頭側(cè),有一座妝臺,那麵大銅鏡既光潔又明亮,旁邊的幾上,原有一盞光亮的精巧琉璃燈。
“很好,很好,異香滿室,有如江南佳麗的香閨。”他在房中間的桌旁錦墩落座,不自然地笑笑:“天知道漢中府這種苦地方,居然有這種舒服的銷金窟,要不是在下親見,鬼才相信。”
“周爺滿意,賤妾就放心了。”小春一雙秀目兜著燈火轉(zhuǎn),一雙手絞扭著腰間的羅帕,不知該往何處放才好。
“嗬嗬!當然滿意;滿意得很,哦!你可以走了。”
“要我走?我……我是奉命來伺候你的。”
“你是錦毛虎的搖錢樹?”
“是……是的。”小春答得不太自然。
“哦!這是你的閨房?”
“是……是的。”小春的頭更低了,語氣更不自然。
“姑娘,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他正色問。
“知……知道。”
“好。可是,你好像並不知道,尤其不知規(guī)矩。”
小春臉色一變,眼神迷亂,慢慢地走向牙床。
“咦!你怎麼啦?”他故作吃驚狀地叫:“你以為一個男人一進房,就急吼吼地往床上倒嗎?”
“你……”小春倏然轉(zhuǎn)身,秀目怒睜。
可是,看到他那流裏流氣嘲弄似的怪笑,眼神一懈。
“你好像忘了告訴我內(nèi)間盥洗的地方,你是不是該先替我準備盥洗的物品?還有茶水呢?淨麵巾總該有一條吧?”
“我……我這就替你準備。”小春急急地道,奔向內(nèi)間,顯得慌亂而且笨手笨腳。
周遊總算有時間打量房中的景物了,他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搜遍了房中每一角落,看清了每一處足以影響行動的地方。
折騰了許久,兩人再度在房中碰頭。
這次他改坐在床前的雕花寬長凳上。
小春站在妝臺的遠角,咬著下唇兒,雙手仍然在絞扭她的腰中羅巾,神色顯得比先前鎮(zhèn)定多了。
“春姑娘,過來排排坐。”他含笑招手。
小春欲行又止,最後蓮步輕移,走近他身旁。
他手一伸,小春身不由己被他拉得坐下了,幽香陣陣的動人嬌軀生硬地挺得筆直,有些微的顫抖,而且向外移。
他放肆地攬實了小蠻腰,壞笑著說:“又不是拉你下地獄,你為何放不開?哦!你還沒……還沒開臉?”
他把難聽刺耳的話咽迴腹中,換了文雅一點的“開臉”。當然用錯了典,但誰又會計較呢?
“入地獄就入地獄吧!你可不要胡說八道。”小春硬著頭皮說:“不要動手動腳。哦!周爺,你要赤練蛇去打聽去年運寶隊的詳情,有何用處?”
“錦毛虎不是知道嗎?”他信口答,伸右手扶過小春的臉頰,麵麵相對:“小春,你的粉頰溫潤嫩滑,如脂如膏,為何要施脂粉汙了天然國色?洗掉,好不好?”
“這裏的規(guī)矩是如此嘛!怎能不隨俗。”小春在扭動,迴避他的目光,眼中有陰森的殺機在閃動:“錦毛虎事先並不知道,直至赤練蛇成了白癡才知道一些風聲,可惜赤練蛇已沒有什麼好說了。”
“那就怪了,錦毛虎明明說知道。”他惡作劇地突然在小春的頰上親了一吻,立即放手:“小春姑娘,你對自己的香閨,好像並不熟悉!你僵僵硬硬,羞人答答,妙極了!錦毛虎真大方,萍水相逢,那天殺的老鴇婆,他竟大方得將一個黃花大閨女當作禮物送給我。”
小春心裏急得要上吊,羞得要跳河。可是,她卻忍下來了,秀眉一挑,作勢要摑他的耳光。
他卻嘶嘶笑,一把捉住了小春舉起的玉手。
“你……你說得多難聽?”小春咬咬牙說:“那些人離開驛站時,本來是好好的,出城後不久,便聽說鬧瘟疫。這些事,全城的人都知道,用不著打聽了。周爺,你到底要知道些什麼?”
“我要知道你為何對自己的香閨不熟悉?”
“你胡說些什麼?”
“譬如說,床櫃內(nèi)裝了些什麼?”他伸手作勢伸到床內(nèi),身子往後仰。
“不要動!”小春拉住了他:“櫃內(nèi)全是些女兒家的事物,你就不怕忌諱?”
他乘機坐正身軀,雙手一收,暖玉溫香抱滿懷。
“噢……”小春驚惶地掙紮:“你怎麼?”
他及時放手,在對方惱羞成怒之前放手。
“姑娘。”他的聲音溫柔極了:“我知道,也許我真有點玩世不恭,但人要是嚴嚴肅肅過一生,那也是毫無趣味的事,你說對不對?”
小春的眼中,殺機及時消退。
“你以為玩世不恭是好德性嗎?”小春正經(jīng)地問。
“隻要不傷害別人,我想你也不至於反對。”
“你……歪理,但……你正經(jīng)些好嗎?”
“姑娘,在這種地方,你不認為說些人生大道理不合時宜嗎?”他又開始動手動腳了:“你希望我做柳下惠?姑娘,來到個花巷的男人,絕不會是柳下惠,正人君子絕不會來上元巷,連走路都要繞遠些,雖然他很想來。奇怪,你跟錦毛虎多久了?”
“一年多了。”小春扳他在柳腰蠢動的手:“千百年來苦命女人的悲慘老故事,貧不能自給,賣身茍活。
“周爺,前天來了一位客人,身上帶了一顆扁扁的小圓黑石,好像刻了一些字畫。西院柳大姐看成小孩玩具丟掉,她可慘了。”
“怎麼慘了?”
“被那位客人打得半死,直到找迴小石子才饒了她。周爺,你在外麵闖蕩,必定見多識廣,可知那種小石是什麼寶貝,值得為此而虐待柳大姐?”
“也許是黑寶石吧!不早了,我們熄燈就寢……”
“還早呢!”小春幾乎跳起來:“談?wù)労貌缓茫咳缯f,談?wù)勀阕约骸!?br />
“談我?我沒什麼好談的。”
“你當然不姓周,也不叫周遊……”
“姓什麼叫什麼並不重要。”他搶著接口:“我是一個浪人,很壞,非常非常的壞,吃喝嫖賭門門精通,招搖撞騙敲詐勒索無所不為,你瞧……”
他為小春寬衣解帶。
小春突然兇猛地盯視著他,嬌軀繃得死硬,硬得每一條毛孔都收縮,每根汗毛都豎得筆直。
他恰到好處地住手,僅把小春的前襟拉開一角,看到晶瑩的粉頸,和那誘人的一小角酥胸。
“我還殺人。”他說,目光避開那誘人犯罪的一角玉肌。
“你殺了多少好人?”小春問,嗓音因剛才被解襟的不意震驚而變得僵硬,與她的身軀一樣硬。
“不過,浪跡江湖四載,好像隻殺了一個人。”他說:“傷的倒是不少。我有一個很壞很壞的習慣。”
“什麼習慣?”
“我從不在不光明正大的情勢中傷害對方,但有時手癢就會作弄人。不過,被我捉弄的人,一定不會受到傷害,即使那人無時無地不在計算我,在我身上打壞主意,甚至要找機會送我下地獄,我都不會計較。真的不早了,我們上床吧!哈哈……”說話的時候,他的手就在捉弄人。
小春迷迷糊糊地躺下了,躺入他的懷中。
他伸手向床內(nèi)的大壁櫃,虛空連點三指。
木櫃傳出三聲輕響,出現(xiàn)三個小孔。
他將小春抱上床,跳上床拉開櫃門。
一個十四五歲侍女打扮的美麗小姑娘,直挺挺地往外倒,倒入他的懷中,像是沉睡不醒,或著真的睡著了。
他快速地為兩女寬衣解帶,隻留下褻衣褲,衣裙折好放在床前的春凳上。用被蓋上兩人誘人犯罪的半裸嬌軀,吹熄燈火。外麵隱隱傳來三更初的更柝聲,不早了。
興元老店中,二更正客店仍在亂轟轟。
周遊的鄰房,那位自稱陶大娘的母女倆房中,來了不速之客。
她倆是由周遊帶來落店的,店夥皆知道周遊是她們的保護人,隻是弄不清他們之間的關(guān)係。
不過,店夥肯定地相信,他們之間並沒有親屬關(guān)係,兩方麵的行程也令人起疑。
周遊的路引發(fā)自河南府,經(jīng)陝西西安,終站是四川成都。事由是探親。
陶大娘母女的路引發(fā)自四川成都,終站是京師,但到了西安府蓋了過境關(guān)防之後,隨即申請返迴原籍,赴京的理由是尋父尋夫,迴籍的理由是路途艱險。
最後的終點是相同的:四川成都,其他都扯不到一起,原籍天南地北,沾不上邊。
母女倆心事重重,在內(nèi)間裏燈光下,檢查一些黴氣刺鼻的物件,不住搖頭歎息。
房門悄然而開,門閂被行家巧妙地用刺孔斜撥法撥開了,閃入兩個戴黑頭罩,隻露出雙目的背劍怪人。
母女倆聽不到任何異樣聲息,伏在桌上全神貫注審查那些亂七八糟嘔人的小物件。
“娘!”陶姑娘抬起頭,清秀的瓜子臉上有陰霾:“周大哥今晚到底會不會迴來?”
“小蓮,不要為他擔心。”陶大娘臉上也有不安的神情:“他真是忙,廢寢忘食四處奔波,消息是千頭萬緒,全靠他奔走,真虧了他。都快要三更了,誰知道他目下是在何處呢?唉!”
內(nèi)間門簾一掀,兩個怪人無聲無息地閃入。
“大概不會迴來了。”一個怪人說:“他到上元巷,那是本城正派人不敢去的地方。我們有人在半路等他,你們不會見到他了。”
母女倆大吃一驚,嚇傻了。
兩怪人到了桌旁,先前發(fā)話的人盯著桌上的物品說:“這些東西,是他白天裏從墳?zāi)怪姓襾淼模俊?br />
“是的。”陶大娘定下神戰(zhàn)栗著說。
“死人身上遺留下來的未化物?”
“是的。”
“哦!皮帶扣環(huán)、臂套或腰帶的銅釘、牙齒、趾甲,半朽的綢攀紐、護膝的片甲……撿來有何用處?”
“分辨死者的身分。”
“與你們有關(guān)?”
“是的。”
“說來聽聽。”
“妾身希望在這些遺物中,求證拙夫是否已經(jīng)遭到不幸了。”
“尊夫是……”
“陶景星。”
“原來是十八星宿的昂宿陶景星,失敬失敬。陶大嫂,尊夫確是在那次神秘意外事件失蹤的了。找到他的遺物了?”仍是先前發(fā)話的人問。
“沒有。”陶大娘拾起兩枚銅釘放在一旁,這兩枚三分圖的銅釘光澤要明亮得多,沒生銅綠:“這是盧大爺皮護腰上的護釘,釘頭刻有萬字,他信佛,五分銅五分金,出於蜀王府武庫軍仗局名匠曹三爺之手,他死了。”
“三龍的赤須龍盧超群?”怪人驚問。
“是的。”
“他真死了,難怪找他不到。”怪人苦笑:“想不到分辨小物件還是一門學問呢!現(xiàn)在,赤須龍的死訊可以正式宣布了。陶大嫂,還能分辨其他的人嗎?”
“妾身隻知道盧大爺,因為拙夫曾提起過盧大爺訂製的皮護腰形狀,妾身也曾見過盧大爺穿著此物,所以認得。其他的事物,就不是妾身所能知道的了。”
“奇怪!赤須龍功臻化境,自詡是鐵打銅澆的金鋼,健壯如牛百病不侵,怎會死於瘟疫?那些丁勇弱不禁風,死的並不多,為何?”
“妾身……”
“你們母女倆收拾收拾,在下要帶你們走。”怪人退在一側(cè)說。
“帶我們走?爺臺……”陶大娘大驚失色。
“敝上要你們,有些事要問你。”
“這……”
“尊夫也是武林中的英雄人物,希望大嫂勇敢些,不要丟尊夫的臉。”怪人陰森森地說:“蜀王府那些內(nèi)府把式,全是些三山五嶽的梟雄土霸,黑道白道綠林三路一家,把四川搞得烏煙瘴氣十室九空,真有良心血性的人就沒有幾個。
“尊夫早年混跡黑道,但總算是頗負時譽的英雄人物,在蜀王府也以明辨是非見稱,頗獲江湖同道的好感。
“他受聘入蜀王府四年,大概他是所有人中,最窮最有骨氣的一個。衝尊夫分上,在下不為難你,希望你放明白些。在下也是上命所差,大嫂務(wù)請聽命行事。”
“我母女不會隨尊駕離開。”陶大娘壯著膽說。
“你……”
“我母女都沒練武,拙夫已名列死亡名單,身無餘財,寡母孤女萬裏迢迢尋覓夫骨父骸。從四川至西安,沿途風險重重,不知遇上了多少江湖好漢,他們皆未動我母女分毫。爺臺你們不會是低三下四的人,要殺我們母女倆,你們就動手好了。”陶大娘不害怕了,侃侃而論。
“不要用江湖道義來扣我。”怪人兇狠地說:“沒有人要殺你,你們?nèi)绻蛔撸莨衷谙碌米锬銈兞恕!?br />
“你……”
“打昏了背走,不要和這潑婦窮泡。”另一怪人不耐地說,躍然欲動。
陶大娘剛想大叫救命,脖子便被扣住了。
另一怪人一掌劈向小蓮的耳門,眼看要應(yīng)掌昏厥。
危機間不容發(fā)。
格格怪笑震耳,格格……
“哎……”掌劈小蓮的怪人驚叫,右手頹然下落,力道全失。
內(nèi)間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個幹癟的怪老兒,雞皮鶴發(fā),酒糟鼻禿白眉,支著一根山藤杖,瞇著老眼,發(fā)出像剛下蛋的老母雞般格格的得意笑聲。
“格格!把老夫帶走,如何?管酒管飯嗎?”怪老人怪腔怪調(diào)地說。
“什麼人?”右手脫力的怪人驚恐地問。
“你小子在問我老人家嗎?格格格……”
“你這老東西……”
“免崽子!沒大沒小的,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混帳東西!格格……老夫在抱孫子時,你小子還在穿開襠褲撒尿和泥作點心吃,竟然大唿小叫問老夫是什麼人,豈有此理!格格……”
怪老人罵得真夠刻毒,簡直是絕子絕孫的罵法,任何人也受不了。
“老豬狗……”怪人狂怒地咒罵,左手一抖,青芒破空而飛,快得令人目眩。
怪老人的山藤杖極其自然地上舉,似與怪人發(fā)射暗器的動作完全一致,閃電似的青芒,奇準地被杖挑得往上反彈,得一聲沒入丈餘高的承塵內(nèi),僅落出一把兩寸長的刀柄,粗如手指。
是一把細小的五寸飛刀,俗稱掌中刀,藏在掌心內(nèi)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猝然發(fā)射用扔手勁暗算,發(fā)則必中,雖則事先預(yù)防亦難幸免。
相距不足兩丈,怪老人竟然能擊中閃電般快速的飛刀,功力之高,駭人聽聞,即使是年輕的小夥子,在這種短距離看到了刀影,也來不及有所反應(yīng),非死不可。
“你這個冷血的武林敗類!”怪老人暴怒地咒罵,揮杖急進,杖起處風生八麵,潛勁迸發(fā)。
一聲暴震,兩個怪人飛躍而起,撞破了小窗,飄落天井內(nèi),一閃不見。
房內(nèi)燈火一閃即沒,漆黑一片。
怪老人知道追之不及,站在窗內(nèi)沉聲說:“這兩個畜生如此機警,江湖上真不知要枉死多少方正淳厚的高手名宿。”
一聲輕響,火光一閃。
怪老人一怔,迅速地轉(zhuǎn)身。
陶大娘母女沒練武,不是江湖人,那兒來的火折子?
的確是火折子在發(fā)光,但不但陶大娘母女手上。
火折子點燃了菜油燈,房中恢複光明。
“咦!”怪老人極感意外的驚唿。
火折子的主人,是一位風華絕代的中年美婦,翠綠春衫翠綠百褶裙,黑亮的盤龍髻旁鳳釵的綠寶石光芒閃爍,碧羅織花小坎肩下,一串串流蘇珠光閃閃。
纖穠合度的柳腰上,所佩的寶劍寶光四射。
燈光下,她那眉目如畫的麵龐,絕難令人猜得出她的真實年齡。看她那未施脂粉的天然晶瑩肌膚,一定以為她是雙十年華的青春玉女。
但她的發(fā)式卻說明她是婦人,她流露在外的氣質(zhì)與端莊的風華,絕不是那些黃毛丫頭所能模仿得了的。
不止一個人,門簾前還站立著另一個,打扮得同樣高貴,同樣端麗,同樣國色天香。
不同的是,這一位穿的是黛綠色衫裙,麵龐要富泰些,因此也顯得略為年長,臉型相差不遠像是姐妹。
穿翠綠衣裙的美婦收了火折子,衝幹瘦老人矜持地淡淡一笑,說:“老人家,你沒被暗器打死,這表示不方正不淳厚羅!對不對?”
幹瘦老人笑不出來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了苦笑,搖著皓首說:“老夫真是老了,人是不能不服老的。”
“你感慨些什麼呢?”
“老夫自命不凡,不服老,以為自己已修到老而彌堅,爐火純青境界,十丈內(nèi)飛花落葉也可分辨背向。沒想身後來了兩位天仙化人似的美嬌娘,竟然毫無所知,真是老得要進棺材了。”
“也難怪你不夠耳聰,你那刺耳的怪笑掩塞了自己的耳朵。我姐妹是在你罵人罵得痛快,笑得像老貓獲鼠時進到外間的,乘虛而入就不足為奇了。”
美婦人的話不論表裏,皆顯出嘲諷的意味,對老人家並無多少尊敬的成分,可知來意不善。
怪老人見多識廣,人老成精,知道今晚的場麵有點不妙。
人貴自知,人老了,活的日子夠長,思路必定穩(wěn)重,顧慮也多,不再魯莽衝動,就憑兩女幽靈似的無聲無息身法,就足以令老成的人心中凜凜,深懷戒心。
“兩位不是專程來找老夫吵架的吧?”怪老人含笑問。
“那就得看老人家你的態(tài)度羅。”
“此話怎講?”
“老人家,你趕走那兩個歹徙惡棍,為了什麼?絕不會是路見不平吧?”
“你怎麼說都成。”怪老人強抑心中的不安:“任何一個理由都冠冕堂皇。”
“我姐妹不管你的理由是否堂皇,你最好不要幹預(yù)我們的事。”美婦的語氣充滿危險的氣息,透露出不祥的預(yù)兆:“我們要把陶大娘母女帶走,你不反對吧?”
“老夫當然反對。”怪老人語氣轉(zhuǎn)趨堅決:“老夫不知道你們的來曆,豈能讓你們把寡母孤女帶走?”。
“哦!你打算如何阻止我們?”
“事到頭來不自由,老夫隻好盡力而為了,要把她們帶走,恐怕你們得先通過老夫這一關(guān)。”
“哦!聽你的口氣,好像是身不由己。老人家,你是奉了誰的命令,負責保護母女倆的全?”
“這是老夫的秘密,事實上沒有任何人命令老夫,不是老夫托大,當今之世,已經(jīng)沒有能命令老夫的人了。”怪老人的口氣愈來愈強硬了。
“也許你說的是實情,但無論如何,我姐妹必須將人帶走,如果你固執(zhí)不肯,一切後果皆由你負責。”美婦的語氣更是強硬。
“看來彼此已經(jīng)無法協(xié)調(diào)了。”
“正是此意,隻許有一個結(jié)果,一個屬於勝利者的結(jié)果。老人家,我姐妹得罪了,你必須離開。”
美婦一麵說,一麵緩步上前,手按上了劍柄,臉上神情莊嚴肅穆,劍未出鞘,強大的迫人氣勢已洶湧澎湃,流蕩如潮。
怪老人神色一凜,指指窗外的天井說:“女娃兒,外麵見。”
身影一閃,穿窗而出。
一無風聲,二不見燈火搖晃,好精純的輕功提縱術(shù)。
美婦向同伴打手勢,示意留在房內(nèi)辦事,人如飛燕,輕靈地飄出窗外。
天井黑暗,隻有從窗內(nèi)透出來的微弱燈光。
“請問芳名?”怪老人徐徐舉杖拉開馬步叫。
“不必問。”美婦冷冷地答。
一聲龍吟,光華閃閃的寶劍出鞘。
“好劍!”怪老人脫口稱讚。
劍訣一引,美婦開始移位。
怪老人神色一凜,山藤杖向前一探。
劍虹一閃,劍閃電似的拂出,完成進擊準備,一劍一仗遙遙相對,雙方同時移位尋找空門,製造進手好機。
移了半照麵,劍氣開始迸發(fā),山藤杖也潛勁山湧,兩人各懷戒心,皆用力禦刃,勁氣迫人。
雙方不再移動,凝神麵麵相對,神意先做強悍的交鋒,誰的氣勢弱誰便是心虛神亂,鬥誌消失。
杖尖與劍尖相距不足八寸,遙遙相對尋找?guī)孜⒌摹缀醪豢赡艿倪M擊空隙,相對處的八寸空間裏,那看不見的,卻兇猛無比的內(nèi)勁潛力,源源不絕地相互壓迫,以致氣流也發(fā)生變化,隱隱的奇異激流嘯鳴清晰可聞。
一聲沉叱,兩人幾乎同時發(fā)起攻擊。
功力相當,任何些小的變動,包括氣流的轉(zhuǎn)變,皆可立即引發(fā)雙方的猛烈攻擊,發(fā)招完全出乎本能,雙方皆修至禦神克敵境界,一擊之下,石破天驚。
杖劍齊吐,身形電射。
“錚錚!”清鳴爆響,罡風如潮。
兩人不知何時已換了方位,保持連續(xù)進擊的最隹姿態(tài)。
因瞬間的接觸,而引起的氣流激蕩徐徐靜止,代之而起的是隱隱龍吟似的劍嘯逐漸加劇,杖震動時的震鳴也逐漸強烈。
老怪人須眉俱張,唿吸像是停止了。
美婦鳳目炯炯光亮閃爍,反映著燈光,有如可反光的動物眼睛,裙袂無風飄擺,整個人籠罩在重重神秘氣氛內(nèi),寶相莊嚴如同慈航降世。
又是一聲氣流迸裂的音爆,雙方交錯而過,在令人幾乎肉眼難辦的剎那間換了一招,生死間不容發(fā)。
“你是老夫一甲子以來,所碰上的最強勁、最高明的劍術(shù)名家,高手中的高手。”怪老人一字一吐地說。
“我知道你是誰了。”美婦也沉聲說。
兩人都消去了三分勁道,兩人的話皆引起對方的共鳴。
“老夫三十年未曾在江湖現(xiàn)世,我不相信你知道老夫的底細,女娃兒,你有多大歲數(shù)了?”
女人永遠不會對陌生人透露年齡的秘密,怪老人算是白問了。
“老伯,你不要以老賣老。”美婦的口氣友善了些,稱唿也改了。
但她的劍勢並沒有絲毫改變,仍保持著躍然欲動的迫人氣勢,隨時皆可能行雷霆萬鈞的搶攻。
“至少老夫九十高齡,足以叫你一聲娃娃。”
“晚輩提幾個人。”
“老夫不認識多少人。”
“雲(yún)想衣裳花想容。”
“我的老天!”怪老人怪叫,似是被人在腦袋上敲了一記。
“還有那一片丹心在玉壺。”
怪老人扭頭就走,走向天井角的走道。
人影一閃,幽香撲鼻。
“老伯,你不能走。”美婦攔住敝老人的去路,劍雖隱於肘後,但敵意未消。
“為何?”怪老人問。
“老伯人老成精。”
“好說好說。”
“想必已經(jīng)知道晚輩的身分了。”
“老夫早該想到你那一家子壞蛋。難怪老夫的陽罡大真力無用武之地。”
“所以老伯不能走,以避免消息外露,家父母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家的底細。”
“你想扣留老夫?”
“晚輩不敢。”
“哼!要老夫在此地變成石人?”
“請老伯隨晚輩一行,老伯將是寒舍的貴賓。”
“如果老夫拒絕呢?”
“晚輩隻好得罪了。”
怪老人唿出一口長氣,頓了頓山藤杖說:“罷了,老夫真不願再和你勞動筋骨,年老氣衰,也無奈你何。看來,非跟你們走不可了。喂!娃娃,令尊令堂一向可好?”
“托老伯的福。”美婦人收劍入鞘,“與老伯一樣,修至仙凡之間,無量壽精神。”
怪老人樂得格格怪笑說:“娃娃,你在挖苦我老人家。這就走嗎?”
“老伯請。”
“還要帶走陶家母女?”
“是的,晚輩對她們並無惡意。”
“娃娃,最好不帶?”怪老人的語氣怪怪的。
“這……”
“帶了你們將有大麻煩。”
“晚輩不怕任何麻煩。”美婦泰然地說。
“好,老夫走著瞧!領(lǐng)路吧!”
店內(nèi)打打鬧鬧,怪的是東主小諸葛楊盛卻不出頭,連店夥也事先走避一空,與大白天警告趙吉錢祥時的態(tài)度,有截然不同的大轉(zhuǎn)變。
周遊出其不意製住了喬江東主婢,跳窗外出。
已經(jīng)是三更初,上元巷一些逃家的浪子仍在鬼混。
x x x
夜深沉,鍾樓西麵不遠處的侯家大院。
大院其實並不太大,十餘間房舍而已,和府城的平民百姓住宅比較,當然算大,但比起富豪富紳的住宅,卻又小得多。
漢中之霸神筆侯傑,的確是家喻戶曉的武林世家子弟。
這位交遊廣闊聲譽並不佳的侯大爺,可說是漢中地境的地頭龍,地棍們的大爺,三教九流蛇神牛鬼的精神領(lǐng)袖,事實上確也擁有不少具有實力的徒子徒孫。
人怕出名豬怕肥,侯家經(jīng)常發(fā)生一些大小麻煩,幸而侯大爺人緣好,手麵寬,自有人替他處理已發(fā)生或即將發(fā)生的麻煩。他自己自稱是福將,他那支令人害怕的判官筆,就不怕大大小小的麻煩。
武林世家的家中,也有頗為像樣的書房,誰說武林朋友的子弟不學無術(shù),鬥大的字僅識得兩籮筐?
夜已深,侯大爺?shù)臅咳匀粻T影搖紅。
手長腳長精悍之氣外露的侯大爺,一如往例坐在書案後的交椅上,雙目炯炯狠盯著站在窗臺下的大力金剛劉永壽,神色頗為陰森,也顯出不耐。
對麵一列交椅,坐落三個青衣大漢,一個比一個雄壯,都是侯家的子弟兵。
大力金剛煩躁地離開窗臺,背著手往複地踱來踱去,似乎心中有事委決不下。
“不要再走來走去了,劉兄。”神筆侯傑也煩啦:“我這屋子裏的地磚,快被你磨光了,你有個完沒有?”
大力金剛站住了,焦躁地哼了一聲說:“見了鬼啦!鬼影子怎麼還不來?”
“該來時自然會來,鬼影子洪兄不是個爽約的人。還有半個更次,你急什麼?”
“不是我疑神疑鬼,我隻覺得鬼影子恐怕真的出了意外。”
“胡說八道!”神筆侯傑不以為然地說。
“在中梁山掘墓的七個人,卻隻有五個人進城,先走的長春道人和虯髯客,平白無故地失了蹤,妙手飛花周姑娘見了鬼似的發(fā)瘋,一進城就趕快躲起來了,怕得要死。兄弟入暮時分……”
“在南門外通濟橋頭遇襲,你跳水逃得性命。”
“咦!侯兄,你怎麼知道?”
“兄弟知道的事多著呢!”
“侯兄是說……”
“與鬼影子在舍下的約會,是兄弟安排的。”
“什麼?”大力金剛吃了一驚:“在下逃抵護城河口,便碰上了鬼影子,他……”
“他約你來?其實是在下授意給他的。”
“你的意思是……”
“因為有幾個人要見你,追查你們掘墓尋寶,所獲的線索從何而來。”
大力金剛?cè)藖K不傻,已經(jīng)聽出不吉之兆,怒目倏張,警覺地迅速退迴窗下,手按上了刀靶。
神筆侯傑淡淡一笑,鼓掌三下。
書房門悄悄而開,踱入兩個麵無表情,穿黑長袍的中年人。
“鬼影子的確不會來了。”神筆侯傑離座冷冷地說:“劉兄,這兩位見臺,才是真正要見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