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研究方法的期末考試定在了1月4號。
最後一節課,一般都是答疑,但戴嵐上一周給他們布置了小組作業,今天這節課就改成了小組匯報。
臨近元旦假期,本科生心思有點飄,其他組匯報的時候也不好好聽,在底下嘰嘰喳喳的,戴嵐覺得自己還是脾氣太好了。
最後一組做完pre之後,坐在座位第一排的戴嵐既不迴頭,也不抬頭,自顧自地看書。等他把眼前這頁看完後,慢悠悠地說了句:“你們這是把紮根學明白了?那祝下周的考試順利。”
教室瞬間安靜,除了戴嵐翻書的聲音外,連太重的唿吸聲都聽不見。
“我挺不理解的。寒假有那麼長的時間可以用來玩,非要去惦記元旦那兩三天。你們複習好了嗎就惦記玩?”
“期末考試挺難的,每年研究方法都要掛好幾個。我好心想多設點小組作業撈撈你們平時分。可你們自己看看今天這匯報做的,稀碎,掉到地上掃都掃不起來那種。快期末了,沒有時間做小組作業,倒是有時間用來玩。”
戴嵐合上書,走到講臺上,把書放到包裏後,一直冷著的臉突然笑了:“算了,我真懶得說你們。迴去把紮根理論好好複習一遍,誰大題要是敢空著我絕對不會撈的。”
這話一出,教室瞬間炸了。
幾個膽大且反應快的學生幹脆直接喊了“戴老師nb”。
戴嵐其實挺壞的,想給自己省事但又不能直接押題,想讓學生好過一點但又不想讓他們太得意:“ab卷,我也不知道抽哪個,到時候沒考到別罵我,罵了也沒用。”
說完就下課了,也不給答疑時間,省著被圍著問重點。
寒假要到了,學生很開心,戴嵐卻很恐懼。
寒假有個年要過,過年意味著迴家,迴家意味著要麵對更煩悶的事。
戴嵐想想就覺得疲憊。
冬天,真的很討厭。
上周末喝完酒,戴嵐找了代駕,在迴家的路上褚知白問他:“你過年迴華陽嗎?”
戴嵐當時正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麵,呆愣愣地說:“不了,沒必要。”
“迴去看看也是好的。實在不行,你來找我玩唄,我把我的娃娃親介紹給你認識認識。”
“再說吧。”
“你應該迴去看看,畢竟是第一年,別讓人落下話柄。”
戴嵐心裏很抗拒,依舊看向窗外,語氣寡淡地說:“褚知白,話太多。”
話讓戴嵐堵死了,褚知白也不勸了。戴嵐是個心思太重的人,心思重也就算了,關鍵是還倔,認定的事八匹馬也拉不迴來,他知道勸不動。
勸不動就不勸了,褚知白換了個換題:“今天坐你旁邊那醫生,你喜歡人家吧?”
戴嵐還沒從方才的話題中抽離出來,整個人都像是凍住一樣,散發著冷氣:“怎麼看出來的?”
“嘖,還用怎麼看嗎,你看他那眼神就不對勁。之前還跟我說什麼醫生讓戒酒,我就尋思你戴嵐什麼時候聽過醫生的話。不過我挺意外的,人都喝醉了,你竟然直接給叫代駕送迴去。啥意思?裝柳下惠?還是你想來真的?”
“褚知白,”開了暖風的車內悶悶的,戴嵐覺得心特別累,“我現在不想聊宋意。”
褚知白坐的副駕駛,抬起眼借著後視鏡往後瞥了戴嵐一眼,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樣,瞬間沒了聊天的興致。
下車前,褚知白留下一句:“嵐哥,你別總想太多。”
戴嵐答應了:“嗯,我盡量。”
看到褚知白下車後,戴嵐覺得自己這病犯得挺搞笑的。
跟一個精神科醫生喝酒,把自己喝得抑鬱癥犯了,不知道的得以為宋意把他怎麼了呢。
戴嵐現在依然能感覺到宋意右手拇指蹭過自己左手手腕時的溫度。
可能是酒杯拿久了,宋意的手是冰涼濕潤的,和想象中的溫暖幹燥大相徑庭。
那種冰冰涼的觸感,像條小蛇一樣在戴嵐的手腕上繞了一圈。
這條蛇來得快去的也快,如果沒有留在手腕上的濕度,戴嵐可能會恍惚地認為是自己出現了錯覺。
那一瞬間戴嵐腦子裏閃過無數衝動的念頭。
他想拽著宋意的領子吻過去,想親身示範地告訴他喝醉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想讓他知道自己除了抑鬱的情緒外,還有更多的瘋癲……
但所有的這些衝動都被一個念頭給碾碎得幹幹淨淨——那些留在手腕上的疤,清清楚楚地提醒著戴嵐:你是個病人。
在冒出“精神病怎麼和正常人談戀愛”的想法後,戴嵐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被一直批判的世界規訓得這麼徹底。
戴嵐想到俄耳甫斯的故事——
為了救活自己心愛的妻子歐律狄克,俄耳甫斯帶著他的七弦琴闖入冥府,用他的歌聲感動了看守著地獄之門的三頭狗,感動了冥王和冥後。
冥後親自把歐律狄克的靈魂交給俄耳甫斯,告誡他:“不要迴頭,也不要和她說話,否則你會永遠失去她。”
可俄耳甫斯在通往人間的路上還是迴頭了,他忘了地府的約定,將妻子置於了萬劫不複的境地。
俄耳甫斯死後,他斷掉的頭顱仍在歌唱,他的歌聲依舊動聽。
那是充滿血腥、死亡、愛欲和瘋狂的歌聲。
在戴嵐眼裏,俄耳甫斯是一個太自我的詩人,他過於擅長製造悲傷,沉浸悲傷並享受這份悲傷。
他不是一個全心全意的愛人,他的愛很虛偽,裹挾著都是私欲。
但令戴嵐難受的是,他並不覺得自己比俄耳甫斯高尚。
在對宋意的感情裏,同樣夾雜著抑鬱癥帶來的血腥、死亡、愛欲和瘋狂。
和一個精神病人相處並不容易。
戴嵐沒有通往冥府的勇氣,他隻會控製自己,斷掉一切要把其他人拖下水的念頭。
這個晚上挺沒勁的,抑鬱在最曖昧的時刻席卷而來,比起掃興,戴嵐感到更多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壓抑。
迴到家後,他滿腦子都是:如果未來有一天自己失控了,那會是怎樣一種情景?
太恐怖了,他不敢去想象。
陳清玨在最後兩年,完全清醒的時候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她患的是雙相情感障礙,二型,一種很溫和的躁鬱癥。
戴嵐每月坐高鐵從月港到華陽去看她時,趕上的不是她躁狂發作,就是抑鬱發作。
她會在輕躁狂的時候拉著戴嵐的手,哭著求他別走;會在重抑鬱的時候,麵對著牆躺著一句話都不說。
唯一一次趕上正常狀態,是戴嵐見她的最後一麵。
那天陳清玨向他交代了全部的後事:“把媽媽的骨灰,連同你外公外婆的,一起撒了吧。江河湖海,選個你喜歡的,什麼都行。不用來祭拜我,怪沒意思的。”
戴嵐答應她了,也真的在今年夏天把她和外公外婆的骨灰一起撒在了離月港市最近的海裏。
陳清玨拉著戴嵐的手,苦笑著說:“我死了之後,你應該這輩子都不想迴華陽了吧?你給媽媽一句實話,你還怪我嗎?”
戴嵐搖了搖頭,伸出另一隻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我從來都沒怪過你。”
陳清玨像是心事了了一樣,全身都卸了力,開始緩緩地說著無關緊要的小事:“這幾年裏,每次看到你,我都會很開心。隻不過大多數的時候我都在生病,即使感到開心也表現不出來。我知道你不怪我,但我也知道,你其實並不是很願意見我。”
“嵐嵐,人都是要為自己活著的不是嗎?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我沒辦法。我希望你以後也可以為自己活著,這樣至少會很快樂。”
戴嵐看向陳清玨的眼神很複雜,他一直不理解自己母親這輩子活成這樣到底是為了什麼,可今天得到了一個再荒唐無比的答案,她說她活著是為了自己。
戴嵐充滿質疑地問她:“你這樣真的快樂嗎?”
“快樂啊。怎麼會不快樂呢?”
陳清玨躺在病床上,毫無血色的臉上掛著明媚的笑容。
即使病成這樣,歲月和病痛帶給她更多的仍然是優雅。她還是美的,隻不過美得讓人看了就覺得易碎,像精致的玻璃瓶,被擺放在最高處,隨時都有可能墜落。
“你覺得生病就不快樂嗎?偏執就不快樂嗎?瘋狂就不快樂嗎?你不能用你的思維模式來判斷我。”
戴嵐不想和她探討這些哲學問題,這麼多年,陳清玨的那些偽邏輯已經讓他太累太倦了。
“我一直想問你一個挺幼稚的問題。你真的愛他嗎?”
提到戴明安,陳清玨帶著笑意的眼睛變得空洞起來,“我需要一個人來愛。嵐嵐你明白嗎?我需要一個感情,讓我去逃避那些更痛苦的事。人活著就需要逃避,就像需要食物和睡眠一樣。”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對你來說,那些更痛苦的事情是什麼?還有什麼是比戴明安更痛苦的?”
陳清玨的表情很絕望:“太多了,真的。我的無能為力就是我痛苦的根源。”
戴嵐仍然不能理解陳清玨,她有勇氣去麵對背叛和苦難,卻沒有勇氣去想著改變自己的婚姻,甚至在戴嵐拉她出深淵的的時候,她仍然心心惦念著苦海想著要迴去。
戴嵐一直以為陳清玨愛戴明安愛到了骨髓裏,結果她現在又和自己說她隻是需要一個人來愛,戴明安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載體。
她像闖入冥府的俄耳甫斯一樣,隻不過,在通往人間的路上,她會更殘酷地不停地迴頭。
作者有話說:
人類需要逃避,就像需要食物與酣睡一樣。——格雷厄姆·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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