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大年三十,年味正濃。大街小巷張燈結彩,家家戶戶掛上了對聯和燈籠。平日裏蒼白枯寡的醫院也添了幾分熱鬧,多了一些喜慶來。醫院裏能走動的病人和家屬閑得無聊,嘮嗑起來。
“要過年啦,新年好啊!”
“你家那位如何呀,身體還好吧?祝新的一年裏身體健康啊!”
“哈哈哈,同祝同祝!”
魏柏言被走廊的喧鬧聲吵醒了。
外麵剛剛下過雨,陽光正璀璨。雲絮悠然而過,遮不住被雨水洗得發藍的天。
魏柏言從床上爬起來,摸了一下葉邵的頸脖。三秒過後,他才把手鬆開。他掀開葉邵的被子,如行雲流水般將葉邵的手交叉到胸前、曲起雙腿,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托起葉邵的肩膀和膝蓋,幫他翻身。翻完身後,他褪去葉邵身上的衣服,打了條毛巾,用濕毛巾仔仔細細地擦去葉邵身上昨夜出的薄汗,再幫他換了一套幹淨的衣裳。
這過程一絲不茍,手法和專業的護士相差無幾。他做的時候麵無表情,隻是動作比醫護人員還要小心溫柔,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一樣。
日常的護理還有很多繁瑣的地方,魏柏言卻一聲不吭地都做完了。終於將事情完成了之後,魏柏言給葉邵蓋好被子,撩開葉邵的頭發,露出他光潔的額頭來。魏柏言矮下身,溫柔地親了親他,低聲說:“等我。”
葉邵的護理得每兩個小時進行一次,魏柏言請了一位護工,交代完事情後,開車駛向了郊外。
魏柏言去了一間寺廟。
將過年了,這郊區的寺廟也不缺信徒,此時雖是清早,寺院裏卻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香火鼎盛,檀香混合著煙氣熏得人睜不開眼睛。魏柏言卻似不被影響似的。他耐心排在了一幫大媽大嬸後麵,等待著拜佛。半個小時後,他學著前麵的人的樣子,在地藏菩薩麵前跪了下來。
他磕頭,手掌反轉。起身,又磕了個頭。如此重複三番後,額間都有些微紅了。他合起掌心,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地藏菩薩在上,願葉邵長命百歲,後半生平安喜樂。”
地藏菩薩沒有應答,煙霧散開了些許,露出了他慈悲的麵目。
他掏了五百元,在別人驚詫的眼神當中,塞進了功德箱裏。
魏柏言拜完了佛,又求了道平安符後才離開了寺廟。過年時期人多,離寺廟近的停車場早已人滿為患,魏柏言上山的時候將車停在了半山腰的位置,走過去還需要點距離。就在這下山路上,魏柏言遇到了一個乞丐。
他看到這個乞丐的時候愣神了好一會兒。
那乞丐很年輕,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他邋遢得很,臉腫得厲害,身體也挺不直,佝僂著背,像被壓著什麼重物似的。他折著身體趴在地上,磕著頭,身體在單薄的衣裳裏瑟瑟發抖,連跪都跪不穩。分明是病了。路人見到他,像見到什麼晦氣的東西一樣紛紛繞開。
那幅樣子,和魏柏言在英格裏斯重遇的那個人……別無二致。
肥胖、醜陋、病態十足……又卑微到了極致。
魏柏言捏緊了拳頭。
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穿過了人潮,往乞丐的方向走去。他蹲下身來,一股腦地將錢包裏剩餘的現金都掏了出來,放在了乞丐麵前。他頓了一下後,又將懷裏未開封的水拿了出來,放在了乞丐麵前。
別人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魏柏言,魏柏言卻不以為然。
乞丐的身體停止了發抖。
魏柏言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他直起身來,準備走了。就在他打算轉身的那一刻,那個乞丐不知道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伸出他的手來,猛地抓住了魏柏言的手腕。
乞丐那長長的劉海下,一雙眼睛亮得嚇人,也不知道為何他一掃之前的病弱模樣,開口說:
“好心人,你會心想事成的。”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一聲鞭炮聲。不遠的寺廟裏頭好像有人將祈福的緞帶成功地拋到了樹上,紛紛歡唿著:“成啦!成啦!”
魏柏言的心在狂跳。
魏柏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累了,乞丐這一句普通的祝福說得太過於肯定,好像他說的就一定會實現似的。但魏柏言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的變化,他對乞丐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在下山的過程中,他偶然聽到了別人的對話。
“哎,你知道每年大年三十都會借宿在大佛光寺的那個高人嗎?”
“啊!我知道我知道……卜卦很準的那個對不對?我女兒說他是什麼網紅……但感覺不太可信啊,招搖撞騙的樣子。而且我還聽說他神神秘秘的,誰都不知道他長什麼樣。”
“我之前也不太信,但我有個親戚的女兒撞見過他!好像是個男的。他幫我親戚的女兒占了一卦算姻緣,連對方的年齡職業和模樣都算出來了!準得不得了。從此之後我就信了。據說省級的領導都請過他。今天大年三十一半的人都衝著他來的。”
“哇,那你說我們今天會不會遇到啊?”
“不一定呢,高人給人看卦全憑他的心情的……”
魏柏言聽至此,再也按捺不住心情。他的腳步逐漸加快,他上了車,匆匆往醫院的方向開去。
重新迴到醫院去的時候,葉邵還是沒有醒來。
魏柏言請走了護工,搬了張椅子坐在葉邵身邊。他難得地沒有焦慮,也沒有任何負麵的情緒。一改之前頹廢的樣子,他仿佛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烏黑的眸子背後壓抑著急切的盼望,好像想要去期待,卻又害怕失望。
這樣的情緒太過於濃烈,讓他覺得這把椅子長了刀片,一刻都沒法坐下去了。
他必須要找點事情做。
他開始翻書看。那些書都被他翻爛了,拿起來的時候又有幾頁要掉下來。看了半個小時之後,他又開始看起了電視。他看一個節目十分鍾,就又換了臺,林林總總換了七八個後,他便將電視關了。他搗鼓起床頭的花,新插的劍蘭被他弄來弄去,生氣十足的樣子立刻蔫了一半,連花莖都彎了。
他立馬不敢動了。
他迴到椅子上坐著,安安靜靜地。暖氣的聲音在房間裏嗡嗡地響著,有點吵耳。過了一會兒之後,魏柏言緩緩地拿起手機,手指頓了頓,打開了一個加密的相冊。
那裏一共有一千三百多張葉邵的照片。這是他這幾年來,從別人手裏搜刮過來的葉邵的照片。照片裏也並不全是葉邵為主角的,有一些葉邵隻出現在了背景裏的一個小角落,甚至隻出現了半個身子,他也毫無例外地全都留了下來。
他翻開相冊,一張一張地看著。
魏柏言從葉邵的兒時開始看起。那時候的葉邵還沒長開,水靈又可愛,一雙眼睛烏黑得像頭鹿,嘴唇薄出了粉紅。他背著書包挺胸抬頭地站在雕像下麵,像一頭驕傲的小獅子。少年時期,葉邵開始發育了,他開始迅速飆高,身材修長,肌肉顯得有力。鏡頭捕捉到的他從主席臺上一躍而下,汗水揮灑,笑容肆意又張狂。
魏柏言一路翻,一路看。翻到相冊底部,他看到了一個視頻。他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開來。
鏡頭有些晃動,似乎拿不穩。但是很快,成年的葉邵就出現在了鏡頭裏。比起少年時的他,葉邵樣貌更加好看了。葉邵像隻貓兒一樣窩在被窩裏,頭發有些翹了起來,隻有一個腦袋露到了被子外頭,他一邊藏在被窩裏,一邊格擋著伸向他被窩的手。
葉邵笑道,“別弄我!魏柏言!我怕癢!我再睡會兒,給我五分鍾,再給我五分鍾我就起來了!”
鏡頭外的魏柏言一邊拿著手機,一邊掀他被子,“再不走,我倆就要遲到了。”
“……”
“你賴床的樣子都被我錄下來了。到時候我發給廖桁京看。”
葉邵的被子被掀開,隻好兩眼一閉,雙耳不聞窗外事,開始裝死。
鏡頭慢慢靠近。鏡頭外的魏柏言道,“你睜不睜眼?”
繼續裝死的葉邵:“……”
“我數三。”
“……”
“二。”
“……”
“一。”
鏡頭黑了下去。但是很快,又亮了。
半晌後,鏡頭裏的葉邵顫抖著睫毛,喘息著睜開了眼睛。他薄薄的嘴唇透出一層血色來。他惱羞成怒:“你親我就親我,能不能別捏著我的鼻子?”
“以後叫醒你就用這個辦法了。”
“我要報警了。”
魏柏言又親了親他,“我們就是警察。”
視頻到此結束了。
魏柏言握著手機,直到手機待機,屏幕黑了下來。
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外麵的天漸漸黑了,飽滿的月亮在枝頭上,將冰冷又溫和的光灑落到了房間裏。手機的熒熒白光映得魏柏言的臉線條分明,那平靜的臉的背後藏著一絲無法察覺的溫柔和哀傷。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沙啞的聲音在房間裏響了起來:
“你睜不睜眼?”
“……”
“三。”
“……”
“二。”
“……”
“一。”
魏柏言修長的手溫柔地撫上了葉邵的臉,他俯下身來,不容抗拒地親上了那片冰冷的嘴唇。他伸出舌頭,撬開了葉邵的防備,一路長驅直入,像報仇一樣親著他身下的人。
這個吻足足持續了一分多鍾。
一開始隻是親吻,最後卻變成了撕咬,魏柏言想咬傷他,想將他咬出血來,但又不敢。他胡攪蠻纏,糾纏不休,用盡自己最大的力氣去親他,親到那蒼白的嘴唇出現紅痕。
然而直到魏柏言累了,葉邵都沒有醒過來。
魏柏言眼裏的光閃了閃,便滅了。幹燥,枯萎,幹涸成了一個隻餘灰黑的形狀。
他坐下來,拉起了葉邵的手,將葉邵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裏。
“新年快樂。”
不知道何處的鍾聲響了,當的一聲極其悅耳,清脆響亮。
新的一年到了。
病人們在慶賀新年之後,便和衣而睡,早早歇下了。就連最吵鬧的孩子也息了動靜,整個病區都靜悄悄的。安祥靜謐。
魏柏言如同以往一樣,握著葉邵的手陪在他的身邊。
半夜的時候,魏柏言的睡意終於襲來了。他準備起身走向他那小小的折疊床,卻在此時,他手心裏的指尖突然動彈了一下。
隻是小小的一下。
魏柏言的臉色一變。
那動作很輕微,轉瞬而逝。稍微不注意便會被忽略掉。
窗外的月光愈來愈亮了,皎潔的月光像水一樣透過玻璃流淌了進來,流到了那個人的床上,病床被籠罩進了朦朧的月紗中,躺在光霧中間的那個人仿佛在發光。
魏柏言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一眨不眨地看著葉邵,生怕錯過任何細節。
時間在此時過得尤其緩慢,就像是慢動作一樣,葉邵那張蒼白的臉龐逐漸有了血色,他的嘴唇變得紅潤起來。他的眼睫毛開始了顫抖,抖得像秋風簌簌落下的葉子,過了好一會兒後,那眼簾睜開來,露出了一雙烏黑溫潤的雙眼。那雙眼睛裏的微微搖曳的水光從渾濁變得清澈,仿佛是毫無生機的死水又被注入了生命。
魏柏言終於看到,他一直努力想要叫醒的人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濕漉漉的,帶著迷茫,仿佛隻是剛剛睡醒一樣。他終於看到那個無論如何都不會迴應的人,在看到他之後,開始慢慢有了動作。
他看到葉邵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胸膛起伏,從喉間說出兩個破碎的音節。
“……柏……”
“言……”
魏柏言卻沒有任何動作。
他僵在那裏。隻是僵著。他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麼,又忘記了自己應該做什麼。他隻是呆呆地看著葉邵睜開的雙眼,看著葉邵眼裏的光,看進去他夢裏才有的葉邵眼裏的那一片烏潤潤的黑色。他突然又低下了頭,看著自己手裏握著的那隻手,那隻手力氣很弱,卻又實實在在地用小小的力氣迴握了他,被他實實在在的握在了掌心裏。
溫暖的。會迴應的。
葉邵腦袋有些迷糊,他不知道魏柏言怎麼了。過了沒幾秒,葉邵看到魏柏言睜大的眼睛裏,突然直直地落下了一顆豆大的淚來。
淚水砸在了被褥上,在寂靜的夜裏,發出了極大的聲音。
那滴淚砸在了葉邵心上,砸得葉邵心頭巨震。
葉邵不由地有點慌了,他伸出手,想要揪一揪魏柏言的衣服,但是力氣不夠,手伸到一半便垂落下來。魏柏言眸色深沉,沒有接住他的手,也沒有去靠近他。魏柏言逆著光,看著他,雙目赤紅,眼裏的光閃爍不定。
但是很快地,葉邵便感覺到魏柏言在發抖。他的下顎的筋肉在用力,用力得全身都在顫栗,好像要在拚勁全力去咬緊牙關,好像要把這些日子來的悲傷、失望和痛苦悶在喉嚨裏。
牙都要被咬碎了。
葉邵有點心慌,他道,“柏……言?”
魏柏言沒有迴答他。
葉邵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勉強地撐起了自己的身體來,但是很快又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個陰影籠罩在了他的上方。他愣怔著抬頭,隻見魏柏言已經走了過來,抓住了他的臂膀,將他穩穩地扶迴床間。他們的距離很近,近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唿吸。葉邵被迫看向魏柏言的那雙眼睛裏,他清楚地看到對方眼裏翻滾著的濃重的情緒。
葉邵不知道為什麼,他從魏柏言的眼裏看到了驚惶,還看到了害怕,更多的是不敢確信的小心翼翼。
魏柏言的動作實在是過於輕柔,像是怕撞碎了這一輪美夢。
魏柏言將他扶了迴去後,低聲說了一句:“我去喊醫生過來。”
出於自己的本能,葉邵腦袋一熱,想要伸手拉住魏柏言。但他的力氣太小,隻能拉得住一處衣角。魏柏言卻感受到了他的動作,連忙停了下來,等待他說話。
葉邵問他:“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聽到這句話後,魏柏言的動作一頓。
這一頓,就是好幾秒。半晌過後,魏柏言抬起頭,眸色黯然,那雙眼睛隱藏著太大的無奈和悲傷,讓人看上去觸目驚心。但他很快平複了情緒。他伸手輕輕地撩開葉邵額上的碎發,低啞地說,“沒有。”
魏柏言說得太過輕巧,好像葉邵真的隻是像平常一樣睡了一覺。
“柏言,柏言……”
葉邵害怕魏柏言要走,連忙再喊住他。腦袋一片漿糊,他胸膛起伏著,想努力說些什麼,但卻說得斷斷續續。魏柏言卻不著急,耐心地等著他。葉邵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終於說了出來,“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讓你等了那麼久。”
魏柏言沉默了。葉邵有些忐忑不安。過了半晌之後,他就被圈進了一個溫暖而又熾熱的懷抱裏。魏柏言身上的溫度高得驚人。葉邵看不見魏柏言的神情,卻感覺得到他的筋肉在顫抖,好像在刻意壓抑著什麼。他聽到魏柏言似歎息一般吐了一口氣,沙啞地和他說:
“我隻要你平安。”
“隻要你平安,我別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