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晃蕩,寒夜人影瘦長,僉事躬身,扳了鎖扣。
箱蓋掀起那刻,腥惡自縫隙湧出,僉事皺眉,命人舉燈照去,就見兩具屍身蜷疊其中,肌膚上斑痕汙綠,向外散著腐臭。
僉事迴身來報:“殿下,應是章炳妻兒的屍身。”
屍臭隨風散開,聽身後箱蓋扣起,阮青洲說道:“依照你們原先的計劃,這隻箱子確實不該出現在此。”
丁耿聞聲望去,仍見阮青洲靜立不動,淡然如常。
阮青洲說:“十箱金擺件,其中也有從風顏樓換迴的貨品,將這些擺件均數埋在錢氏祖墳,次日再往皇都裏傳些夜間有人在墳地挖土的怪談,自然能引起不小的議論,動靜一大,便能驚動官府或錦衣衛,所以這批擺件遲早還是會讓錦衣衛尋到。”
阮青洲抬步朝人走去。
“再之後,錢尹在祖墳藏金的說法便會傳開,但錦衣衛自當不會輕信,他們會根據這批擺件,想到案發翌日在風顏樓遇到的朱庭濟,而後又會發覺,有人正暗自將他店裏的貨品移送到當鋪,可那間當鋪原是在章炳的名下。待錦衣衛將當鋪的人抓捕歸案後,說不定就能找到那些用來挖土運貨的工具,到時這些人包括你,就會把章炳當作幕後主使供出。”
阮青洲看了眼朱庭濟的屍身,停步在丁耿身前,繼續道:“可朱庭濟不該死在今夜,甚至不該在錦衣衛發現擺件之前,便讓人帶著他店中的貨品去到當鋪,所以你們早便知曉錦衣衛尋到朱庭濟的事了,今夜會照常行動,也是為了刻意引導錦衣衛將大半人力傾注到查明擺件的去向上來,沒錯吧?”
把錦衣衛的注意力吸引到貨隊上來,就是為了調虎離山。北鎮撫司兵防減弱,便是殺死章炳最好的時機。
可阮青洲不明白的是,這些人為了讓章炳甘願攬罪,應許將他妻兒安全送出,卻又言而無信,反倒還把他妻兒的屍體裝在箱中,任由錦衣衛發現,就不怕章炳得知他們過河拆橋,一怒之下向錦衣衛揭發幕後主使嗎,還是他們本就打算今夜將知情者全數滅口,所以無所顧忌地挑釁?
可無論如何,這麼做對他們而言都沒有任何好處。
“既然你都猜到這些了,為何還要跟來?”丁耿說,“要想保住章炳的性命,就算你即刻下令返迴北鎮撫司,也是為時已晚。”
阮青洲不緊不慢地看向他:“那你猜,錦衣衛同知趙成業今夜為何沒來?”
目光掃過一圈,丁耿恍然大悟,才知阮青洲今夜之所以派人跟著貨隊,是為了誘導他們的人繼續對章炳出手。
他們要讓章炳相信自己被人背叛,受人欺瞞,隻有這樣,章炳才會甘心情願地說出真話。
丁耿後知後覺,自嘲地笑出了聲。
血腥與屍臭隱隱浮動,伴著幾聲林間淒鳴,均是冷寂。一人緩緩挪動眼眸,看向架在肩上的刀刃。
自火光中瞧見一點暖色映過刀身,那人決然闔眸,仰脖撞去。血濺的那刻,被鎮壓的人群不約而同地握刀自刎,血色當場染向山野。
場麵失控,錦衣衛紛紛收刀,倒下的屍身仍舊隻多不少。段緒言冷眼而視,隻是避開兩步,以免腥血髒了袍服。
丁耿亦有異動,尉升反應也快,扯來他腕上的鏈條,先一步抬膝頂至他的後心,將人按跪在地,死死鎖住。
阮青洲神色肅然,蹲至他身前,沉聲道:“就算你們誓死不從,今夜過後章炳也必會開口,你繼續隱瞞毫無意義,所以告訴我,你在為誰辦事,殺害章炳妻兒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麼。”
聽那旁同伴盡數倒落,聲響漸靜,丁耿跪地不動,再無掙紮。
腥味漫過墳地,一片寂寥,丁耿將雙拳攥得紫紅,始終不願抬首。
“阮青洲,”丁耿啞聲叫這姓名,目中無光,聲音低弱,“我想見丁甚。”
阮青洲眉頭微蹙,靜聲半晌。
“好。”
他輕聲應過一句,沒再多言,轉身下令道:“保他性命,帶迴北鎮撫司審問。”
可那人手帶鎖鏈,起身時拖得叮啷作響,卻在抬眸間又突然看向他。
“他們想殺的人不止章炳。”
四下一時噤聲,阮青洲漸也止步,冷了眼眸。
“今夜茍且求生,已是我背主在先,再多說一句也無妨,”丁耿看那背影,沉下聲來,“阮青洲,今夜他們要殺的人,還有你。”
話聲清晰,尉升攥拳,一時警醒,側耳去聽山林的窸窣雜音。恰時一簇冷意穿透葉片,破風直貫而來。
尉升拔刀攔截,箭矢方才擊上刀刃,彈落在地,另一側便又有弩箭攜寒光穿來,他轉刀攔去,晚了半步。
肅殺夜色中,箭簇自刀身上輕擦而過,攜帶奪命之勢,正指阮青洲的心髒。等不及躲閃,密集箭雨一時又自四方襲來,阮青洲抬腳後撤,在箭鏃近身那刻,被一人徑直攬過腰身,整個擄進懷中。
“殿下當心。”段緒言的聲音沉悶,就貼在耳邊。阮青洲在刀箭撞聲中抬目而視,又被段緒言攥緊了手腕,護在身後。
“此處設有埋伏,護送殿下先走!”
尉升一聲喝下,錦衣衛已朝此處聚來,圍成黢黑密牆,護著阮青洲後撤。
腳邊箭矢紛落不止,眾人退後,枯枝箭身自足下折斷。待箭雨歇停之時,周遭空餘腳步踩響,這是一場暗夜中的殺戮,動靜之間皆可潛藏危機。
萬籟俱寂中,長箭釘死在地,錯落不齊,眾人屏聲靜氣,凝視暗夜,於滿地密箭中再往後退去。
刀刃銳利,隨人退行時誤撞腳邊長箭,一點輕微撞聲響起,就見樹影婆娑,林中乍現黑影,劃出幾抹刀鋒衝破人牆。
段緒言捏緊手中腕骨,帶阮青洲避過刀鋒,疾奔進夜色中。
——
足邊血跡入土,周側黑影漸近,尉升一手拎著丁耿,被圍圈在林間。
丁耿身中一箭,喘息難止,單靠著尉升的力道才能勉強站穩。
雙方仍在對峙,尉升被拖著損了不少力,旁側數人見機抬步逼近。汗已浸濕肩背,他微瞇眼眸,挪步蓄力,手中利刀還在淌血。
聽足下輕響,預知那人跨步上前,尉升眸中露狠。腕部發力,刀鋒猛轉,一注血滴飛灑,他提刀砍過,抵開數柄刀劍。
見那旁一刀直往丁耿砍去,他抬腳將人踹開,接下那招,卻被群人抬刀狠壓下來。
尉升推著刀身咬牙撐起,就聽不遠處馬蹄隱隱震響,繼而自冥暗處飛來一箭,擊潰黑影。
一抹鮮紅落地。
有人踩起塵土,劈開刀刃,朝尉升伸出手臂。尉升借力站起,轉刀朝著黑影破風斬去。
又聽林間腳步密集,錦衣衛隨之湧來,斬過人頭。隨著最後一個刺客倒下,趙成業抹著刀上血,悠悠地朝尉升靠近,道:“這可要不得啊,咱們尉侍衛一世英名,還讓老子來救。”
煙草衝鼻,尉升稍側開臉,抬刀將人抵開:“少逞口舌之快,離我遠點。”
趙成業扯笑道:“嫌棄啊,我還就要一天抽個幾袋煙下去,熏不死你。”
尉升無暇搭理他,展目四望,邊尋著阮青洲的身影邊問道:“你怎麼會來,章炳呢?”
趙成業收起刀:“北鎮撫司有指揮使大人坐鎮,出不了岔子,指揮使讓我來支援一把,還真來對了,要不是我帶人來得及時……”
“少廢話,”尋不到人,尉升連忙打斷道,“殿下呢?!”
聞言,趙成業臉色大變。
“誒對,幹他老子的,殿下呢?!”
——
夜間,兩人穿林奔逃,鑽進灌木。
枯木雜草間,俱是一片寂靜,靴履踏起濕泥,踩過林間樹影,將前路的石子一腳踢遠了。石子滾著泥,卻自前方砸滾而下,摔出一陣空蕩迴響。
段緒言撥開野草,腳步漸慢,再往前踏去幾步,足邊碎石嘩啦撒落,半隻腳都已懸在石壁上方。
迴響漸漸停息,山野又陷入一片靜謐不動的黑,兩人正欲迴身另尋他路,卻有一陣刀刃撞木的動響傳來。
段緒言將阮青洲拽近了,側首細聽。
砍斷的枝條落地,疾行過的衣袍又在林間刮起風來,足音正自左右兩側逼近,就朝此處聚來。
阮青洲掙了手腕,聲音低沉:“我去引開他們,你想辦法脫身。”
“殿下。”段緒言喚他。
阮青洲沒有迴頭,方才往前走了幾步,腕骨卻再被鉗住,一條係帶自腰身處纏來,將他往後扯去,阮青洲猛地貼向段緒言的胸膛,才發覺那人正用解下的腰帶,要將兩人捆在一起。
兩個胸膛對碰,腰帶係得更緊,段緒言纏了死結,摟起阮青洲的後腰,一雙眼沉靜不已地盯著他。
“如果要和奴才共生共死的話,殿下怕不怕?”
阮青洲臉色更沉,就要往後退去:“此事與你無關,沒必要牽扯進來。”
“那又如何,”段緒言順著貼過去,把人摟緊摟實了,“殿下再掙,腰帶係不緊,萬一摔下去可就是兩條人命的事了。”
周側動靜逼人般漸近,段緒言聽那夜下聲響,肅起神色,一手按來阮青洲的後背,將臉湊往他耳邊。
“好了,”段緒言輕聲道,“殿下信我就好。”
話語沉靜得過分,隱隱透出些冷酷,阮青洲靜待著恍了神,總覺得麵前這人比往常又陌生許多。
見他怔然,段緒言予他安慰的一笑,將他雙手帶往自己腰後,便扯來老樹的樹藤,纏往臂上。
“殿下要抱緊了。”
段緒言垂眸望向黝黑崖底,淡然勾唇,隻淺淺看了阮青洲一眼,就和這人一同抬步躍下了斷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