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研複試那年,老師他剛入職月港大學不到一年。”
那一年戴嵐才30歲,月港大學社會學院大佬眾多,戴嵐屬於是初來乍到,沒有行政職務,隻是個平平無奇的副教授,在高校教師圈裏,是個再人微言輕不過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那時候的戴嵐,隻要是他看不過去的事,即便是在學生麵前,也不會給其他老師臺階下。
蔣新明本科是學傳播學的,屬於是為了跨專業放棄了保研名額,頭鐵考的社會學。
複試麵試的時候,總共有三個老師,她寫的研究設想被其中兩個老師批判得一無是處,直言不諱地說:“我覺得當下研究女性主義毫無意義。”
蔣新明想反駁,但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她覺得挺寒心的,三個老師裏,隻有一個女老師,而說沒有意義的恰恰就是那個女老師。
如果是男老師說的,蔣新明可以挺直腰桿跟他說:“您不是女性,憑什麼能說研究女性主義沒意義呢?”可眼前的場麵挺無奈,這話她說不出口。
本來會尷尬冷場,蔣新明估計這複試成績也黃了。但這時候另一個老師,也就是戴嵐,突然說話了。
他先是打了個圓場,對旁邊的女老師說:“雅維老師,我覺得女性主義還挺有研究意義的。別急著定義嘛,女性主義放到社會學上,也可以很溫柔的。研究點溫溫柔柔的課題多好啊,咱們也是,別每天總打打殺殺的。”
然後他看向蔣新明,嚴肅地問她說:“新明啊,剛你說的我也聽了,你的研究設想我也看了。那麼我現在想問你的就是,你提到的上野千鶴子也好,波伏娃也好,弗洛伊德和拉康也好,你是看了他們的原著呢,還是隻看了幾本教材啊?”
這種情況下沒法撒謊,像蔣新明這種即將大四畢業,隻過了考研初試的學生,在老師眼裏,就是遊戲裏的王者看青銅,差著維度呢。撒謊是肯定會被發現,被發現就隻會把自己陷到更丟人的境地。
蔣新明當時實話實說道:“上野千鶴子和波伏娃是看過原著的,拉康和弗洛伊德隻看過教材裏麵的內容,沒看過原著。”
她以為自己涼了,結果戴嵐卻說:“那你理解的女性主義可能和我理解的不太一樣。如果隻用上野和波伏娃的理論來展開女性主義研究的話,可能會有點浮於表麵,畢竟該說的已經被她們說全了。你覺得對不對?”
“做研究得創新,你說的那個方向現在看來,確實有點難創新了,雅維老師剛那麼說你,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別不服氣。不過你要是真有興趣,就試著從社會學的角度,去思考一下女性主義到底是什麼?你本科正好是學傳播學的,那假期有空的話,可以看看布爾迪厄。看完之後要是有想法的話,我們發郵件再聊。我是對女性主義很感興趣的哈。”
沒怎麼肯定,但也沒否定。
蔣新明感覺戴嵐撈了自己一把,但又感覺沒有,畢竟聽語氣,這個老師可能覺得她的研究設想寫得太膚淺了。
後來,蔣新明聽當時做答辯秘書的學姐說,戴嵐確實撈了蔣新明一大把。在其他兩位老師原本打算給低分的時候,戴嵐的一句“挺有想法一孩子,本科學校和成績都不錯,不要可惜了,要不留著給我帶吧,沒準能發出刊來”給徹底撈上岸了。
事實證明,蔣新明確實沒給戴嵐丟臉,那一屆的學生裏,碩士期間發出a刊的隻有她一個人。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蔣新明眼光高,又毒舌得要命,在這一點上她確實和戴嵐如出一轍。
從蔣新明嘴裏聽到句誇人的話可太難得了。要隻是因為這點千裏馬和伯樂的老套故事,她不可能那麼崇拜戴嵐。
能讓其他人真正心生崇拜的,隻會是這個人身上難以忽視的個人魅力。
如果給自己的老師下一個定義,那麼蔣新明會覺得戴嵐是一個科學的詩人,是一個浪漫的智者,是她見過的把理智和情感融合得最完美的人。
戴嵐很大的一個特點就是完全沒有學術路徑依賴,這在學術圈挺難得的,他寫出來的論文太美了。
蔣新明起初還會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有人把論文這麼該死的東西,寫得這麼遊刃有餘?後來就習慣了,戴嵐天生就是吃這口飯的。
人有的時候是需要思維碾壓的,戴嵐帶給蔣新明的思維碾壓就太多了。做了戴嵐的學生後,蔣新明才意識到自己過往看到的世界是多麼的片麵。
他會常提到一個“認命”的概念,無論是研究女性主義還是研究其他弱勢群體的現狀。
一開始蔣新明還對此嗤之以鼻,覺得戴嵐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後來理論看多了,實踐做多了,數據分析分析麻了,她才明白,不認命就不真實,不真實就不是學術研究。
戴嵐雖認命,但從未認輸過。
他對女性主義感興趣,就不會是隻局限於學術研究,他會在生活中方方麵麵都體諒女性,尊重女性。
月大社會學院有個心照不宣的常識——戴門是峨嵋派,戴嵐收的都是女學生。
起初蔣新明以為戴嵐這是在避嫌。畢竟自己這鑒gay雷達就沒失靈過,一早就看出來戴嵐喜歡同性。
而像戴嵐這種處在學術上升期的老師,少不了要帶學生一起去參加個學術會議什麼的,本地外地的都有,蔣新明就跟他一起去過。
去外地的話,說不好就哪次經費有限,老師會被安排和男學生一起住,蔣新明覺得戴嵐肯定心裏別扭,所以幹脆不招男學生。
後來有一次師門聚餐,她還真問了戴嵐這事,沒想到戴嵐直接說,單純是因為看不慣諸如“男生過了初試,複試隻要不是太差都給過”,“女生搞不來量化,做不來田野”這些狗屁陋習。
那時候蔣新明才意識到,這是一個真真正正相信女性智慧和力量的老師,也是一個願意把自己能夠給的機會,留給那些被忽視的女性的老師。
但神奇的是,戴嵐這麼支持女性主義,卻仍對此抱有悲觀的看法。不僅女性主義,他幾乎是在麵對所有事情的時候,都是悲觀的。
在蔣新明參加第一次同門讀書會的時候,戴嵐就告訴她們:“你們要學會失望,學會無可奈何。”
蔣新明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去消化這句話。
真正理解之後,她才意識到,在失望和無奈下做出來的社會科學研究,就像是對這個世界既準確又浪漫的闡釋。
那是一朵從廢墟深處生長出來的花。
當戴嵐的學生很幸福,戴門的學生,基本上個個都能在評獎評優的時候拿獎拿到手軟。
他們甚至都不用去卷那些奇奇怪怪的競賽和學生工作,隻需要安心跟導師搞學術就完事了。發一篇c和參加一次高質量學術會議加出來的分,可比課餘活動高太多了。
但論文不是誰想發就能發的,別說是a了,多少學生連d刊都發不出來,隻能投個普刊混個畢業。
戴嵐管學生管得特別嚴,這是個嚴於律己還嚴於律人的主。
他會在學生交給他的word文檔裏直接批注說:“你這段寫得我給你翻譯一下,就相當於在說‘張亮麻辣燙是麻辣燙一絕,絕就絕在他不僅是麻辣燙,還是王者級別的張良,一二技能控製加傷害清線很快,對線的貂蟬不出吸血書都不能及時補充狀態’這前後是什麼關係呢?嗯,沒錯,毫無關係。讓人看了就是迷糊的路易十六,摸不到頭腦。”
論毒舌,戴嵐要是在社會學院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但即便是這樣,從本科到博士生,沒有學生是不喜歡他的。
戴嵐授課第一年,就被評為“最受本科生喜歡的十位教師”。每年給戴嵐寫郵件想選他當導師的學生可太多了。
這就是戴嵐身上的人格魅力,他在闡釋世界,描述生命的意義,讓人覺得既浪漫又踏實,既理智又性感。
蔣新明講到這就不講了,她抬頭看了一眼宋意,笑著和他說:“我一直覺得沒什麼人能夠配得上老師,就像我小時候一直覺得沒什麼人能配上小叔你一樣。直到把你們倆想到一起,才發現原來‘般配’二字,是這麼寫的。”
“我會覺得你們是兩種人,完全相反的兩種人,性格和習慣簡直是天壤之別。但有時候又會覺得你們倆其實是同一個人。”
“你們都很好看,都很優秀,生來就被迫接受著他人的凝視。在這些凝視裏,有的是善意的,有的是惡意的。但凝視終究是凝視,沒有人會喜歡。”
“因為不得不接受凝視,所以當你們無可奈何地選擇凝視迴去時,看到的世界會比其他人通透太多。”
蔣新明說著,伸出兩隻手來,逐漸把它們靠攏,直到雙手合十,合二為一:“所以你們看到的世界是重疊的,和別人的都不一樣。這是隻屬於你們兩個人的世界,沒人能摻進來。”
宋意覺得蔣新明說得太玄乎了,玄乎得讓他忍不住問她:“怎麼現在才給我講這些?”
蔣新明依舊是大大咧咧地笑著說:“我不是怕他把你嚇到嘛……這樣我豈不是既沒有嬸子,也沒師母了?賠本的買賣咱不能幹。王婆賣個瓜都自賣自誇呢,我這當學生的,不得替老師說說自家瓜有多甜?”
這也是個對宋意充滿了誤解的人,不過這種誤解也是人之常情。
宋意平靜地反問道:“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職業是什麼了?為什麼會覺得他能把我嚇到?”
蔣新明挑了挑眉,說:“作為病人,他自然是嚇不到你。作為其他的,我就不確定了。我也沒別的意思,你倆成不成的,該是我導師的還是我導師,該是我叔的還是我叔。反正你也閑著,我就尋思著給你講講,老師他沒生病之前的樣子。你不是沒見過嘛,我以為你會挺好奇的。”
宋意下意識地隔著被子捏了捏戴嵐的手,目光眷戀地看著他,淡淡地迴複蔣新明:“沒什麼可嚇人的,我不怕他。”
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但我確實很好奇,他不生病的時候,是什麼樣。我還沒見過呢……”
作者有話說:
【更新微調一下】下周改成二四五七更新哦,就是相當於把一三挪到了二四
咱戴老師這睡美人當得有點久了,下章就讓他醒過來,下周二見~
哦對了,之前忘說了,戴嵐所有學術經曆都是我瞎編的,大家不用上知網去搜,搜了也沒有(因為我還真搜過),還有就是,如果寶們剛好有研究拉康和福柯的,請你們一定要高抬貴手饒過我,我學的都是非常膚淺的皮毛,咱就是說術業有專攻,我目前階段隻能寫成這樣了哈,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