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尉升退下後,阮青洲便坐在案前撐頭休憩,但思索得過於認真,他也不曾發覺有人靠近身側,直至額邊有熱意鑽入,他才被驚擾著醒了神。
段緒言就跪坐在他身後,伸指替他揉著額頭,說:“殿下頭又疼了?”
“休息片刻便好,”阮青洲抬手輕撥開段緒言的指尖,“你守了一夜,不必伺候了。”
被撥開的手又往那人前額探去,摸見一點低熱,段緒言說:“可殿下還病著,如此煩擾,頭疼如何能好?”
阮青洲合眼養神,道:“有些事不可名狀,須得早些想通。”
看他手間掐出的淤紅指印,段緒言指尖蠢動,撚起袖口摩挲了幾下,有意說道:“殿下也覺得奇怪?”
阮青洲稍抬眸,朝他看去:“你覺得哪裏奇怪?”
“奴才是不了解那幾位侍郎大人有何關聯,但僅談擺件一事,奴才就覺得奇怪!
“說說看!
段緒言說:“桐月枉死,錦衣衛為確認桐月身份才去了趟風顏樓,正好就遇到了朱庭濟。但聽柳東家所言,朱庭濟上門更換擺件時與錦衣衛起了衝突,可新擺件並無異樣,他大可任由錦衣衛查驗,緣何要多此一舉引起錦衣衛的注意呢?他這麼做就好像……”
阮青洲接道:“好像本就想讓錦衣衛注意到他,或是注意到那批擺件。”
經他這麼一說,阮青洲覺得平順許多,前幾日忙於協調六部,他無暇細想,竟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一點。
無論是桐月的死,還是被放在錢宅書房的擺件,又或是朱庭濟次日上門的舉動,都是在引導錦衣衛發現擺件和風顏樓的關係,從而查到朱庭濟的身上,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而且,阮青洲是因為先一步發現了風顏樓擺件的異樣,才會順理成章地循著錢宅書房的擺件想到風顏樓,可若是他前一夜沒有注意到雅間內的擺件,又或是沒去過風顏樓,什麼都不知道呢?
阮青洲再又深思,段緒言似是聽見他心中所想,說道:“奴才又在想,殿下提前發覺風顏樓擺件有異一事實屬意外,應當也不在兇手的意料之中,所以兇手在書房放置擺件,應當是為了讓人以為錢尹在用這種方式藏金,可若是根本就無人注意到書房的擺件呢,那麼朱庭濟在風顏樓外刻意惹人注目,又有何意義?況且朱庭濟分明與此案有關,何故要引火燒身,而且就算錦衣衛注意到他又如何,尋到尉侍衛那日說的當鋪嗎,再然後呢,他們讓錦衣衛尋到當鋪是想做什麼,奴才不明白!
阮青洲自語道:“尋到當鋪後,錦衣衛自然會去查當鋪房契,也就會確定,擺件之事確實與章炳有關!
“但奴才記得那日趙同知分明在說錢侍郎的死與章侍郎有關,既然章侍郎和兇手是同謀者,那麼在殺死錢侍郎之後,兇手為何要故意留下擺件作為引導,讓一切證據都指向章侍郎呢?”
段緒言看似在發問,實則在替阮青洲梳理思路,他要讓阮青洲想到,兇手利用擺件和風顏樓設了個局,隻要錦衣衛能發現擺件和風顏樓的聯係,再順著朱庭濟查到當鋪,就會根據官府備案查到當鋪的所屬者是章炳。
到時整件事就像是章炳為了利用錢尹頂罪而設計的一出好戲,如此一來,貪汙稅銀主犯的罪名自然就先落在了章炳頭上。所以章炳才是被選中的那個替罪羊。
但這個局在設計完成之前,他們已經恰巧知曉了這個計劃中的某一環,而這一環,便是今夜貨隊準備去做的事。
所以這批擺件不是要被移送至更安全的地方,而是別有用處。
阮青洲頓悟,說道:“你去命人即刻備車,我有話要和趙成業談!
“殿下一定要親自去嗎?”段緒言問。
阮青洲說:“此案關係重大,能親自跟進自是最好!
“若是如此,奴才也能跟著殿下嗎?”段緒言撫過阮青洲的衣袍,再又將袖下那手牽進掌中,按得輕柔。
“殿下身體抱恙,奴才身微力薄,不知還能替殿下做些什麼,隻想跟在殿下身旁侍奉,殿下帶上奴才可好?”
——
夜風穿堂而過,廊下燈籠輕蕩,一如穿行於荒野間的燈盞,晃動時,映亮了亂顫的枯枝雜草。
一隊人馬行過城外荒郊,車輪碾過塵土,將道旁的枯草刮出聲響,板車載物,壓出的車轍再由身後隨行的人抬腳抹去。
雲淡,月更明,車隊踩著影,最終止步於一處墳地,為首那人抬手下令,後方就有來人提鏟上前,掃開平鋪於碑後的雜草。見地麵露出早先挖好的土坑,眾人開始有條不紊地卸車、抬箱。
朱庭濟也在貨隊中央,見狀,他小跑至隊伍前,對領隊說道:“丁爺,您瞧,貨也送到了,這最後一筆賬款是不是也該……”
那人道:“事還沒算全部辦成,朱掌櫃已經迫不及待想跑路了?”
“那沒有,”朱庭濟笑了笑,“我沒丁爺的本事,自當貪生怕死一些,拿了錢,事一辦成,我也好跑得快些不是!
沉默片刻,男子轉頭看向朱庭濟,稍點了點頭:“也是,不過近來我家主子有了新的吩咐,我都忘了同您說一聲了!
朱庭濟略有些為難:“什……什麼吩咐?”
男子朝他稍勾了手,朱庭濟側耳過去,男子慢騰騰地伸手把住朱庭濟的後頸,將人壓近。
夜中,就見男子垂眸露笑,旋即一聲出鞘錚響入耳,寒光於掌中乍現,猛然間就往朱庭濟頸部捅去。
雙瞳撐大的那瞬,匕首已紮入朱庭濟的側頸,刀身剌出時,濃血瞬時噴湧而出,朱庭濟一手捂著汩汩冒血的刀口,慌忙退後,倒坐在地,滿麵皆是驚懼。
“丁……丁耿你……”
丁耿緩緩朝人走近,轉著手中匕首,麵無表情地抬腿踩住那人的胸膛,正欲蹲下再落一刀時,一抹冷光自草木間鑽來,直襲右腕。
箭勢逼人,生生將腕部穿透。匕首被慣力衝甩開,丁耿咬牙忍痛,迴神朝那處看去,卻聽墳邊哀聲驚起。
一抹飛血濺向黃土,剎那間,周側刀光四現,一片黢黑人影越過灌木直壓而來,封死了八方。群人自車底亮出兵刃,可稍一抵抗,便被架在脖上的刀鋒震住了神。
短暫的動亂過後,一陣肅寂,唯剩風聲卷葉,錦衣衛已圍守成圈,又側讓出一條道,阮青洲自暗影處行來,於人前停身。
那旁,朱庭濟已咽了氣。尉升上前去探脈搏,迴身朝阮青洲示了意。
阮青洲雙目冷峻,道:“把人押來。”
尉升轉頭折了丁耿的腕,將那人雙手反扣在腰後,束了鏈,再又提著他的衣領,帶至阮青洲身前。
一盞提燈被人抬高,靠近丁耿的側臉。不論樣貌,單講身形,便能認出丁耿就是那夜冒充錢府管事的人。阮青洲留意了幾眼,問道:“叫什麼名字?”
“丁,單名耿!
阮青洲問:“忠耿之‘耿’?”
丁耿不屑一顧地笑了笑。
阮青洲又打量他片刻,叫來了段緒言:“九伶,認人。”
段緒言應聲上前,借光看著這張臉,卻凝神許久。
眼前這人雖與丁耿同名同姓,但看著麵生,阮青洲大抵也是沒認出這人與宦官丁耿是否有關,才會喚他過來。不過段緒言確實不認得這麵容,可這人看上去與宦官丁耿年紀相仿,他不認為這會是個巧合。
“如何?”阮青洲問。
段緒言退迴阮青洲身側,搖了搖頭,卻又用眼神朝阮青洲打了個暗示。
他說:“奴才是不認得此人,但應當有人認得!
阮青洲意會,先朝丁耿看去。
“雖說丁母病弱,甚兒年幼,”段緒言迴頭盯著丁耿的神情,刻意放慢了語速,“但還是讓他二人改日來辨認一番更為妥當,況且甚兒如此仰慕殿下,想來也不會不同意的。”
眉頭蹙動,丁耿朝阮青洲瞥去一眼,又神思恍惚地垂了頭。
段緒言同阮青洲一齊挪開眼,對上了視線。
又聽墳地錘響陣陣,冬夜幾道陰風刮過,怵了寒鴉,飛翅撲打林木,落下哀鳴,驚似驅鬼的儺聲,恰時再起幾聲鏗響,封箱的鎖均被砸開,便聽垂首那人忽然出了聲。
“阮青洲,”丁耿哼笑一聲,“你覺得這個地方,來對了嗎?”
爛鎖拆下,鎖扣翻起,箱蓋相繼打開。滿箱的擺件露於月色下,僉事逐箱計數,數到第十一箱時,卻停步在地。
丁耿抬首看向阮青洲,說:“我們在錢氏祖墳動土,原先想埋的是十箱金擺件,今日你再細數一番,多出來的第十一個重箱,你猜裏麵裝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