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定疆界,涉及的問題就廣泛了,基本上西南片區(qū),四川、雲(yún)南、貴州、湖南、廣西五個麵積寬廣的大省都攪進來了。
首先,需不需要重新劃定疆界是值得討論的,難道開國時期的先賢都是傻子嗎,他們這麼做肯定是有原因的。更何況,如今流行的思維定式,還是儒家的“法先王”,恨不得退迴周禮時期,禮樂興盛,恐怕在他們眼裏,一切改革都是反動派。
其次,如何劃定也是一個大問題。早個三五年,沒有人意識到夷民是財富,夷民治理是一項政績,還好說。但現(xiàn)在明顯史仲竹已經(jīng)做出樣子來了,能做到一省布政使的老狐貍,即使不能創(chuàng)新,模仿總是會的。現(xiàn)在誰都知道夷民治理就是個香餑餑,誰又肯把土地和人口劃撥給貴州。與四省交界的疆域,總是需要扯皮的。
再次,民眾是否能夠適應(yīng)。開國已經(jīng)百餘年了,百姓基本繁衍了五代,五代人在同一片土地生生不息,現(xiàn)在把他們熟悉的地方,重新行政區(qū)分,他們能適應(yīng)過來嗎?如果在人們的嘴裏,依舊出現(xiàn)以前的地名,思維裏還是以前的疆界,那史仲竹的行為,又有什麼意義。
重定疆界,還隻是改土歸流善後措施中的一小部分,問題就這麼多,整個政策實行下來,麻煩肯定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史仲竹看著收集上來的問題梳理,苦笑一下,自己還是太天真了,原先計劃七年就能解決貴州的問題,現(xiàn)在看來,十年也未必搞得定啊!
史仲竹有一瞬間都想退步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模式,名利雙收,現(xiàn)在裝個病,退下來,以後政策推行,好了,是他有先見之明;壞了,是政策實施人的錯。隻一瞬間,史仲竹就反應(yīng)過來了,這樣的畏難情緒要不得,難道重活一迴,就是為了追求世俗的成功嗎?沒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氣,迎難而上總是能做到的,史仲竹為自己一時想退縮感到羞愧。
打定主意紮根貴州,把這項政策推行下去,史仲竹就真正花費大力氣,說服聖人和太子。按照聖人、太子的不同喜好,各有側(cè)重的寫了不同風(fēng)格的奏折,和兩位決策者分析,重新劃定疆界的意義和必要性,皇權(quán)時代,隻要聖人、太子同意,下麵人的阻撓,總能技術(shù)性的化解。
史仲竹剛剛慶祝完自己的二十九歲生日,聖人召集五省布政使的旨意就到了,臨近新年,史平快滿兩歲了,能夠適應(yīng)長途旅行,史仲竹這次進京,一家六口人,齊齊整整的出發(fā),轉(zhuǎn)道京杭運河,光行李就裝了兩艘大船,其餘護衛(wèi)船隻無數(shù),浩浩蕩蕩往京城趕去。
到了京城,宣旨的天使已經(jīng)在驛站等著了,史仲竹連洗澡的功夫都沒有,就直接進宮麵聖了,魏貞娘帶著三兒一女,跟著來接他們的史叔梅迴保齡侯府。
四川布政使孟喬芳、湖南布政使劉兆麒、雲(yún)南布政使周有德、廣西布政使李翰章四位封疆大吏都已經(jīng)在養(yǎng)心殿等候,史仲竹以為自己來遲了,嚇一跳,連忙拜見聖人、太子。
聖人、太子叫起後,史仲竹又和四位同僚打招唿,四個人的年紀做史仲竹爺爺都是夠的,如今和他共事,還是他牽頭,四位布政使均在心裏暗暗感歎年少有為,加之在聖人麵前,也不拿喬,交流頗為愉悅。
不一會兒,八位閣老也到了,能在改土歸流這件事上發(fā)表意見的重臣都到齊了,聖人示意太子主持今天的會議。這樣的場麵,總讓史仲竹想起前世的文山會海,精神稍一恍惚,就聽見孟喬芳道:“是吧,史大人。”
史仲竹迴過神來,就隻聽到“是吧,史大人”幾個字,在聖人麵前走神,禦前失儀,也是罪過。史仲竹隻好對著孟喬芳微微一笑,低頭不語。
史仲竹這微笑、低頭、不語,也不知道孟喬芳理解成什麼意思了,孟喬芳不客氣道:“川人轄製藏人,本就是這樣,重定疆界,我四川損失又去哪裏找補?”
孟喬芳有這個不客氣的本錢,作為四川布政使,的確擔(dān)任這轄製西藏的重任,大越開國後,對西藏的統(tǒng)治也采取了諸多措施,諸如封法王、設(shè)宣慰司、招討司等等,可當(dāng)?shù)厝诵闹械淖罡哳I(lǐng)袖依然是活佛、法王,西藏的高原環(huán)境,讓中原王朝也不便派人管理,朝廷對西藏的掌控越來越低,到了現(xiàn)在,隻能依靠四川作為屏障。朝廷對西藏的要求就是,隻要不反,就這麼放任自流吧。
中原王朝,皇權(quán)鼎盛,十分不適應(yīng)這種政教合一的模式。在中原,要是那個僧道敢攛掇皇帝過分信仰,保證被打為妖僧、妖道,更何況,皇帝因為出家人不事生產(chǎn)、占用資源,還大肆興起過滅佛運動呢。
朝廷對邊疆地區(qū)的控製一向比較弱,雲(yún)南也是這樣,當(dāng)?shù)厝诵闹械淖罡哳I(lǐng)袖依然是木府,朝廷官員保持著明麵上的統(tǒng)治,對木府的要求也不過是:明麵上臣服,不要造反。至於什麼朝廷政策、人口增長、政績之類的東西,通通與這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無關(guān)。
史仲竹對於孟喬芳的話,沒有解釋說重定疆界不一定會損失領(lǐng)土。四位布政使認為,他這麼大張旗鼓、攜勢而來,肯定是想要擴大貴州疆域,好增加人口,增加政績。這個可以作為日後談判的籌碼之一,史仲竹要的是合適,而不是最大!
“孟大人此言差矣,重定疆界,為的可不是領(lǐng)土,而是為了查探清楚人口分布、地形地理,如今還有不少夷民深山居住,這些可都是稅戶。”史仲竹道,又加了一句,“探查地形更有必要,如今夷民也不是那麼聽話的。”
“還不是你貴州一事,嚇住了夷民,若此事不成,逼反夷民,就是你的大過了!”孟喬芳更不客氣了。
麵對這種指責(zé),史仲竹隻看了看聖人和太子,也不辯解。孟喬芳知道這事兒聖人太子都同意了,他的話不是暗指聖人太子昏庸嗎?罷了,既然史仲竹有聖人撐腰,他稍稍再多讓出一點兒出利益好了,心裏這樣想,麵色卻更生氣了。
劉兆麒、周有德、李翰章三位布政使,一言不發(fā),低調(diào)得對不起布政使這個職位,聽著他們的代表孟喬芳發(fā)言,最多敲敲邊鼓,當(dāng)了一天的人肉背景。八位閣老也假裝自己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連史鼎,這個當(dāng)?shù)模紱]幫史仲竹說過一句話,大概他也明白還不是出聲的時候。
史仲竹和孟喬芳,唇槍舌劍得辯了半天,聖人和太子,穩(wěn)坐釣魚臺。反正幾個大臣自己肯定吵不出結(jié)果的,最後還的聖人做裁判,聖人聽他們吵的原因,隻不過是想著萬一情緒激動,暴露了真實目的呢。談判底線,可不是能一次召見、一次試探就能摸清楚的。
說了半天,毫無結(jié)果。聖人賜了禦膳,千裏迢迢迴京述職的五位布政使齊聲謝過,用了飯,就各迴各家,各找各媽。
孟喬芳保持了一路的憤怒臉色,進了馬車立刻把臉搭下來,用力揉了揉,保持統(tǒng)一表情幾個小時,也是很費功夫的!今天的麵聖不過是初步試探,想來他們五人,過年之前是別想迴去了。嗯,終於迴京家人團聚了!孟喬芳感歎,暗暗決定,先多陪陪家人,反正他是不著急的。
史仲竹更加不會妄想,幾個小時就能決定什麼,且待來日吧,史仲竹也高高興興的跟著史鼎迴府了。
多少年了,史仲竹一家沒有在一起過年。算算,為先帝守孝三年,出孝大半年沒有遇上過年,之後的六七年都在貴州,算起來,十多年沒有和父母一起過年了。
史仲竹到保齡候府的時候,一家子正聚在大廳說話,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史仲竹進門,納頭便拜,“不孝兒給娘磕頭請安了。”
鄭氏連忙起身扶他,拉著他的手臂,順勢抱著他哭道:“總算迴來了,總算迴來了。”手在他身上摸了摸,有撫摸著他的黑眼圈道,“看看,都瘦脫行了,我就說不要去安順,不要去安順,現(xiàn)在好了,陷在貴州出不來。我都黃土滿半截的人了,臨了臨了,連兒子都看不到。”
“呸呸呸,童言無忌,發(fā)風(fēng)吹去。娘~您要長命百歲的,不要說這種話。”史仲竹安慰道。
“你就是不為我想,也要為明珠想想,幾個男孩子,摔打是應(yīng)該的,可我的明珠不能在貴州那個窮鄉(xiāng)僻壤耽擱了,她可馬上就要說親了。”
“才十二歲!”史仲竹嘟囔道。
“十二歲怎麼了,女孩子這個時候相看才是最好的,難道要和老五一樣,都二十了還不肯成親!”鄭氏立馬被點著了,話題跳躍到史叔梅,剛剛他們正在討論著史叔梅的婚事呢!
“十九,我才十九!”史叔梅抗議到
史仲竹撇了一眼,立馬決定死道友不死貧道,接口道:“老五也太不懂事了!”
“可不是,季蘭都讓他拖成了大姑娘才嫁出去,好不容易找了個龍鳳胎不分大小的由頭,讓季蘭先嫁,不然,還不讓人以為,咱家季蘭是有什麼問題,才越過兄長的呢!”鄭氏抱怨到。
史仲竹看著哭笑不得的史叔梅,完全不感到同情,他當(dāng)年,為了婚事,不也被念叨了許久,自己受過的罪,別人怎麼能逃脫。
“爹,你倒是說句話啊!”史叔梅頂不住火力,向史鼎求援。
“立業(yè)成家,老五等考上了進士,再成家吧。”史鼎道,歹命哦,在養(yǎng)心殿為二兒子操心,迴家了還要為三兒子操心,史鼎簡直神煩。轉(zhuǎn)頭一看鄭氏臉色不好,立馬加了一句,“可以先把人選定下來。”
“我隻聽說過成家立業(yè),不知道什麼立業(yè)成家,看看你兩個兄長,他們成親,誰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鄭氏道,選擇性遺忘了史仲竹的前科。
這時候史季蘭的到來,解救了史叔梅。下人飛奔來報:“姑奶奶和姑爺?shù)搅恕!?br />
“快請,快請。”出嫁女迴娘家,那就是貴客,更何況史季蘭那麼受寵。當(dāng)家的大嫂徐氏立馬揚聲說到。
史季蘭和她的新婚丈夫何衡相攜而來,鄭氏的注意力果然馬上轉(zhuǎn)向了史季蘭。史叔梅偷偷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對史仲竹說:“二哥,你說我再出去遊學(xué)一段時間,能躲得過嗎?”
“我保證你真敢跑,再迴來時,肯定已經(jīng)有個新娘在房裏等著你了!”這年代,當(dāng)?shù)锏南露Q心,娶妻也不一定非要當(dāng)事人在場。
史叔梅縮了縮肩膀,訕訕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