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同學(xué):老師元旦快樂!]
蔣新明每逢節(jié)假日都給戴嵐發(fā)微信消息,戴嵐一條也沒迴過。
帶她的第一年,戴嵐就跟她說過:“別送花,別送禮,逢年過節(jié)別發(fā)消息,年輕老師不吃這一套。”
但蔣新明就沒聽過,該發(fā)的還會發(fā),戴嵐也懶得再廢話,她發(fā)她的,已讀不迴就是了。
戴嵐懶得理她。
不是那種抑鬱癥懶得理人的那種懶得理她,是真的就懶得搭理她。
戴嵐永遠無法和蔣新明這種時時刻刻都元氣滿滿的人共情,他經(jīng)常好奇蔣新明哪來的那麼多能量,跟個永動機似的,生生不息,奮鬥不止。
他都能想象到,但凡自己老師架子沒那麼大,稍稍平易近人一點,蔣新明能立刻攬著他肩膀跟他稱兄道弟。
這畫麵太恐怖了,蔣新明要是跟自己稱兄道弟,那宋意和聞越就相當於大了自己一輩,戴嵐想想就感到毛骨悚然。
但今天蔣新明除了“新年快樂”以外,還發(fā)了另一張照片:3個杯子,每個杯子上麵還特講究地插了塊削好的檸檬皮。
然後還有條語音,聲音是聞越的:“戴老師新年快樂!聽宋哥說你喜歡喝金湯力是嗎?我在家試著做了一下還挺簡單的。能湊合喝!元旦這三天你有空叫上褚知白一起來找我倆喝酒啊!”
戴嵐忍不住笑了,聞越這真是和褚知白喝對付了,這才幾天啊,又想著出去浪了。同樣是在醫(yī)院工作,戴嵐就沒覺得宋意像聞越這麼清閑。
他也迴了段語音:“褚知白被他男朋友抓迴華陽了。甭惦記了。”
本以為這就結(jié)束了,結(jié)果戴嵐還是低估了他們叔侄倆的能量條,聞越的語音又發(fā)來一條:“他不在你來啊!聽他說你當年在美國給自己灌了一整瓶威士忌都沒事,真假啊?”
“……”
還真是真的。
當年褚知白買了兩瓶麥卡倫25年,一人一瓶。因為實在太好喝,倆人當時都喝嗨了,褚知白想拉著他去外麵繼續(xù)浪,結(jié)果戴嵐扭頭迴臥室把課程論文給寫了。
從那以後褚知白逢人就拿這事吹戴嵐的酒量,戴嵐是真的無語,自己那點家底都被他給賣了。
“假的,我喝兩杯雞尾酒就會醉到對身邊人耍流氓。”
戴嵐覺得自己的酒量就是個無底洞,真喝起來,將近兩斤的白酒都不當迴事,照樣神誌清醒,就是人有點懶;但要是想醉的話,兩瓶紅酒就醉了,就不僅是懶了,還有點瘋,總想把那點陰鬱找個途徑發(fā)泄掉,如上次宋意猜測的那樣,現(xiàn)在的戴嵐,選擇的發(fā)泄方式多半是自殘。
聖誕節(jié)那天,聞越、宋意和蔣新明三個人沒有一個是清醒的。戴嵐勉勉強強問出來聞越他們家地址,叫了代駕,親自把他們仨送到家門口,然後又折迴酒吧,再接褚知白迴家。
戴嵐第一次領(lǐng)會到什麼叫做“人菜癮大”,他真就從來沒在酒吧見過不能喝還喝得那麼歡,關(guān)鍵是喝多了還沒人認領(lǐng)的。
怎麼說呢,戴嵐隻能感慨,這仨真是對治安和人性太樂觀了。也就是仗著中國安全,在美國要是這麼浪,錢包手機早就給順走了。
方才戴嵐自動忽視了聞越的喝酒邀約,他沒迴應(yīng)聞越也就沒再提。微信安靜下來後,戴嵐把手機靜音,打算看個電影,一個人安安靜靜跨個年。
而等他把電影看完後,才發(fā)現(xiàn)和小明同學(xué)的聊天框,有條一個多小時前的未讀消息。
這迴聲音換成宋意了:“我那天對你耍流氓了?”
這條語音有點意思。
宋意要是真想問他,早就直接讓蔣新明推微信好友名片了。戴嵐還特意看了一下“新朋友”那欄,發(fā)現(xiàn)真就沒有一條好友申請。
那他就不想迴了。
這要是當麵問,戴嵐的迴答肯定是一句“你猜”。現(xiàn)在隔著屏幕見不著麵,那不迴消息就是最好的“你猜”。
零點的時候,小區(qū)裏有人放煙花。
華陽禁止燃放煙花爆竹,戴嵐是在來月港之後才頻繁地看到別人家上空的火樹銀花。
元旦這時候爆竹聲一響,就會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放到元宵。
偏偏是在這個象征著闔家歡樂的時刻,戴嵐接到了戴明安的電話。
幾乎是在看到來電顯示的那一瞬間,戴嵐條件反射式地想吐。
他厭惡地扔掉手機,去衛(wèi)生間幹嘔了半天。
吐倒是沒吐出來,反倒是胃開始痛得站都站不穩(wěn),後背也冒起了冷汗,睡衣直接貼到了身上。
汗津津的身子遭家裏並不算暖和的空調(diào)風(fēng)一吹,戴嵐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打透了。
他扶著牆從衛(wèi)生間往臥室走,懶得去調(diào)高空調(diào)溫度,直接縮在被窩裏,蓋被睡了。
他心裏不安,這一覺注定睡得不安穩(wěn)。
戴嵐不知道戴明安為什麼會給自己打電話,但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沒什麼好事。
戴明安離婚後,除了戴嵐主動找他那一次,兩個人根本就沒聯(lián)係過,甚至這半年,他連陳清玨去世的事都沒問過。
戴嵐都不想用涼薄來形容他,說涼薄都糟踐詞了。
戴嵐夢到五年前,他拿著文件和離婚協(xié)議威脅戴明安離婚的場景。
當時戴明安跪下求他和陳清玨原諒時的表情特別精彩——真摯、痛苦,又撕心裂肺。
這個表情陳清玨這輩子已經(jīng)看過太多次,她麻木了,但戴嵐是第一次看。
有那麼幾個瞬間,戴嵐自責(zé)的情緒達到了頂峰,覺得自己是一個破壞父母感情的罪人。
其實給過戴明安機會,是他自己沒抓住。
戴嵐想著如果戴明安真的願意為陳清玨放棄一切,改過自新,他不會讓褚知白為難他。
但戴明安沒有,他選擇了他更光明的事業(yè),又像以前那樣拋棄了陳清玨。
看到他求饒不得就果斷簽了離婚協(xié)議的嘴臉,戴嵐感到很恍惚,他甚至都感到疑惑:戴明安方才的苦苦哀求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
五年了。
戴嵐以為他把這些事都忘了,沒想到它們早已在潛意識裏埋了根,隻等著破土而出,去攻陷大腦裏那座由意誌和思維鑄就的城牆。
是記憶一直在試圖否定它,過濾它。
可過濾後留下來的殘渣,是更濃縮更痛苦的存在。
夢裏,戴明安的聲音仿佛有迴聲,追著戴嵐不放。
他說:“你們這是在要我的命。”
他說:“清玨,我這一輩子隻愛過你一個人。”
他說:“小嵐,你看在父子一場的份上,再給爸爸一次機會吧。”
……
他說:“戴嵐,你知道俄狄浦斯的下場是什麼嗎?你怕不怕?也是,你這樣的年輕人應(yīng)該不怕這些。那你知道伊俄卡斯忒的下場是什麼嗎?”
他說:“你以為是誰把陳清玨逼成精神病的?難道是我嗎?是你自己吧戴嵐。”
……
戴明安在簽離婚協(xié)議時的詛咒一語成讖。陳清玨確實像伊俄卡斯忒那樣痛苦地去世,戴嵐也確實像俄狄浦斯那樣長期遭受病痛折磨。
古希臘神話的悲劇轉(zhuǎn)化成現(xiàn)代版不偏不倚地演繹在戴嵐身上,像是一種逃不掉的宿命。
和戴明安之間永遠不可能更改的血緣,活躍在體內(nèi)每一個細胞裏的基因,都讓戴嵐產(chǎn)生了深深的自我厭惡。
“兒子帥啊,長得和你真像。”
“小嵐這是把明安的智商全遺傳下來了,那聰明勁和他爹小時候一模一樣。”
“好家夥,擱遠處看我還以為是雙胞胎呢,這爺倆跟哥倆似的。”
……
原來,在別人眼裏,自己和戴明安也沒什麼兩樣。
畢竟,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戴嵐被夢驚醒後的第一件事是起床去找他的藥瓶子,那個被他混了vc片和鋅片的藥瓶子。
瓶身上還貼著宋意寫給他的便簽,戴嵐右手死死地攥著它,手腕上的青筋凸起,暴|露出生命在殘喘的脈絡(luò)。
他在攥著最後一棵救命稻草。
戴嵐痛苦地看著“禁酒禁煙禁咖啡”那七個字,痛苦地意識到,這是自己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失控。
“白天如果控製不住情緒的話,吃片勞拉吧。”
宋意的聲音在腦子裏響起,像是寺廟裏的鍾聲,在洗滌著一切的罪惡。
頭特別痛,腦子裏渾濁和清醒對抗著,從聽覺上的鍾聲和梵音,到視覺上的佛光,戴嵐煩悶地抬起手蓋在了眼睛上。
他一點都不想在這種狀態(tài)下想到宋意。
可現(xiàn)在明明是黑天,月亮仍然被懸在高空。
藥片被戴嵐倒出來一大把,手掌沒握住的白色藥片全都灑在了地上。
每一粒都是相同的,白色的扁圓狀。
戴嵐的視線是模糊的,頭腦是昏沉的,大口喘氣時脖頸上的血管猙獰出憂鬱的紫色。
他分不清到底哪片是勞拉,哪片是vc,哪片是鋅片。
累了,也懶得去分了,隨便挑了三片扔進了嘴裏,又一次地沒用水,直接吞了下去。
這迴他嚐不到味道了,之前幹嘔時胃裏泛出來的酸水把舌頭都苦得麻木了。
戴嵐裹著被坐在床上,麻木地低頭,看撒了一地的藥片,又麻木地抬起頭,隔著窗簾望向窗外的月亮。
還沒到十五,連月亮都是不圓的。
戴嵐想把月亮摘下來,單獨藏在瓶子裏,再偷梁換柱,把藥片掛到天上去。
如果能換的話,戴嵐不知道,是不是以後就隻有自己能看到藥瓶裏的月亮;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後每次情緒失控,隻需要看一眼天上的藥片就會好起來。
月亮,是一個太美好的意象,遠比藥片能夠帶給人希望。
但留給戴嵐矯情的時間並沒有很多。
剛吃的三片藥下肚後沒多久,他就感到腸胃全都痙攣到了一起,胃像是被瓶口粗的麻繩敷衍地係了個死結(jié),攪得五髒六腑沒有一處是安穩(wěn)的。
戴嵐知道自己胃不好,腸胃炎是老毛病,每次犯病不疼上兩三天是可能好的。
“要是堅持不住了,別自己撐著,記得找我。”
去找宋意。
這是他僅存的求生意識。
戴嵐撐著身子拿起手機,叫了個網(wǎng)約車,估摸著車到達的時間,在睡衣外麵套了件大衣就下樓了。
不下樓不要緊,這一出門,冷風(fēng)順著後背往上吹,戴嵐本就身上冒著汗,現(xiàn)如今連走路都是飄的。
上車後,戴嵐報了手機尾號就捂著胃靠在座椅上一動不動了。
司機是個熱心腸,一看就知道這八成是胃病犯了,絮絮叨叨地把自己喝茶的大水壺放到了戴嵐懷裏。
“小夥子抱著它暖暖,胃疼也不知道多穿點。年輕的時候注意點,別總喝酒吃外賣,要不到老了都是一身病。你們這代人啊,身子可大不如我們這一代了。”
戴嵐接過水壺,從嘴角裏擠出一句:“謝謝哥。”
“嗐,謝啥,舉手之勞的事。”
司機看了眼目的地,疑惑地問:“小夥子,你定位的地方可是三院啊。你知不知道咱們市三院是精神病院啊?它們那可沒有消化內(nèi)科。你是在那有親戚嗎?但腸胃不好去了也沒用啊。”
沒親戚,甚至也沒熟人,戴嵐聽到之後挺想笑的,但他疼得實在笑不出來了,“沒定錯,就去三院,急診門口。”
這句話說完,戴嵐疼得連維持清醒都困難了。
昏睡過去之前,他用殘留的意識,拚出了一個極其荒唐的想法:如果宋意是月亮,那他是不是就不用淩晨三點打車去醫(yī)院了?
千湖共月,沒有人會在乎和月亮熟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