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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神仙住的也是一個雜院,一明一暗,共合兩間房,裏屋有炕,他的家口大概不少。外屋擺著的東西卻很少,原來教戲就在這個地方——這也是個“臺”。


    方夢漁一來到,進了屋一看,馮亦禪、魏芳霞全在這兒了。魏芳霞今天穿的是淺綠地兒印著紫色花兒的洋布小褂,下麵是同樣材料的長腿褲子,穿著繡著一朵花的綠緞鞋,頭發向後攏著,她正在求“陳神仙”矯正她的身段,看見方夢漁來了,都沒顧得說話,隻在嫋嫋娜娜地走著,學的大概是“鴻鸞禧”的金玉奴,不然就是“挑簾裁衣”的潘金蓮。那個頭發都白了,沒有胡子的瘦老頭子就是“陳神仙”,他在旁邊點點頭,認為是不錯。


    馮亦禪吸著卷煙兒,靠牆站著,說:“今天我們這位陳老哥,為著他這個徒弟,可真是煞費苦心了。因為,芳霞的唱工兒,他是完全放心,從芳霞第一句唱嗓兒,就是他老哥給數出來的,韓老四剛走,他拿胡琴一托,我也聽過了。芳霞至少比綺豔花得多打五十分,比小碧芬高得又不止一倍了,絕對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就是身段還不太邊式,陳老哥打算在兩天之內把她排練好了。你也來看看,你也並不算全不懂行,見到那一點,你也可以指正出來。”


    這時腖神仙的嘴裏就“眵眵眵”,作出小鑼的響聲,魏芳霞就作出各種嫋娜的身段,仿佛在戲臺上一樣。據方夢漁看來,已經是盡美盡善的了。但陳神仙還能夠挑剔出一兩個小毛病來,這位教戲的老先生真是嚴格,而魏芳霞也鄭重其事,細心地學,更一點也不笑,更一點也不臉紅,雖與方夢漁近在咫尺,方夢漁從頭到腳的這樣看她,她也不在意,竟如跟方夢漁是一點不認識的樣子。


    這屋裏沒有電燈,隻是靠牆角一個茶幾上,放著一盞煤油燈,燈的光昏昏淡淡的,屋裏好像布著一層霧,第裏正“曼步擬仙”的魏芳霞做出各種美觀的身段。此時方夢漁的心裏很有幾種感想,他覺得舊劇中的旦角,尤其是花旦和閨門旦,他們的身段和做工太嫵媚了,嫵媚得近於有點誇張,正如那些“流行小曲”的歌唱者的女高音,一般的女性聲音,不盡是那般尖細的。然而女歌者的嗓音是因為尖細,花旦做工是因為嫵媚,所以才特別受人歡迎,原因是聽戲的,究竟大多數是男性,所以應當在他們的眼前特別誇張的表露出來女性美,這就能夠成功。近來“坤旦”所以容易唱紅,“坤角武生”之被淘汰,原不足異,魏芳霞本來就是個嬌豔嫵媚的女性,早先唱“挑滑車”確實是違反她的生理,今後的女扮女,嫵媚之中再學嫵媚,無疑問的管保唱紅了,不過……方夢漁現在的兩眼簡直有些發呆了,他想:這麼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傳,將來若再唱紅了,捧她的人還會步嗎?那時我算一個什麼人,我是應當從她的身旁引退呢?……他不由得越想越遼遠了。


    忽瞎馮亦禪說:“行啦!魏姑娘也應當休息會兒啦,我看你的功夫,就是不夠十成,也已經夠了九成,挑大粱夠了。來,咱們到裏屋,就一同籌劃籌劃吧!”這時候芳霞才跟方夢漁說:“這兩天我也沒得工夫到您那兒去!”同時她一笑,這笑是很表現親切的。


    掀開簾子一同進了裏屋,裏屋有陳神仙的太太,還有大小五個孩子,真是沒有個空地方。然而他們一個個的都上了炕,並把方夢漁讓在最裏邊,在當中盤膝一坐,倒像個老和尚。芳霞是披著紅絨的袷大衣,半跪在他的旁邊。一張長方形的炕桌,擺著筆硯,還有馮亦禪寫好的幾張單子,芳霞拿起來都交給了方夢漁,他就藉著燈光,一張一張的看,原來一張是編排出來的戲單,上列著前三天“打泡戲”,第一天的大軸子就是“霸王別姬”。第二天是“四郎探母”,第三天是全本“虹冕關”,芳霞打算頭本演東方氏,二本去丫環,配角方麵。據馮亦禪說他已經見著名的青年小生賈興雲,答應了給魏芳霞,幫忙,老生打算邀二路老生胡秋聲,陳神仙說他手人去說,大概也無問題。小花臉、老旦、大花麵,以及還得有個二三路的坤旦,好配著唱“虹霓關”,好兩個人換演夫人跟丫環。這也都容易請。隻是武生。是一個問題,芳霞早先學武生的時候,倒有一個表哥,叫“賽筱樓”,出過名,可惜嗓子不行,不走運。馮亦禪也打算請一位馳名的武生給配搭,可是人家要給芳霞配霸王別姬,也未必願意幹;陳神仙還覺得:“別姬”這一出戲頭路旦角與頭路武生合演,自然是相得益彰的普通旦角,得到頭路武生合作,也可以聲價十倍,然而魏芳霞算是一個新角兒,她要是以原來的名字。上“海報”真許有人以為她就要勾臉扮霸王了,要是另起一個陌生的名字,千求萬請得到了名武生的配合。聲名必為人家所掩,她倒成了配角。為這件事情,就大家研究了半天,結果芳霞主張請名氣次一點的武生王振飛,就這樣決定了。還有一張單子,卻是所需的行頭,一件一件,寫滿了一大張紙,凡是能借用的,馮亦禪都加了一個圈,以資識別。無法借用,而必需自置的,真不在少數,陳神仙還估計了一個大概的價錢,至少得幾千,然而方夢漁說,這他也能辦到。第三張單子,是請客,本星期日都應當請誰,至少也得兩桌,這張單子,方夢漁當時就收在懷裏,他說明天就到飯莊去訂座。還有,馮亦禪說:“這不在單子以內,就是芳霞既想成名坤伶,就不僅是得有新戲衣,還得有闊綽的新便服,頭發是必須燙,不摩登還行?還得多洗幾十份便裝的小影,預備送人。三天打泡戲,要是成績不好,那趕緊就得排“紡棉花”,去抓住另一部份觀眾,不然這麼大的虧空,將來誰還?便服不僅限於衣裳,還有首飾,雖然不必戴閃閃發光的鑽石戒指。可是寶石的也得在手指上套兩個,胳臂上的一隻金鐲是不能少的。高跟鞋的錢還有限,可是也不能老穿一雙,總而之言,這是一個奢華的事兒,越闊才越有人捧。我可是一個錢也沒有,我老婆跟女兒的耳朵,連個金圈兒也沒有,沒法子借給你們。芳霞!你快跟方先生問問,他有什麼法子吧?我可一點沒有。”


    芳霞這時的臉倒是緋紅的,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夢漁卻說:“叫芳霞登臺演戲的這件事,本是由我一人發起的,對於經濟的籌措我當然得負完全責任,這不要緊。”


    馮亦禪說;“我看最要緊的還是錢,有錢萬事通。方大編輯你的錢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夠到手呢?”


    方夢漁說:“我想得再等兩天。”


    馮亦禪說:“你要知道,兩天之後能提到款,那時再預付訂錢,做戲衣,加緊趕做,可也得一個月才能做得。”


    旁霞說:“哎呀!那時間太長了!”她立時就愁起來。


    方夢漁說:“我們自然應當速辦,可是也並不是這樣急的事,一個月登臺,或是兩個月以後再登臺,原是一樣的,在這時期內,我們正好多聯絡,多準備,到時登臺才有更多的把握。”


    馮亦禪卻轉臉向芳霞問說:“你覺得怎麼樣?”


    芳霞卻愁得眉都皺起來了,低著頭默然了半天,才說:“我想至多等到下月十號以前,接今天算整整是一個月,日子再多,我就怕……”


    方夢漁說:“日子多了有什麼可怕的?再說我的心比你的心還急,我絕不會讓日子延長得太多。”


    芳霞點頭說:“好吧!辦著再瞧吧!我也沒有法子!”


    瞎神仙倒是說:“不要緊!越多下些日子的練習功夫,將來登臺才越不發怯。”


    然而這話並不能解開芳霞的愁容,仿佛有誰在那裏限製著日期似的,日子若長了,即使全籌備好,也等於雲煙,還像是必有很大的損失,所以她十分發愁,方夢漁簡直不能了解她為什麼發愁。


    當日方夢漁迴到報館,就趕緊打好了向他表兄及同學催款的電報稿子,拍發了出去,他的心很急,一麵先準備下也不算少數的款子,上飯莊訂了座位;一麵他找朋友,求朋友去轉求朋友的太太,借給芳霞首飾。又過了一天,魏芳霞就來找他,他說為借款,又拍出了兩道電報,芳霞似乎才安下了些心。他又帶上錢請魏芳霞跟他出去,為芳霞買的時興的衣裳材料,還有高跟鞋和半高跟鞋,另外又給了她些錢,因為她還得去燙頭發。


    他與魏芳霞那美麗的,且寄有無限希望的影子分了手,他自己連車都舍不得雇,就走迴了報館,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荒唐了,因為今天跟芳霞一塊兒走,替芳霞買東西,好像成了芳霞的情人,他的幻想也有些收束不住了,他覺得這真出於意料之外,實在的不該,這才是初步,將來走到那裏才算一站呢?他真不敢想,他願意停住,把這幾天所說的全都不算了,然而那又如何能成?


    一進報館的門,就先找信,可是倒有些“稿友”寫信求他給催稿費的,他的表兄跟那位同學的迴信,竟仍無迴音。


    他的腦子為這些事,弄得是又亂,又急,別人跟他說話,他也聽不見。他很早就去睡覺了,可是,那裏睡得著?


    第二天芳霞沒有來。再過了一天,還沒收到他借款的複信,這天可就是星期日了。他今天在宴華樓請客,原訂的是晚七點鍾,可是五點半的時候馮亦禪就給他來了電話。叫他務必要早一點到才好,他心裏也急急慌慌的,因為款還沒有音息,今天的請客恐怕白請。如果大家全都願意給魏芳霞幫忙,我到真難辦了。然而,他又不得不強打著精神。他今天特意換上了一年也難得穿一次的洋服,戴上禮帽,等到六點一刻多鍾,他坐著洋車就去了。宴華樓是在前門裏,是很大的一家中餐館。他來到了,一看,魏芳霞跟還有一位衣著華麗的姑娘,全都已經來了,魏芳霞已燙了頭發。方夢漁覺著簡直有點不認識她了,她穿的也是新做的花緞旗袍,閃閃的發著光,穿的又是新買的高跟鞋,將她陪襯得身段兒仿佛愈加苗條、輕俏,她簡直是煥然一新,手表跟寶石戒指也都有了。方夢漁摘下禮帽來點點頭說:“你們都早來了吧?”芳霞卻趕緊給那位跟她並坐在沙發上,正談話的姑娘,介紹說:“這位就是康小姐。”方夢漁雖然初次見這位姑娘,可是細一看他就覺著很熟識,原來這就是“小碧芬”。比豔綺花出名還早,也是掛頭牌的名坤旦。方夢漁趕緊就點點頭,客氣地稱“康小姐!”並說“很對不起,我倒來晚了。”小碧芬抿著嘴笑著說:“方先生客氣什麼?誰是外人呀?”這個女伶,不住地從頭到腳打量著方夢漁,仿佛要看方夢漁是不是一個有錢的人。方夢漁也把她看了看,見她的手指上戴著一大堆發光的戒指,大概都是鑽石的,可見她這幾年唱戲真發了不少財,她的年紀可也不小了,至少有三十歲了,長得並不如芳霞好看,但是會做作,一舉一動都像在臺上表演著,她把這飯莊的夥計叫來叫去,好像今天她倒是主人。芳霞暗中把方夢漁拉了一下,走開了一些,在窗子旁邊,芳霞就悄聲說:“小碧芬很慷慨。今天上午我就是在她家裏吃的,我現在戴著的首飾,是她借給我的,行頭她也願意都給我用,她已有很多日子沒唱戲啦,她預備要跟—個闊商人結婚,這宴華樓就是那商人開的,所以現在就跟她開的一樣。她願意把她所有的行頭,戲衣,全都賣給我,稍微改一改就全能穿,跟新的--樣,可是比製新的便宜得多呀!”方夢漁點了點頭,說:“慢慢地再說吧。”芳霞地悄聲地說:“我跟她可說的是,您是上海一位闊少爺,家裏開著罐頭工廠,她要是問您的時候您可別不承認!”方夢漁也隻好點點頭吧。


    接著就來到了馮亦禪、陳神仙,還有兩位“經勵科”這兩位,若非馮亦禪的麵子,還真不容易請。因為這兩位在梨園界中很有勢力,一切邀角、組班、接洽戲院等等事情,沒有他們辦理,是決不能夠成功的,他們今天竟肯光臨,而且跟方夢漁一見如故,直接就說了:“魏芳霞還小的時候,我們就全都知道她,現在方先生想要叫她唱起來,我們還能夠不盡力嗎?您放心,隻要訂下日子,那天登臺,前後的事情我們都包辦。”又來了一位大戲院的崔經理,經這兩位“經勵科”一介紹,崔經理也真跟方夢漁握手。隨後又來了唱小生的賈如雲,老生胡秋聲,小花臉“人人樂”,大花麵秦廣奎,武生王振飛,拉胡琴的,還有幾個“場麵”上的,他們還都帶來胡琴月琴等等,因為在那兒吃完了飯,還得趕著上戲院。還有兩位三路的小坤角,此外就是方夢漁的一些熟人,不是副刊編輯,就是劇評作家,大家熱熱鬧鬧的,一共坐了兩大桌,先推方夢漁發言,方夢漁就先表明自己也是跟魏芳霞認識不久,不過知道她對於戲劇很有天才,又很用功,所以才很願意幫助她登臺演唱,到時唱得好不好還在她個人;能不能夠成功,卻在諸位。……當時大家聽了他的話,沒有不拍手讚成的。沒有不願意幫忙的。小碧芬並且特意站起來說:“我給芳霞妹妹預先道喜,因為她有諸位這麼幫忙,她又有好嗓子,好人緣,好模樣兒,還能夠不挑簾兒紅嗎?有方大少爺的力量,更沒問題,就盼方先生快把您廠裏的罐頭,多運幾火車來就行啦!”說得馮亦禪一些略知方夢漁的底細的,都有點莫明其妙。陳神仙也說:“就是錢,款項湊齊,明天就可以叫芳霞出臺。”那位崔經理也說:“再有一個禮拜,現在我們那兒演唱的那個班子,合同就滿了,最好魏姑娘能夠在兩天以裏跟我們就訂合同,我們就用不著去邀別人了。”當時那些位副刊大編輯就齊都拍掌,說:“好!好!越快越好!我們迴去就發消息。”幾位劇評家也說:“我們迴去就寫稿子。”芳霞卻斜著臉用眼睛來盯著方夢漁,方夢漁雖然著急,款項還一點沒有著落,但是到了現在,自己能夠說了不算嗎?要是一泄氣,不叫大家都得失望嗎?也就不像罐頭工廠的少老板了,這還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芳霞的麵子呀,發起人要是一露窮相,誰還能給她幫忙呀?再請人家,人家可也不來了。所以他就一聲不語,都來了個默認。當時大家就都吃了起來,他卻連半杯酒都喝不下去,心裏真沒把握。芳霞到底沉不住氣,特意走到他這邊來,問:“那麼,待會我就還到小碧芬家裏,試試她的那些戲衣,不過她可說是先得付她……”方夢漁沒有答言。芳霞又說:“崔經理催著訂合同,您說到底訂不訂呀?”方夢漁說:“訂就訂。”芳霞喜歡著說:“那,我們可就由明天起趕著排演啦?”方夢漁說:“排吧!”芳霞又悄聲說:“跟戲院子訂合同,按理說,人家得先付黑款,可是我一個新角兒,到時叫座不叫座,人家還不知道就是先給點錢,還不夠配角預支的呢,無論如何您也得趕緊預備現錢!”當著好多的人,芳霞跟他唧咕唧咕的,惹得大家都注意了。他不願意大家誤會芳霞跟他有什麼特殊關係,所以他就不耐煩似的,連連的點頭說:“得啦!得啦!你就都放心吧!我一切全都能辦得到!”


    芳霞立刻跟個小錦雞似的,歡躍躍地走開了。方夢漁在這裏卻更發了愁。


    華燈之下,大家談談吃吃,尤其是芳霞的姿容,隔座望著,也是那麼美麗悅人,小碧芬和那兩個三路女角,那個比得上?漫論姿容,不說打扮,就講究那份“儀態”,真是“儀態萬方”,有若富家小姐,又似受過高辣教育的女學生,還有點像名士的太太。像芳霞這樣的女子真是少有,為她犧牲了一切也不冤呀!所以方夢漁也不再想了。


    待了一會,大家都吃完了,離開了座位,那幾位“角兒”跟“場麵上的”,因為今天還有夜戲,所以都先走了。兩位經勵科、崔經理,還有幾位編輯、劇評家,又都跟方夢漁商量了半天。方夢漁卻說:“因為我對這些事都外行,所以我都委托馮先生辦理好了,他就是我的代表人,也就是芳霞的代理人。”


    這時候,馮亦禪已經有點醉了,躺在沙發上要睡著。小碧芬用手推他,說:“幹爹!幹爹!人家方先生可把什麼事都委托您給辦了!您到是答應呢?”馮亦禪胡裏胡塗的答應著說:“好!好!好!”旁邊的人都不住地笑。又談到芳霞登臺應當換個什麼名字,因為有個新名字,就說是新角兒,在號召力上更能夠增大一些。結果由方夢漁給起了個名字叫“霞美卿”,小碧芬當時又拍著芳霞的肩說:“哎喲!霞美卿,這個名字有多麼美呀!我看還不如叫方霞美卿呢,得啦!那等著將來再那麼叫吧!”她這話,旁邊又有人不住的笑,芳霞臉也紅了紅,可是裝作不明白。方夢漁倒是看了她一服,可是想用不著解釋,由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大家商量了半天,抽煙喝茶,又談了些閑話,就陸續地走了。因為馮亦禪喝醉了,方夢漁就叫飯莊的夥計叫來了車,請陳神仙把他送迴家去。芳霞是要跟小碧芬一塊兒走,她臨走的時候,還說:“那麼?方先生,明兒見吧!那事情您可千萬給快著點辦!”方夢漁明白了說的是錢的事情,當時也就連聲答應。她們都走了,方夢漁在這裏把這兩桌酒席錢全都付過了,這就不少的錢呀,他兩個月也掙不來呀。他這一下,簡直就算花光了他的積蓄。他走出了飯莊,連雇車畫報館的錢都舍不得花,然而他一麵走著一麵在想:如若款項實在借不來,那我就買一張飛機票,飛到上海去找表兄,和那個同學當麵借款,借到就再飛迴來,借不到……就不迴來了可也不像話呀!以後可還怎麼見人?”


    他並不認為自己幹了荒唐事,為了芳霞,身敗名裂也是應該的。同時我無其它企圖,這更光明磊落。辦不到,至多她罵我是騙子,但我的心確實對得起她!


    一邊想著就走迴報館,上海的兩封迴信,全都來了,他先拆開那個同學的迴信,隻見上寫“……目下金融奇緊。行中業務且感蕭條,弟家口負擔過重,薪金數字雖多,惟亦捉襟見肘;向之積蓄,早已墊幹,且負重債……”方夢漁不往下再看,就給扔在一邊,他的心頭開始緊張。再看第二封,他的表兄是用白話寫的:“到底是怎樣一迴事,你要用這麼多的錢?別是跟戀愛有關係吧?目前的女人,多半靠不住,我的錢不要緊。你要掉在愛河裏來個滅頂,那可就完了……”他覺得這封信還有點希望,於是他心生一計,趕緊擬電稿,上寫:“表兄:我確係為結婚,對象魏女士為大學女生,人好,家世清白,惟布置家庭急需巨款,千萬千萬多多匯來,弟不幸如兄言,已掉在愛河,如不拯我,吾死矣!”也不管這個謊編得能叫不能叫人倌,不過也已經夠緊張的了,趕緊就親自跑到電報局發了這件快電,他才放了一點心,眼前又幻出芳霞登臺的妙景來了,他又不禁興奮。


    第二天,馮亦禪找他來,說:“昨天晚上我多喝了點酒就醉了,胡裏胡塗的,你們後來到底是怎麼決定的呀?今兒大戲院就派人來催我去了,要商量著跟魏芳霞訂合同。”


    方夢漁說:“我的款項絕對有把握,多?嗣揮校足可以付小碧芬一點,先買她一兩件戲衣。?br>


    馮亦禪說:“就要賣她全都賣,連新的帶舊的一包在內完全賣,她不為打發她這些貨,她恐怕連一點忙也不肯幫,她認定了你是開罐頭廠的。”


    方夢漁說:“這也是真的,我在上海是有點股份,不過……”想了一想就說:“錢是毫無問題,你盡管放心替我去辦吧!我還能叫你到時候為難嗎?”


    馮亦禪也信了,跟方夢漁又商量了商量,就走了。過了一會兒,芳霞又來了,說:“大戲院的崔經理也請你去,說是下禮拜六起,就叫我唱,離著現在不過十二三天……”


    方夢漁說:“在這幾天之內,我的款子必然湊成。”


    芳霞說:“還小碧芬的戲衣我都試過了,倒還合式,有的得稍稍改一改,也不費事,還都是新的,有的是八成新的,買著也倒還值,隻是她要先對付點款……”


    方夢漁說:“至遲再有三天,款一準到。”


    芳霞又說:“大戲院的有合同大概是不講包銀,到時候看上座兒多少,前後臺批賬,人家一個錢也不能先給,可是什麼不用錢呀?”


    方夢漁說:“明後天就有錢,合同你跟馮亦禪斟酌著跟人家去訂吧,我不必參加,反正你放心,我的錢已經有了把握。我一點也不能騙你!”


    芳霞臉一紅,說:“您說這話幹嗎呀?”緊接著她簌簌地掉下淚來,說:“我也不是來催蓋你要錢,更不是不信任您,不過,您也是沒錢的人,我知道,無論跟多麼好的朋友借錢,一借就借這麼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心裏有話說不出來,我想您要是太作難,這事就可以緩辦,本來我登臺的事情真是想不到,早先連想也不敢想,方先生這份熱心,我已經很感激啦,可是要為這件事叫你為了大難,我的心也……”


    方夢漁笑著說:“我一點不作難,你想,我當初要沒有把握,我敢說那些話嗎?錢是一半天準能借到手,並且將來還不還都不要緊,你放心去辦吧!隻祝你到時候來個挑簾兒紅!”


    芳霞笑著說:“您這麼一說,我更害了怕啦,到時候唱不好可怎麼辦呀?”


    方夢漁說:“那沒有關係。我們還是盡力而為,最要緊的是我們藉此結一番友情。”芳霞擦著眼淚,說:“那麼,我走了!”


    方夢漁說:“你走吧!你一切都放心好了!”


    他又望著芳霞的背影,迴憶著芳霞在剛才流的眼淚,和那宛轉的言語,那大概就是愛河,我可千萬別掉在裏頭,來個滅頂。


    其實掉在愛河裏頭,雖無怨,可是何必呢?我並不是拿撒嬌耍賴發瘋跟親戚借來的錢去買愛情,我欺騙我的表兄是因無法,但我若藉此誘惑一個女子卻是罪惡。


    他還克製自己,又怕那對急電也遭表兄的拒絕,可是又相信表兄是很關心他的,而且表兄太有錢,款子大概是不成問題的。


    現在他不再出門了,除了照常編副刊之外,就是等著匯來款,並且不斷地幻想著芳霞的麗影和“霞美卿”當時就出了大名,而成為名坤伶。


    第二天,很多的報上副刊內和“戲劇”欄裏都披露了新起的坤伶“霞美卿”將要在大戲院露演的消息。芳霞打來了電話,說是合同已訂定了,她現在已經開始跟配角們聯絡,排演了,一點功夫也沒有。又說:已經把小碧芬的戲衣拿去交人做了,另外還做了一件,又配了點東西,大概有四天就都好……可沒說到給了訂錢沒有,大概有小碧芬的戲衣押在那兒,戲衣到不必先交訂錢,可是倘若款項無著,把人家的戲衣也拆了,改了,也押了,取不出來了,那個麻煩才真算不小!


    果然,又過了一天,他的表兄真從上海給他匯來了一筆款,數目雖不為他起初所希望的那麼大,可也差不多了,他想當時就去找魏芳霞,可是魏芳霞的那個家,他還是不願意去,就等著吧,反正他這時的心裏已經十分平靜了,芳霞登臺的事,是已經辦成了,就等著看戲了,她的戲再一唱紅了,那就算諸事完畢,慢慢再給表兄去信說實話,反正是隻這一迴事,我又是為幫助人,並不是幹了什麼荒唐事,他一定能夠原諒我的。


    芳霞是傍晚才來的。她因為整天的加緊練習排演,累得仿佛都瘦了,方夢漁就把匯票拿出來給她看,她真是喜出望外似的,方夢漁就說:“這些錢雖然不足,可大概也差不多了,小碧芬的戲衣,咱們隻留下她幾件新的,其餘的也不說不要,以後再有錢的時候,再買她的,你說行不行?”芳霞說:“那有什麼不行的?這些錢,我想也不用都給她。”方夢漁卻把匯票交在她的手裏,說:“你拿去,該怎麼支配,你自己去細想,或是跟馮亦禪和你師父去商量。”芳霞接過來匯票,好像有點羞愧似的,她歪著頭又問說:“那麼您自己沒有什麼用項嗎?”方夢漁說:“你看我的生活這樣簡單,像是有什麼用項的不像?”說著向她笑了笑。芳霞又似乎懦怯地問:“那麼,您借的這筆錢,要多少日子還上呢?”方夢漁說:“這你就不用管了!你就自管用去好了,將來如果戲唱好了,戲院批了賬,剩下的錢須先顧你家裏的生活,大概你的家庭如果經濟問題解決了,就不會再有什麼困難。”芳霞聽到這裏,臉不由得一紅。方夢漁又說:“這錢是我犧牲信用,跟我的表兄借來的,將來你唱戲攢下了錢確實有富餘的時候,再還自然也好,就是不還,也不要緊,你不用往心裏放好了!”芳霞忽又眼睛有點發漲,勉強的著說:“到了時候,我給您留下前三排的座位啦?您是每天都有功夫去嗎?”方夢漁說:“我自然得每天去聽你的戲,可是你也別特給我預備座位,我買票去站著聽也不要緊,我絕不希望享受特殊權益。還有,芳霞!你別覺著你這次登臺,是我幫的什麼忙,別人比我幫體的忙更多。沒有馮亦禪不行,他那裏,將來你倒得有點表示,同時這是你自己的才幹和人緣,並不是我的什麼關係!”芳霞的眼淚已掛在睫毛上,瑩瑩的就像是鑽石似的,嬌笑著說:“我就不聽您的這一套。”她聽見了腳步聲,趕緊迴頭看了看,是排字房小徒弟送副刊的大樣子來了,她就帶起來那張匯票,說:“那麼,方先生我走啦?”方夢漁點頭說:“好好好,你走吧!若有什麼事情,你隨時給我打電話好了。”他耳聽著芳霞的高跟鞋的聲音“格格”的漸漸逝去,他拿著那張發著潮濕的,油墨還沒有幹的大樣,卻不禁若有所思。


    雖然錢的問題是解決了,戲院和配角也都定了,但是方夢漁仍然不放心,因為芳霞的戲雖是唱得好,可是運氣也不能不信,萬一登了臺,唱幾天還不能夠唱紅,那照樣兒還得閑著,沒有人再邀。糟踐些錢,白出了力,還都算是小事,芳霞可是仍舊沒前途,反倒遭受綺豔花的竊笑。因此,方夢漁倒像自己要登臺挑大粱唱坤旦似的,心裏不斷的一陣陣緊張。


    他每天把許多份報館的交換報湊在一塊,專看關於芳霞——“霞美卿”的消息和評論。大戲院已經在各報都登上了巨幅的廣告,“霞美卿”三個字比“報頭”的宇都還大,壓得其他戲院名角的廣告好像黯然無光,這時恰巧由上海新來了個名坤伶叫“金牡丹”,廣告的地方也占得不小,並且登上了銅版相片,是“蠻漂亮”的,出演的戲也在西城,而且打泡戲的日期跟魏芳霞一樣,貼的是“玉堂春”,“大劈棺”,“紡棉花”,這些女角兒唱來最能叫座的戲,簡直是要跟芳霞打對臺。方夢漁看了,心裏就有點生氣,同時更緊張,不過還好,各報“戲劇版”都把“霞美卿”預先揄揚得很厲害,說是什麼“名媛出身”,“花衫正宗”,“舉止嫻雅”,“扮相秀麗”,其實她可還沒有登臺呀。這大概都是馮亦禪作的,而用了許多的筆名發表的。獨有一份專載戲劇的報紙上,卻為那個“金牡丹”宣傳,並且還把芳霞的底細給揭穿了,說她是武生改的行,大概“唱花衫”也忘不了踢腿,擰旋子,方夢漁看了,心裏又大大的不痛快,芳霞的得失,毀譽,仿佛就都是他自身的事情,他為這些事。把情緒鬧得十分的雜亂。


    也許緊張之放,兩天沒有出門,竟害起傷風來了,不住的打噴嚏,流鼻涕,頭痛,眼酸,身上還有點發燒,吃了“阿司配靈”,蓋著棉被躺了半日,也沒有一點汗。明天一天,後天就是魏芳霞登臺的日子了,天又陰霾,下著毛毛小雨,他心想:糟了!雨要是連日不晴,誰還去看戲,萬一要是三天打泡戲,連三成座兒全都上不了,那時候可是;“芳兮芳兮奈若何!”


    他已有三天沒見著芳霞,真恐怕芳霞也害了傷風,那就可登不了臺啦。這天氣真淒慘得令人發愁又發急,他因病,想去找馮亦禪問問:“怎麼樣了?後天芳霞一準能夠登臺嗎?”並想上陳神仙的家裏看看芳霞怎樣在排,在演。


    穿著很厚的大棉襖,扒在桌上,握筆凝思,正想寫一篇“行將一鳴驚人的霞美卿”。才寫了兩三行,聽見外麵的雨中,有高跟鞋的聲音,這聲音是那麼細碎,女子走路的聲兒可跟男人不同,尤其這高跟皮鞋的聲兒也兩樣,他當時就停住了筆,仿佛頭也不發沈了,接著,高跟鞋的聲音越清越近,並聽見衣裳窸卛地響,門一開,看見來的正是魏芳霞。


    她穿的是一件“玻璃雨衣”,戴著玻璃的雨帽,真是格外的標致,一進屋來她就說:“喲!屋子這麼黑,您還寫字?也不開燈?”說著,隨手就“吧”的一下,把電燈弄亮了,方夢漁打了一個噴嚏,擦擦鼻涕,就注意的看芳霞,見她的電燙的卷曲的頭發,淺綠的新毛料的合體旗袍,都罩在掛著微細的水珠兒的透明的雨帽雨衣裏,美麗逾常。她瘦了一點,臉上的胭脂可也多了一點,比早先像又小了兩歲,而苗條的健美的身體,站得離著他這麼近,她笑著說;“我給你送相片來了!”說著把她藏在雨衣裏的一個牛皮紙的口袋就交在方夢漁手裏。方夢漁趕緊把紙袋裏的相片抽出來,這是芳霞新照的,一共是四張,其中三張是戲裝,一張扮的“霸王別姬”,劇中的虞姬,剛健而婀娜,一張大概是“春香鬧學”的春香,不然就許是“紅娘”劇中的紅娘,顯著那麼嬌小玲瓏,嬌憨可愛。一張卻是“女起解”的蘇三,那個姿態,超過綺豔花的相片百倍以上,並且都上著豔麗的顏色,方夢漁說:這可糟了!有顏色的相片不能做銅板呀?”芳霞說:“誰叫您給登報啦?這就是送給您留著的!”然而她可另外有一張便裝的半身小影,雖然沒塗顏色,可是比有顏色的更美麗。這張相片就是最近的她,實在比新正在廠甸初遇見的時候更美麗了,這是誰家的少奶奶吧?要不然就是新選出來的什麼都市的“小姐”?方夢漁卻拿著相片,不住扭著頭看她的本人,芳霞笑著說:“您看我幹嗎?我叫您看的是相片!”又一笑,說:“我還忘了,送人相片應當在相片上題幾個字。”當下就拿起來方夢漁才放下的那枝毛筆,在這便裝相片的旁邊,寫上:“夢漁先生:芳霞謹贈,年,月,日。”方夢漁的這筆雖然是一枝禿筆,但她寫出字來卻是那麼清秀,她真有點才學!不過這上下款的稱謂太普通了,可是,大概也沒法再稱唿別的啦。臨了,芳霞放下筆,就催著說:“快收起來吧!快收在抽鬥裏吧!”


    方夢漁又打了個噴嚏,說:“我這兩天鬧傷風,重感冒。我不敢去找你,怕把你傳染了,到時你登不了臺。”芳霞說:“那能夠就那麼巧,可是您到醫院去看看嗎?”她現出十分關心的樣子。


    方夢漁說:“用不著看,這點小病。過兩天自然就好了,隻是我發愁這天氣,後天晚上要是還下雨,可怎麼辦?”


    芳霞說:“得啦!您就別再為我的事情發愁了!你看,這兩天把您都愁病啦!下雨沒有關係,後天晚上就是下大雨,我還得照樣兒唱,誰愛聽不聽!”


    方夢漁又看了看她,露出一點詫異的樣子。


    芳霞卻說:“這並不是我賭氣的話,更不是我還沒有登臺,就先灰了心,是,我已經滿足了,我多日來恨我落伍,現在我不落伍了。我多日來感覺沒人理我,現在有人理我了。我一生就投遇見過人幫忙。早先我是叫人瞧不起的,現在被人重視,這就夠了,死也不冤!”


    方夢漁說:“怎麼能談到死呢?”


    芳霞又一笑,說:“人還能不老死?我能老唱戲?您到一百歲還當編輯?”


    方夢漁說:“雖然這麼說,可是咱們離著死,大概還早呢,我是個文人,我還不作無病呻吟。你剛要出臺的年輕大名伶,為什麼先要說這頹唐的話?”


    芳霞說:“我就是這麼個人,日子長了,您自會知道。”


    方夢漁說:“大概日子長了,我也不會知道的,因為你的心思太深了,把許多的事情都藏在心坎的深處,還關上七重八重的小門兒,我又是一個懶人,我不耐煩去叩你的心扉,得了吧!打住這些話,還是談談後天晚上你是預備怎麼登臺去唱戲?”


    芳霞緊緊咬著嘴兒,她的眼淚早就要流出來了,可又仿佛是用力瞪迴去了,她強作歡笑地說:“全都預備好啦;就盼到那天,您的傷風好了,就得啦!”


    方夢漁說:“我就是得了癆病,也要天天去聽你的戲的。”


    芳霞指著說:“這可是您!說頹唐的話!”


    方夢漁說:“我嘴裏說這個,心裏沒什麼。”


    芳霞沒有再說什麼。她也不坐下,雖然摘了雨帽,可是披著雨衣。


    芳霞本是歡歡喜喜地來的,但聽了方夢漁的這幾句話,竟又惹起來她的憂愁,她把手絹掏出來,輕輕地擦了擦眼淚,緊緊地捂著嘴唇,發著怔。


    方夢漁倒很後悔,覺著跟她說的話,有些太不客氣了,難道,幫助人那點錢,還不是說將來就不叫人還了,就算有了什麼權利了嗎?所以他趕緊笑著說:“可對不起!我這兩天傷風,弄得我渾身都難受,說話也許急一點,你千萬別多心。”


    芳霞說:“我多什麼心?我看您的心眼兒才多呢!說話也厲害,什麼叫不耐煩叩我的心扉,您真不愧是文學家,說話也淨咬文嚼字兒。”


    方夢漁說:“不要再說了。我再問問,後天你就要出臺唱戲了,但這事你家裏的人知道不知道?”


    芳霞說:“這事情還能夠瞞人?雖然行頭都擱在小碧芬的家裏,跟包的人也就用她的跟包的,可是我連唱幾天夜戲,十二點以後才迴家,不先叫家裏人都知道,那還行?”


    方夢漁點了點頭。


    芳霞又說:“您別以為我家裏的人都是怎麼的古怪,都不讚成我唱戲,您見過我媽,您是知道的,對於我的事,向來也不幹涉,再說我從十三歲就唱戲,現在再唱戲並不新鮮!”


    方夢漁說:“那麼,真的,由後天起你要是唱紅了,將來也可以到上海去唱一唱呀?”


    芳霞說:“我就盼望將來出外,出外我可就不迴來啦!”


    方夢漁發了發怔,然後說:“你這句話可又有些叫人聽不明白,你的家庭既是很自由,你又為什麼希望永久離開家呀?”


    芳霞說:“像您,也不是此地人,您還想迴家去嗎?”


    方夢漁說:“我是來到這兒作事,不是跑到北京唱戲來了。我又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孤身一人,雲遊天下,到處為家,跟和尚一樣。你是個姑娘,怎能跟我比?再說,我是上海人,在上海還有親戚,早晚還是要迴上海去的。”


    芳霞說:“我說我劉上海不迴來,也是因為您在那兒。”


    她這句話,倒使方夢漁吃了一驚,因為一想,這話裏好像還有話,竟似有天長地久,相依相靠之意。同時,芳霞又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流露出濃厚的情思,方夢漁頓然覺得跟前就是一條“愛河”。他想:我是往下掉,不往地下掉呢?正在拿不定主意,忽見芳霞戴上了玻璃雨帽,說:“我走啦!您的傷風沒好,也該歇一歇了,明兒我大概也沒有功夫來,後天晚上一準在戲院裏見吧!”


    說著她就轉身走了,方夢漁要往外送,她卻把屋門用雙手橫住,皺著眉說:“您傷風,何必送我?”


    方夢漁說:“那麼,我就先祝你,後天登臺是一鳴驚人,諸事順利……”


    芳霞笑一笑,用清亮的喉音說:“方先生再見!”她走了,她的高跟鞋的聲音也漸漸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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