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弱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能怎樣?難道還能告到官府去?從天到地,從民到官,都不會有任何一方對她伸出援手,也就隻能在門外鬧一場,哭一場,然後一個人迴到滇南去吧?
原重樓頓了頓,忽然道:“你知道連心蠱嗎?”
“連心蠱?”蘇微吃了一驚,道,“以前聽師父說過。是用黑天蛾養出的一種蠱,在苗疆裏比較多見,並不算是非常高明的蠱——蠱蟲有一對,分別種入兩個人的心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對吧?”
“對。”原重樓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微妙,“你知道嗎?我外祖父是擺夷族寨老,也是當地著名的鬼師,當年我母親執意要嫁給外來漢人時,他是強烈反對過的——但我母親性格剛烈決絕,一旦決定了要托付終身,除非殺了她,誰都無法阻攔。”
他停了一下,道:“所以,當他無法阻攔女兒的婚約時,便留了一個心眼:趁著婚禮的交杯酒,在我父親身上偷偷種下了連心蠱。”
“啊……”蘇微吸了一口冷氣。
“外祖父本來是打算親自出麵去收拾這個負心人的,可惜那時候他的病也已經很重,幾乎已經是彌留之際。”原重樓低聲,“所以,他隻能在母親離家萬裏去尋夫的時候,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女兒——他本來以為,就算靠著這個蠱,也足以讓父親不敢隨便拋棄我母親。”
蘇微聽到這裏,愣了一下:“難道不是嗎?你父親再負心薄幸,總不敢不要自己的性命吧?”
“哈哈哈……是的,他當然是不敢不要命的。”原重樓忽然間揚眉冷笑起來,他的笑聲極其輕而譏誚,如同一支劍忽然刺入了黑暗之中,令她驟然覺得一冷,然後他收斂了笑聲,一字一頓:“隻是,他沒有這個機會!當我母親被趕出門外之後,萬念俱灰,就在門口迴手一刀,直接插進了自己的心髒!”
“啊?!”那一刻,蘇微忍不住脫口驚唿。
“是的。我母親她心高氣傲,根本就不想去哀求父親,也不想給他哀求的機會!”他在黑暗裏看著頭頂,聲音驕傲而尖銳,一口氣說到了這裏,語聲又低了下去,“就這樣,我母親死在了朱門之外,同一時間,我父親暴斃在豪宅之內——那時候我才五歲,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我從來不記得他們兩個的臉。我隻記得母親日夜不停地哭泣,以及窗外綿延無盡的雨季。”
所以,他才會那麼厭惡下雨的日子嗎?
她默默地聽著,想要安慰他,卻又不知道如何做——那麼多年來,她唯一擅長的便是殺人。那一刻她忽然覺得沮喪和明了:是的,和她比起來,趙冰潔是那麼溫柔而善解人意,所以……男人都會喜歡她那種女人吧?自己似乎輸得也不算冤枉啊……
她一時間有些走神,心思浮沉不定,黑暗裏他也沒有再說話,似乎剛才那麼久的追憶已經耗盡了他的力量,也靜靜地躺在那兒。
停頓了良久,蘇微終於想出了要怎麼安慰他,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別難過。我也是在五歲的時候一下子沒了家人——不僅是父母,而是所有的親人!可比你慘多了!”
“是嗎?”他一震,側頭看著她,“也是因為自相殘殺?”
“不,是因為黃河大堤一夜之間潰口。”蘇微歎了口氣,除了蕭停雲之外,她第一次對別人提及自己的童年,“你是滇南人,想來也沒見過黃河決堤吧?簡直太慘了……我直到十歲之前,幾乎夜夜都會做噩夢。”
她搖了搖頭,忽然輕聲道:“對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是這個世上,我還從沒有和第二個人說過的秘密,連對停雲都沒有說起過!”
“哦?”原重樓提起了興趣,側過頭,“什麼秘密?”
她也轉頭凝視著他,一字一頓地道:“你知道嗎?我吃過人肉。”
“……”他愕然,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才道,“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這時候我還騙你幹嗎?”她笑了起來,在黑暗裏貝齒潔白明亮,“五歲那年,我攀著一塊門板在黃河上漂流了五天五夜,餓得發了瘋……有一具浮屍靠過來,是個年輕的女人,泡得發脹,臉朝下,一身的肉又白又細……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就……”
她輕聲喃喃,語氣恍惚,猶如迴到了夢境裏:“我是靠著吃死人的肉才活下來的!你不知道,那味道、那味道……”
她說不下去,手指漸漸握緊了。
然而他看著她,卻忽地笑了:“現在我們已經淪落到靠著比誰更慘來打發臨死之前的時間的地步了嗎?”頓了頓,又道:“你吃過人肉?那太好了。”
“好?”她忍不住怒了,“有什麼好的?”
“那如果我死了,你也會吃掉我吧?”重傷的人躺在她身邊,死死地看著她,忽然輕聲道。蘇微頓時悚然,猛地坐了起來,脫口:“你說什麼?!”
“我在說幾天後會發生的事情。”原重樓的眼神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在黑暗裏凝視著她,一字一句,“你看,我受了重傷,身體又弱,一定會死得比你早。迦陵頻伽,別讓我白白地腐爛——吃掉我,努力活下去——就如你五歲時那樣!”
“胡說!”她毫不猶豫地駁斥,“我才不會吃了你!”
原重樓歎了口氣,語氣凝重:“真的,吃掉我吧。都已經到這樣的時候了,就不要再說什麼虛偽的話了——迦陵頻伽,我們兩個被困在這裏,很快我就會先死掉——到時候,你又會重複五歲時候的那種絕境。”
蘇微不出聲地倒吸了一口氣,臉色在黑暗中唰地慘白。
是的,他說得沒錯。如今他們被困地底,走投無路,不出幾日便會重演昔年的慘劇!到時候,餓得發瘋的人,又有什麼事情會做不出來呢?——就如那一年,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黃濁色河麵上,麵對著送上來的肉,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曾經露出了尖利細小的牙齒。
那一瞬,她隻覺得血都冷下去了。
耳邊卻聽到他歎息:“我知道這肯定是你心裏最不願意麵對的事情……所以,現在我親口請求你吃掉我,到時候或許能讓你少受很多折磨——”
“不!不是的!”她嘴唇顫抖著,咬牙,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決不吃人!決不會讓自己再變成那樣子!絕不會!”
那樣的語氣,如同毒誓,也如同詛咒。
“傻瓜,人死了就是一堆爛肉了,和動物沒兩樣。”原重樓的語氣虛弱,眼裏的光也弱了下去,“每個人都是獸,窮途末路之下,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呢?”
“不……就是不可以!有些事情,是永遠不可以的!”她咬著牙,深深吸了口氣,“在五歲那年之後,我就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吃人肉。這些年,我努力活下來,長大,變強,可不是為了讓自己又迴到那個時候!我寧可死,也不會再迴到那個時候!”
“……”原重樓仿佛被她這樣的語氣所鎮住,沉默了片刻,隻是歎了口氣,“那你打算怎麼辦呢?活活餓死?”
她看了一眼他,抬手指了指水潭旁邊的石壁,冷冷道:“放心,等實在挨不住了,我就一頭撞死在這上麵!”
“唉……真是個傻瓜。”他無語地喃喃,在黑暗裏側過頭看著她,卻忽地笑了一笑,“但是,我卻偏偏很喜歡——怎麼辦呢?”
他忽然湊過來,毫無預兆地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冰冷而柔軟,如同水一樣浸過來。她隻來得及低低驚唿了一聲,一剎那連唿吸都停止了——這已經是他的第二次突襲了,可她還是忘了閉起眼睛——然而,即便睜大眼,卻也看不到對麵的人的表情。
他的吻很溫柔,氣息卻斷斷續續,虛弱無力。或許是已到了絕境,或許是擔心他身上的重傷,她幾次想推開他,卻又不敢真的用力,反而被他越抱越緊。
他在黑暗裏吻著她,唇舌溫柔而貪婪。
忽然間,她驚唿了一聲,幾乎咬到了他的舌頭。
“怎……怎麼了?”他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放開了她。
“那邊……那邊有東西在動!”蘇微喘過了一口氣,指著那個小水潭,失聲道,“我剛剛看到水麵起了一個漣漪!你看到了嗎?”
“你……”原重樓啞口無言,忍不住憤然,“怎麼這麼不專心!”
然而,等蘇微飛奔到了那邊,水麵上已經什麼都沒有,隻有無數小水滴落下的聲音。她不甘心地繞著水潭走了一圈,甚至都靠著石壁的那麵躍上去看了下,然而幽深的潭水裏空無一物,隻聽到滿耳的滴答聲,如同無窮的雨。
“這裏到處都是鍾乳石,水會從上麵滴下來,看到漣漪有什麼稀奇?”原重樓皺著眉頭,似乎頗為鬱悶吻到一半就這樣放過了她,然而手足都受了重傷,也無法站起來挪到她身邊去,隻能道,“快迴來吧!”
“不,不是這種小水滴,是一個很大的漣漪!”蘇微卻是斷然反駁,執拗地盯著水麵,“這下麵一定有什麼東西在動,像是冒了個氣泡——”
一邊說著,她一邊躍下,小心地往水裏走了幾步。
出乎意料,水很冷,竟然如同雪山上流下來的一般。她不由得內心納罕:滇南天氣炎熱,如今雖然是四月,尚未進入雨季,但外麵的水也都是溫涼如玉,這樣寒冷實在也是太反常了。難道這洞窟深處有什麼異常?
她忍著刺骨的寒冷,往水裏走去,水深漸漸到了膝蓋。
“小心一些。”原重樓躺在地上沒法動,遠遠地看著她涉水而去,有些不安。石壁上波光粼粼,蘇微的影子被投射在上麵,美麗曼妙無比,他不由自主地盯著看了片刻。
“快看,又出現了!”忽然蘇微驚喜地叫了起來,指著水潭深處。
那一刻,水麵果然再度翻湧起來,一個巨大的漣漪從水底而起,瞬地擴散開來。石壁上的波光隨之蕩漾,蘇微的影子也被扭曲了,拉得很長,透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小心!”同一瞬間,原重樓猛然撐起了身體,脫口道,“快退!”
與此同時,隔著水麵,蘇微忽然清楚地看到了水底出現了幽藍色的光芒,如同漫天的星鬥從夜裏浮現——在這些星鬥裏,有兩點特別亮,如同兩盞燈籠在水底幽幽浮現,急速地向著水麵漂近。
“快迴來!”原重樓躺在遠處,雖然看不到水潭裏的異象,卻能看到映照在石壁上的粼粼水波起了變化,不由得脫口驚唿。
然而聲音未落,石壁上的水波忽然分開了,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個猙獰的龐然大物,如同在九幽煉獄中徘徊的惡靈,瞬間變大——水麵砰然碎裂,巨大的黑影騰空而起,一口將水潭中的女子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