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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夢漁的那篇稿子再也寫不下去。他想不出芳霞剛才說的那些話是真“有所表示”,還是由於自己神經過敏。


    不過方夢漁覺得至少這是一個預兆,長此以往,意馬心猿,誰也沒有把握的。他想:除了我趕快結婚,才能再和芳霞接近,不然我就聽完了她的三天“打泡戲”,急速迴上海,可是也不行,她不久真許也被邀請赴滬演唱,她還許一到了那裏見著我,真就不迴來。


    傷風更重,腦子更亂,窗外的雨,下了一夜,又下了一天,到了這天是星期六,芳霞就在今晚登臺了,風雨卻依然不止。


    當日,方夢漁的心更加緊張,雖然傷風轉成了咳嗽,不住地吐痰,但是他的精神卻十分興奮,很早他就好好歹歹吃完了晚飯,坐在編輯室裏看那個時鍾,他恨這時鍾走得太慢,他急不可待似的,好容易才盼到六點多鍾,他知道這時候魏芳霞絕不能就出臺,並且一定還沒到戲院去呢,早去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然而他的心急,剛要走,幾位上晚班的編輯和記者全都陸續地來了,一個個拿他開玩笑,說:“你怎麼還不去呀?快去聽聽,迴來把成績快來報告我們。”他見大家現在都把他看作與芳霞是有密切關係的人,弄得他倒不好意思立刻就走了,以他今日的身體、精神,是應當去睡個覺才好,可是他無論如何也得掙紮著,今天是什麼日子呀?是自己所期望的人發展才藝,一鳴驚人的日子,我是替魏芳霞把事情辦到了,但她究竟能不能今天就挑簾兒紅,抑或從此又摔下去,還不一定,今天也可以說是個賭博的日子,隻恨這天氣,太不作美!他又燃了一支煙。但才抽了兩口,就掐滅了,走出編輯室,就見天色昏暗,小雨點還不住往他的臉上打,他心裏真不禁地憂慮,又覺著冷,趕緊迴到住的屋子,在他的大棉襖上又套了一件厚呢大衣,這才戴上帽子,拿了把傘,出了報館,走到大街。隻覺得冷冷清清,往來的車跟人都很少,他又為魏芳霞難過,心說:這天氣,誰去聽戲呢?“時不利兮可奈何?”他跟拉洋車的講價錢,拉洋車的把價錢要得很貴,但是他趕緊坐上了,傘卸下來,洋車上的雨布把他包著,他就由著拉車的把他拉走,他的心裏,對魏芳霞今天的戲,簡直不敢抱著多大的期望,明天後天,這雨恐怕也不能夠停住,簡直完了,應當晨期再演才對。可是那麼一來,廣告費就都白花了,替她預先吹噓的那篇文字也就都失效了,熱鬧的勁兒一過,那再成名更難。一路想著,到了那大戲院的門首,他還沒有下車就看見大戲院的門前紮著彩牌坊,並用電燈組成了字,是“霞美卿”,旁邊還有紅綠的電燈一明一滅的沿著邊兒,的確是一幅很美的圖案,真是惹人注目的招牌,隻是門前空有電燈而沒有什麼人,雨像絲似的千頭萬緒地向下不住的落。他下了車,幾乎連車錢都忘了給,慌慌張張地拿著傘走進去,剛走到那售票的窗戶前,就見馮亦禪站在那兒了,他說:“你還來買票幹嗎?芳霞早就給留著座位兒了。”方夢漁問說:“她來了嗎?”馮亦禪說:“她不能這麼早就來。”一邊說著,馮亦禪就領著方夢漁進了劇場,這個戲院本來是新式的劇院,場子寬大,座位舒適,但是現在稀稀的,連一成“座兒”也沒上,臺上現在剛演頭一場戲是“雪杯圓”,唱的一點“味兒”也沒有。馮亦禪跟著茶房,把留下的座位替方夢漁找著,是在第三排,靠外,看戲既就近,出入也方便,實在是個好座位,可是兩旁和前後全都沒有人,方夢漁就說:“今天這雨可真下得討厭!一定很受影響。”馮亦禪卻說:“不一定,想聽戲的下雨也要來的,由昨天開始賣票,已經賣出去三百多張了。”方夢漁喜出望外的說:“那就不錯呀!”馮亦禪說:“成績大概不能壞,因為廣告和劇評的宣傳總有些力量。芳霞在東安市場茶樓走票的日子雖然不多,可是已經有了不少的觀眾了,現在都知道霞美卿就是她了,還能不來捧捧場嗎?隻要今天的收入夠了前後臺的開銷,就算是成績好,明後天要是晴了天,一定能多上些座兒,就可以往下唱下去,總之,大概咱們計劃得並不錯,你的眼力也準確,芳霞算是時來運轉了。”方夢漁聽了,更覺著歡慰。馮亦禪又走往別處去了,方夢漁在這裏擦鼻涕,咳嗽著,本想閉上眼養足了精神,待會兒好看魏芳霞的“霸王別姬”。他倒要看看還有人來沒有,漸漸地有穿西裝的,有穿中裝的,還多半是偕同著眷屬,這前邊的幾排快坐滿了,方夢漁就對這些人,仿佛非常感謝似的。這時臺上已換演了武劇“白水灘”,鑼鼓猛敲一氣,劇中人的“十三郎”扮相雖然英俊,可是亂打一氣,真吵人,真最有意思,方夢漁就想起早先芳霞當然也就是去這種角兒了,一個女的,要是在臺上掄著棍兒亂打,也實在不大好看,難怪她受了淘汰,今日以“坤旦”的身分登臺,確實令人耳目一新。她走的這是正途。我幫她的這個忙,幫得實在是有價值!越想越是高興,仿佛連傷風也忘了,這時有兩位報界的朋友也來了,跟他閑談了一會,他聽人都說魏芳霞大有希望,他就更喜歡,忽然馮亦禪又來找他,說是“芳霞來啦,你不到後臺看看她化裝嗎?”方夢漁一想:雖然隻要是有熟人,就可以到後臺去看一看,而且,因為是男女合演的關係,更不會像是早先坤班的後臺,在小門上掛著“坤角後臺閑人止步”的牌子,不過魏芳霞可究竟是一個女角,她一定還特有一間扮戲房子,她現今,也許正在穿著貼身的衛生衣,對鏡扮戲呢,我何必去擾她,顯著熟嗎?或是顯得有特殊的關係嗎?那就有點討厭了。於是他就搖搖頭,說:“我不想到後臺去看她啦。我就在這兒等著她出臺啦!”馮亦禪就又走了,臺上的武戲完了,就是胡秋聲的“洪羊洞”帶盜骨,胡秋聲雖是二流老生,然而現在很進步,學譚派,唱得非常夠味兒,做工也好,他要是跟魏芳霞合演“四郎探母”,一定可聽。方夢漁靠著椅子坐著。微用著眼睛聽完了選出“壓軸子”的戲,這時他轉頭向四下裏一看。樓上樓下坐的人真不少,至少上了有八成座兒,票價不算便宜,外麵又下著雨,一個新角,竟有這麼大的號召力,就可以說很不容易了。此時,鑼鼓齊鳴,“霸王別姬”就開了場,配角都很“稱職”,去霸王的武生王振飛,身材魁梧,臉勾得也好,唱念做打,頗有“楊小樓”之風。及至一挑簾,魏芳霞的虞姬環佩叮當的一出了臺,當時臺下鼓掌喝彩之聲,騰起來了一片,電燈下的燦爛戲裝的魏芳霞真是“翩若驚鴻”,曹子建筆下描寫的那“洛神”,也沒有她這樣的美麗,“嫦娥”,或是“楊太真”,也不若她這樣麗質天生,而且儀態萬方。尤其是做,做得細膩,身段兒漂亮;唱,唱得更是宛轉清麗,合板合眼絲毫不茍,而且腔調極新,隨著她的唱,起了無數次的彩聲掌聲,她一人將臺下差不多一千多的觀眾的注意力,全都吸住了,方夢漁更是直了眼睛,覺得她簡直是活虞姬,不怪楚霸王到了英雄末路,還對她難以割舍,她大概比當年的虞姬長得更美十分,假若當年楚霸王的帳下美人不是姓虞而是姓魏,是她,那韓信的兵馬恐怕早都銷了魂,也不致適得她先自刎,霸王也喪了命,她真是個絕世的美人,是舞臺明星,是坤伶首座……方夢漁一邊這樣幻想,一邊注目去看。他也忘了疲倦,及至到了虞姬舞劍的時候,他簡直站起來了,隻見魏芳霞手執光芒閃閃的一雙寶劍,隨著“夜深沈”琴鼓的節奏起舞翩然,身段之美,劍法之熟,真叫方夢漁意想不到的好。而且一點也沒露出“武生”的樣子來,大概還因為她的武工底子好,所以劍也舞得“幹淨”緊湊,身段及腳步一點也不顯著拖泥帶水……臺下不住的掌聲如雷。


    方夢漁一點也不感覺頭暈了,心裏實甚快慰,他認為魏芳置的這出“別姬”,比得上梅蘭芳,比那天在茶社清唱的“別姬”又進步得多了,再也想不到頭一天的成績竟是這樣的好。這是我的成功,我的眼力值得自傲,我的目的是完全達到了。


    臺上已看不見魏芳霞的影子,電燈卻依然光輝照耀著,觀眾們擁擠著全都向外去走,很多是在互相談論著,都說是“好!”方夢漁也站起來,那兩位報界的朋友趕過來,跟他又誇獎芳霞一番,他一邊咳嗽,一邊不住地笑,他也說:“好!我早就知道她一定成功,這迴還不能說是挑簾紅嗎?”隨說隨也往外走著,忽然見由樓上下來幾個女的,其中的一個就是小碧芬,方夢漁想過去跟她談談,聽她對芳霞的批評,可是因為眼前有許多人擋著,沒容他趕過去,小碧芬就走了。他又要找馮亦禪,可是把頭東轉西轉,這些個人,那裏找得著馮亦禪呀?又想:要不要這時到後臺給芳霞道一道喜呢?她成功了,這還不是喜嗎?可又想,暫時不必,索性她唱完了三天之後,我再一塊兒給她致賀,還許得叫她請我呢!於是他邁步向外去走,手裏提著雨傘,走到戲院門外,看見雨下得更大了。汽車,洋車,所有的車都叫人雇去了,還有些雇不著車的人著急,埋怨這天氣,可又讚美今晚這戲聽得值。門前的電燈還很亮,照得被雨淋濕的柏油路,如鏡子似的,然而除了這戲院的門外,一切都是黑忽忽的,鋪子早就都關了門。他站立了一會,想著芳霞這時一定還在後臺呢,她迴去的時候至少得由汽車行叫一輛汽車,馮亦禪必定是揩她的油,叫汽車先把他送迴家去,我就不可以坐坐嗎?但又想:這個小便宜我也不必沾,我的宗旨就是——對芳霞盡十分的力,然而絕不希望她給我一點報酬,這才對,這才是我這個人!於是他就一狠心,撐起雨傘來。在雨下,泥塗中,吃力地走迴了報館。


    迴到他住的屋內,衣鞋盡濕,咳嗽得更厲害,他就自己鋪被窩,要睡下,再細想剛才聽過的戲。忽然間,又是那種高跟鞋的聲音,廝熟的聲音,自外麵來了,他不由得一陣驚訝,心說:“芳霞今天這時候絕不能還來找我呀?迴頭一看,屋門開了,果然是芳霞來了,她穿得很漂亮,也沒披雨衣。一見著了方夢漁,她就說:“您是什麼時候迴來的呀?我們找了您半天啦?”方夢漁驚訝地問說:“是有什麼事情嗎?”芳霞笑著說:“沒事,我是想著您一定得跟我一塊迴來,可是沒想到,我下完了裝,汽車也來啦,可是怎麼找也找不著您啦,真叫我著急了半天,馮先生說您一定迴來啦,我還不信,我這才坐著車來看看您!”方夢漁問說:“你還沒迴家啦?”芳霞說:“沒有嗎!本來您病著去看我的戲,萬一要是再出了什麼舛錯?”方夢漁笑著說:“我這麼大的一個人,那能就出什麼舛錯,我是沒敢攪你,所以我就自己走迴來啦。”芳霞驚訝地說:“您是走迴來的?”方夢漁說:“因為雇不著車了嗎。”芳霞皺著眉說:“您可真是……”又笑著問:“您看我今天怎麼樣?泄了氣沒有?您說真的,給我一個客觀的批評。”方夢漁說:“完全成功,並且這早就是我意料中的事。”芳霞一笑,表現出來她的得意,又表現出來一種感激,更表現著一種情意,就說:“我沒有別的事,就是為來看看您,我這一天可也真累啦!”方夢漁說:“對啦!你快迴去歇著去吧!”芳霞又笑著說:“那麼?明兒見吧!我盼著到了明天,您的病就好啦!”說著,她急忙走出屋,隨手把門帶上,一陣急促的高跟鞋的聲音消逝了,外麵又有一聲汽車的喇叭響,窗外的雨聲依然細細地響著。


    方夢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精神上不再緊張,但是心理上另有一種滋味,說不出來,芳霞似是一瓶子甜蜜,在引誘著他,他想吃,而又怕人笑話,同時也確怕不能消化,或是隻要一沾手,就擦不掉。


    他知道芳霞愈成名,自己愈不敢跟她談愛情,她越闊,越顯出來我窮,她越有前途,越顯出我是不中用,等到她成了鼎鼎唯一的大坤伶,我要想娶她,就是布置個小家庭,恐怕也得需要“巨款”,她能跟著我過苦日子嗎?她的這件玻璃雨衣壞了,或是不時興了,我還能不另外給她買一件嗎?那我就買不起。縱使她跟我結婚以後,她還唱戲,掙得錢更多,我也不能就叫她養活我,作一個“霞美卿先生”,那還不如當現在的我好,所以,她盡可跟我表示好感,我卻得當心眼前的這條茫茫的愛河,我是決定不往裏邊掉的。


    他一夜迴憶著大戲院臺上的那出“霸王別姬”和芳霞特來看他的那種深情。


    第二天的報上廣告,“霞美卿”三個字又大了一倍,今天的戲是“四郎探母”,方夢漁想著今天可不必那麼早就去了。他坐在編輯室裏,跟幾位同事的閑談,但還沒到七點鍾,芳霞就給他打來電話,在聽筒裏發出那嚦嚦的嬌音,說:“方先生!您是預備著去啦嗎?待會兒我叫車來接您,您等一等吧!今天覺著怎麼樣?您的傷風好了一點啦吧?”又恍惚發出一點笑聲,說:“好吧!待會兒見!”方夢漁掛上了聽筒,還有一些神馳,同事都向他問:“進行得怎麼樣啦?”並說是:“她現在唱紅了,同時你們就應當訂下婚約,別人好給你們道喜,也可以揩揩油,以後就免費聽戲。”方夢漁聽了這些話,心裏雖也就像受了人恭維似的那樣喜悅,然而口頭上是極力的否認,說:“永遠不會有那種事,我們是純粹的友誼,談不到愛情的關係,與婚姻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不信你們將來看吧!”大家有的笑他說話不坦白,有的卻給他貢獻意見,說是:“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你應當牢記著這兩句話。”方夢漁卻搖頭說:“我絕沒有任何意圖。”然而,到了八點鍾左右,魏芳霞就叫汽車來接他來了,並且還是芳霞自己來的,現在外麵雨大概也住了,所以她也沒再穿雨衣,但是又換了一件華貴而豔麗的新旗袍,她的打扮已是極端的貴族化,耳邊,指上,胳臂之間,全都是閃爍的貴重首飾,她美麗得有如仙女,富貴得像是王妃,但她沒有架子,見了誰,都含著笑,微微鞠躬,她把方夢漁拉住,說:“走吧!您還穿大衣不穿啦?不冷嗎?”其實方夢漁的大棉襖真臃腫,這天氣就說是“雨後春寒”的天氣吧。恐怕誰也不能像他穿得這麼多,他的胡子有十天沒刮了,禮帽雖是新的,可被雨淋濕了,至今沒有幹,扣在他的長頭發上。他還直咳嗽呢,一塊擦鼻涕的手絹,永遠在手裏拿著,可是魏芳霞拉著他,他們就像是一對情侶似的走了。


    今天大戲院的顧客比昨天可多得多,幾乎賣滿了座,方夢漁依然是坐在前三排。戲院的大經理還特意過來,跟他談了談,表示著魏芳霞很有叫座的能力,三天打泡戲唱過去之後,還要煩請她繼續演唱,因為依此情形來看,就是一連唱一個月,叫座力也不會衰減。方夢漁見這位大經理滿臉都是笑容,並且仿佛把他看作了是魏芳霞的“掌櫃的”,先得征得他的同意,芳霞才肯續合同,多演唱。方夢漁就說:“我是絕對讚成的,她大概也沒有什麼不樂意的,待一會,我見著她同問她吧!”戲院經理覺得方夢漁的答複很滿意,就對他更客氣,茶房給他送來熱茶,拿來卷煙、水果,方夢漁倒覺著旁邊的人都直在注意的看他。


    “四郎探母”出了場,這出戲還是以老生為主,胡秋聲扮的楊延輝,很博了一些彩聲,然而還不如魏芳霞扮的鐵鏡公主,她一出場,還沒有啟唇唱那:“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臺下就已經掌聲如雷。這邊也叫好,那邊也叫好,引得方夢漁倒發生了反感,他覺得這些人也歡迎得過火啦,這不是純聽戲的,這多半是捧角的,這對於芳霞倒是一種侮辱,如此看來,姑娘們唱戲,民得不好是不能出名,長得好了環境實在是複雜,什麼人都有,慢慢的就許出事,這也不好。將來還是得勸芳霞擬訂一個期限,至多或唱半年,或唱一年,得了名,攢下丁錢,就趕快“急流勇退”,給劇壇上留下一個永久的記憶,也就夠了。女人的前途還是得結婚,——雖然不可以跟我結婚,但是她是得結婚的,第一步我幫助她成了名,第二步我就得勸她結婚了。


    他這樣想著,同時直著眼向臺上去看魏芳霞,但現在的魏芳霞卻是穿戴著綺麗的旗妝,頭上是青緞的“兩把頭”,兩邊垂著絨穗,當中一太朵牡丹花,兩鬟還壓著海棠花、月季花和粉紅的絨鳳,耳墜是兩串珍珠,穿的這才是真正的“旌袍”,滿繡著金線的花朵,下麵穿的是高底的鑲金嵌玉的華麗旗裝坤履,在北京城二十年前大概還有這樣的“少奶奶”。現在她就是一位少奶奶,不,已嫁的公主,她的北京話也說得那麼柔潤,比平常說話的時候更好聽,唱了幾段,也都流麗、宛轉、嘹亮,處處討好,與昨天的別姬,好像不是一個人演的。然而這個戲,這是一出“喜劇”,旦角的動作要細膩,唱要流麗,道白要俏皮,身份要穩重,所以更能夠表現出她的天才,因此,這出戲她又唱成功了,然而方夢漁直聽到了“迴令”,還覺著她的戲太少,而沒使他聽夠,可是他已經打了嗬欠了,到散戲的時候。他沒好意思又走,就等著,待了會兒,馮亦禪來了,領著他到後臺,這時芳霞在“扮戲房”裏正在卸妝,卸去了她的那身“鐵鏡公主”的戲裝,又恢複了她的本來麵目,剛才像一位旗人家的貴少婦,如今又是“摩登女郎”了,她真是怎麼打扮怎麼好看。尤其,她今天喜歡極了,直說:“連我也想不到,成績還這麼好!”馮亦禪說:“你現在也成了名伶了,綺豔花大概也快迴來了,希望你們表姊妹以後能檔合作才好。”芳霞搖頭著說:“我絕不跟她爭,她要是氣恨我,我也不理她,好在北平的地方兒大,她要是在西城唱,我就上南城唱去,她要是在南城露演,我再躲開,我決定不跟她打對臺,並且同天不唱一樣的戲,我讓著她還不行嗎?”馮亦禪說:“今天咱們這兒估計著上的座兒,已經越過了八九成,除卻兩廊的緊後邊,簡直沒什麼空座兒了,我知道綺豔花跟小碧芬,她們也都在這園子裏唱過,從來也沒有過這麼好的成績,你真得特別的努力,保持著這光榮。還有今天我聽說‘金牡丹’那邊,連四成座兒也沒上,大概所有的北平城聽戲的人,都到這兒來了,可見你的魔力!”這“魔力”兩個字,方夢漁聽著覺著有點紮耳朵。他認為運用的太不恰當,芳霞卻聽了臉也一紅,斜著眼看了看方夢漁,笑著說:“您聽!馮先生把我說的?我竟成了魔啦!”馮亦禪也笑著說:“你們別挑字眼,反正我覺著你們兩人的心裏比我都喜歡,等到綺豔花迴來,我還真得躲著你們點。”芳霞說:“怎麼?您還怕她吃……”醋字沒有說出來。馮亦禪說:“我老頭兒啦,沒人說我什麼,隻是別叫她想著你的名聲都是我給幫起來的,你跟方夢漁這麼要好,是我給拉著的纖,因為,無論如何,她叫我幹爹。”芳霞說:“我也叫您幹爹,行不行。”馮亦禪說:“你倒是也叫得著,可是因為夢漁的關係,我就覺著有點當不起。”旁邊還有那個當配角的小坤角,還有跟包的正?謔仗戲衣,聽了這話都不住的笑,芳霞也臉紅了,又偷眼看了方夢漁一下,方夢漁倒覺得很難為情,隻說:“亦禪大概又喝醉了酒啦,不然不能夠這麼胡說八道。”芳霞仿佛生氣似的說:“不理馮先生啦!咱們走吧!”拉著方夢漁就要走,方夢漁那好意思就讓她拉著走呀,又招唿馮亦禪,一塊兒走7胍囔卻擺手,笑著說:“你們先走吧!我還得等著陳神仙,他上廚所去了,待會兒就迴來,這戲院的經理還在櫃房等著我們呢,為給你續合同的事。”芳霞說:“幹爹可別忘了!我頂多唱到這個月的月底,我能唱什麼戲,我師父都知道,您跟他商量商量就替我作主好了!”馮亦禪連連點頭說:“好!好!好好!你們迴去歇著去吧!”芳霞跟方夢漁走出了後臺,她的手還挽著方夢漁的胳臂,到了戲院的門前,二人一同上了汽車,汽車外還站著不少的人,大概都是聽完了戲還在這兒等著看“霞美卿”,一個個的“拜倒於石榴裙下”者的眼光,自然是都投在芳霞的身上,但同時也都投在方夢漁的大棉襖之上了,方夢漁趕緊鑽到了汽車裏,連頭也沒敢抬,車就開走了,先到眜藎幸虧方夢漁給攔讀耍不然,看芳霞的意思,仿佛她還要進去再跟他談會子“閑天兒”才好,她是那麼喜歡的,戀戀的,又說了聲:“明兒見!”方夢漁迴到自己屋裏。累得簡直連兩眼都睜不開了,然而他心裏很著急,精神很受刺激,覺著芳霞的態度今天可太明顯了d訓浪愛上了我?究竟我有什麼可愛呢?她莫非要以愛情來眜鷂腋她借的那錢?這正不必r殘硭覺得我人好,我雖不漂亮,但是熱心,是她的知己,是她的恩人k就不自禁的要跟我講戀愛?要一同掉在爰河裏!這,我可真應當考慮了,是就這麼“弄假成真”呢?還是——退身是很可惋蟳氖攏然而就這樣“掉”下去,卻又真仿佛有點兒荒唐?br>


    一夜他也沒睡好,次日他倒很有精神,把發也理了理,胡子也刮幹淨了,到了晚間,他依舊坐在編輯室裏,等著芳霞的電話。他想著芳霞今天一定還能夠用汽車來接他,但是都過了八點鍾了,芳霞的電話沒有來,汽車也沒有來,旁邊的同事雖沒有說什麼,但是他很覺得難為情,又著急,到門口站了半天,仍然看不見一輛汽車的影子,他就想:芳霞也許直接到了戲院去了,本來沒有訂好今天她還同我一塊兒去麼,逐就走了一段路,雇上了一輛洋車,往戲院去了,來到戲院的門首,就見那“霞美卿”三個字的電燈廣告,亮得特別刺眼,門前的汽車就停了一大排,大約有三四十輛,洋車更是無數,人都往裏去擁,那售票房兒的窗前也擠滿了人,倒好像是配給什麼日用必需品似的,買票都買不上。方夢漁好容易才擠了進去,迎頭又遇見了馮亦禪,然而馮亦禪擠得站也站不住,衝他擺手說:“這兒來!”方夢漁擠到近前,問:“什麼事?”又要同說:“芳霞來了嗎?”不想馮亦禪反倒問他:“你們沒有一塊兒來嗎?”方夢漁詫異地說:“怎麼?芳霞還沒有來到?”馮亦禪說:“我也著急,她應該來啦,胡秋聲的‘失空斬’,馬上就要出來啦。完了就是她的頭二本虹冕關,她要是誤了場那可真糟糕,你看今兒來了多少人呀?現在樓上樓下就都滿啦,待會兒非得加凳子不可!”方夢漁搖頭說:“我想她等待會兒就來,絕不能夠誤場。”馮亦禪說:“汽車可去了半天啦,還沒迴來,她家裏又沒個電話。我想趕緊派個人去催一催她去。”方夢漁說:“不要緊,你不要多疑惑,她又不是個外行,那能不知道唱戲的規矩,誤了場還行?”馮亦禪說:“不過她可也別選時候就端起來名伶的架子呀!”方夢漁搖著頭說:“不能,絕不會!”雖然這樣說可是他的心裏也有點七上八下的,覺得芳霞確實應當來了。莫非她的家庭出了什麼事?莫非她病了?她就是病,也得先來個信兒呀?因此疑慮萬分。他也不能進戲場裏去了,但是迴頭向戲場裏一看,見觀眾們真是萬頭攢動,大概早就滿座了,可是人還不斷的往裏邊擁。售票房兒早就關上了窗子不賣票了,但許多人還在那裏擠著,嚷嚷著。門外還不斷有人來,有些太太小姐們埋怨說:“早知道人這麼多,今天上午就來買票就好了,這怎麼辦?白來了一趟!”又有人喊著:“茶房!茶房,你給我們補幾張臨時票行不行?多給幾個錢也可以!”然而,這時三十幾個茶房全都忙得很,喊也喊不來,方夢漁看著這種情形真緊張,同時他真愉快,這真是偉大的成功,尤其——又迴想起來近兩日來,芳霞對他那種愛情流露的樣子,更覺得是一種榮幸,是一種“奇異的收獲”,可是芳霞這時候怎麼還不來呀?“失街亭”都快唱完,緊接著就是“空城計”了。雖然胡秋聲扮的孔明還得什麼城樓彈琴哩,還得揮淚斬謖,再有一點鍾也唱不完,然而魏芳霞也應當來了。他和馮亦禪就像收票似的,都站在大戲院的門首,又來了幾輛汽車,看見下來的全都不是魏芳霞,街上雖然沒下雨,很熱鬧,但是對門有幾家鋪戶都已上了窗戶,冕紅燈也滅了,馮亦禪真著急,就說:“一定是有事,夢漁,你趕緊叫一輛汽車,上她家裏去找她去吧!無論她的家裏是有什麼事,你也得叫她馬上就來!”方夢漁卻依然猶疑著,雖然也著急,可是也不願意到魏芳霞家裏去。幸虧在這時候,就有一輛汽車飛快的來到了,馮亦禪說:“車迴來了!車迴來了!”他認識這輛車,可是還不知道車裏有沒有芳霞,所以他就要下臺階,過去問那汽車司機,但是,他還沒有走下去,汽車的門就開了,魏芳霞匆匆地由車裏走出來了,方夢漁這才算完全放下了心,但是,注意的去看芳霞。在燦爛的電燈光下,看出今天芳霞穿的衣裳卻不怎麼燦爛華麗,裏邊的旗袍上罩著在家常穿的藍布褂,外邊穿著紫紅色的大衣,她的神色也不正常。馮亦禪說:“我正要叫夢漁去催你,怕你誤了場。”她說:“是嗎?我也是趕著來的!”說著急匆匆地走進去,就直往後臺那個小門去了,並沒有跟方夢漁說一句話,就好像沒看見似的,方夢漁覺得倒有點惆悵,可是心裏的狐疑倒滅去了。因為她已經來了,既是來了,必定就是家裏沒有什麼事,也證明了她沒生病。


    一轉眼的工夫,馮亦禪就沒有影兒了,大概是追著芳霞上後臺去了,方夢漁本想也跟了去,可又怕自己在前排特訂的那個座位被人占了去,還是看戲要緊,今晚的這些人誰不是因為知道了“霞美卿”突露大名,為爭睹她的色藝才來的,尤其今天她將要演的是名劇——旦角的重工戲,頭二本的“虹霓關”呀!


    方夢漁這才走入了戲場中,臺上的諸葛亮雖還段有“斬謖”,卻已經“坐帳”了,整個的廣大的戲場,坐的也是人,站立的也是人,煙卷騰起來的煙霧,凝聚著,好像在四周圍遮住了薄紗的帳幕,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方夢漁找到他的那個座位,一看,已經被一個四十來歲的胖太太給占據住了,他跟人家說明白了這個座位原是他的,可是無效,這位胖太太連理也不理,隻管捏著煙卷看那臺上的孔明。他想:恐怕我攔地方坐了,但又確實不願意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跟--個女人吵鬧。他站著發了發怔,就想索性到後臺去看芳霞吧,這前臺,再待會兒恐怕連個站的地方也沒有啦,正要迴身,這時來了個茶房。說:“方先生!您的座位叫人占去了,您來吧!我再給您找一個地方。”方夢漁就跟著他走,原來還得上樓,樓的正麵有一個包廂似的地方,這裏也坐滿了人,其中就有小碧芬。另外還有幾位女客。這個地方坐的大概都是跟前臺或是後臺有關係的貴賓,方夢漁被安置在這裏,覺得地點雖然適中。可惜距離著戲臺太遠,恐怕芳霞出得臺來,而在這裏看不清楚,聽也不能聽得真切,方夢漁淨想著這些問題,那小碧芬直跟他沒話找話,還向旁的女客努嘴,並且悄聲談論,方夢漁也都不大注意,他把眼睛直直瞪在那臺上,好容易才盼得“斬馬謖”下了場,而鑼鼓又響了一大陣,“虹霓關”就出了臺。


    “虹霓關”是隋朝虹霓關的守將辛文禮被唐朝(那時李世民可還沒有當皇上)的勇將王伯當(瓦崗寨的好漢)一箭射死,守將的太太東方氏頗婀弓馬,率兵替夫報仇,她的丫環為她打著的一支旗子,上麵就寫著“替夫報仇”四個大宇,東方氏身穿著白綢子的小衣裳和白綢子的長褲,發上也係著白綢,腳下穿的是白緞和白絨穗子的鞋,表示出來是穿著喪服。然而這麼一打扮——“要帶俏,三分孝”,所以更顯得魏芳霞漂亮了,直如一樹的梨花,素潔清秀,愈形嫵媚,她拿著一桿槍,這槍是兩頭都有銀槍尖,垂著素纓。槍桿也是完全用白條纏裹,舞了起來,更如梨花紛落,她的武工真是純熟,當然的了,因為她學過武生,所以更顯得幹淨,俐落,但同時她的一切姿態又極為苗條,既是一位絕世的美人,又是一位陣前的女將。


    她的對手是王伯當,也是一員白袍小將,手中使的槍跟她那槍本是一對兒,兩個人就對槍,同時,就相互的鍾情起來,一麵打著,魏芳霞就用秋波不住的撩那員小將,又恨又愛心理交戰,被她給刻劃得極細膩,臺下樓上,早就那喝起彩來,方夢漁也出了神,並且想著:“她,她能夠不懂得愛情嗎?誰信……”看著雖覺好,心裏卻又斟酌起來了,好像自己就是王伯當。然而王伯當雖然是一條好漢子,但結果被魏芳霞一槍挑下馬去,連她的丫環一齊上手,就把這戰俘也是情俘的王伯當,給捉進虹霓關去了。


    這演的才是“頭本”,魏芳霞飾東方氏,已經博得滿場誇讚,在方夢漁的旁邊有兩位先生,看那樣子還都是“內行”,全都不住地點頭。小碧芬也說:“幸虧我不唱戲啦,要不然,誰還聽我的呀?誰不來聽她呀?真好嗎,連我聽著都過癮!”也不知道她是故意說給方夢漁聽的,還是她心裏的真話,但是方夢漁就因此很高興,更有精神,因為,以後的想像,至今日是完全實現了,並且還超過了想像,成了!芳霞已經成了超等的著名坤伶了,完全成功了,可以安慰她了,我也可以因此而驕傲了。


    小碧芬又說:“咱們再聽她的二本吧!聽聽她的那段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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