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意喜歡聽別人聊戴嵐,感覺那是他沒被自己看到的另一麵。
而無論從哪個角度,宋意都覺得戴嵐是完美的——這種完美很具體,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人,走到了你麵前,可聽、可見、可觸碰,甚至還會叫著你的名字,抱著你不撒手……
太具體了,反倒有點不真實。
愛一個抽象的人類很容易,而真正愛上一個具體的人,需要太多的勇氣和信心。
宋意有時候感到很恍惚,因為戴嵐就像是他心中全部抽象美好的化身,可他明明是一個真真切切存在的人。
宋意甚至很想聽別人說一些戴嵐的缺點,好讓他把心裏這個“完美”給祛魅了。
可他聽不到。
所有人眼裏的戴嵐都是優(yōu)秀的、是出類拔萃的、是人群中最耀眼的。
而更可怕的是,其實宋意自己才是最接近戴嵐身上缺點的人——戴嵐身上的那些悲觀、消沉、憂鬱、冷淡的情緒,早已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宋意麵前。
而這些缺點,宋意偏偏很喜歡。
悲觀穿在戴嵐身上,就像是香奈兒五號噴在瑪麗蓮夢露身上,如同希臘神話一般,有著完美、完整、勻稱的古典性感。
這對宋意來說,簡直就是致命的誘惑。
宋意能體會到蔣新明所描述的戴嵐的學(xué)術(shù)魅力,他幾乎是從十年前就被戴嵐身上這股氣質(zhì)吸引到了。
十年前,戴嵐那篇“現(xiàn)代社會偶合家庭”的論文最火的時候,宋意還在讀碩士。他當(dāng)時看完論文,就把裏麵引用的小說找來讀了。
直到現(xiàn)在,宋意都記得書裏的一個片段——有個女人問佐馬西長老,她說:“我越是愛整個人類,就越是不愛具體的人。我在夢想中常常滿懷激情打算為人類獻身。一旦有此必要,或許為了人們,我真的敢於走向十字架。然而,我根據(jù)經(jīng)驗知道,要我跟什麼人共處一室,我連兩天也待不住。”
就是因為這段話,宋意第一次去思考:自己學(xué)醫(yī)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宋意發(fā)現(xiàn)自己迴答不上來這個問題。
或許是因為家裏麵都是醫(yī)生,而且都是精神科醫(yī)生,宋意就沒想過別的職業(yè)路徑,骨子裏麵流淌的就是救死扶傷的醫(yī)者本性。
宋意很關(guān)心自己的病人,願意為他們犧牲自己的時間和情緒,“三院活菩薩”的外號不是空口傳出來的。
但在宋意眼裏,所有的病人都隻是一個“病人”,是一個接受自己關(guān)懷的抽象存在。
換句話來說,宋意需要一個載體,去收納自己的抽象的愛。
書裏說,越是愛抽象的人,就會越是會憎恨具體的人。
對於宋意來說,病人就是抽象的人類,而感情就是具體的個體。
戴嵐沒談過戀愛就對感情沒有期待,這點挺讓宋意意外的。
畢竟他自己是在談過兩次之後才失去期待的,還覺得這是及時止損。相比之下,好像戴嵐比自己聰明多了,直接規(guī)避風(fēng)險,連損都沒有。
宋意有時候迴顧起自己之前那兩段失敗的感情經(jīng)曆,會覺得它們像是複製粘貼似的,都一個樣——每次都是沒超過三個月,他就會主動提出分手,頭也不迴地走了。
以至於宋意覺得感情就像是在畫圓,和丟手絹差不多,一旦抓住了對方,就會看到他摘掉外殼,看到他逐漸露出缺點。
宋意是個完美主義者,他接受不了有一丁點裂痕的感情,更接受不了一個不完美的戀人。
可人都是有缺點的,有這份偏執(zhí)的人,那注定在感情生活中要沒有期待,做好形單影隻地過一輩子的心理準(zhǔn)備。不過這樣倒也沒什麼不好,日子兩個人過也是過,一個人過也是過,一個人還更自在些。
直到遇到戴嵐,遇到這個連缺點他都覺得是完美的男人。
好不容易遇到,宋意就想試著去留住他,即便是這個人,一直在躲著自己,可他仍然想試試……
從除夕到初二,宋意在戴嵐床邊守了他兩天兩夜。
戴嵐醒來把宋意攆走後,自己就坐在床上發(fā)呆了兩天兩夜。
茶飯不思,水米不進,連藥也不吃,誰跟他說話都不搭理,就一個人披著毯子,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望天,也不知道在想點啥。
戴嵐家在16樓,能坐在床上望到的景實在有些枯燥,無非就是對麵的樓和半截的天,以及小區(qū)遠處的綠化帶。
日升月落,窗外的風(fēng)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戴嵐這麼盯著窗外看,褚知白好幾次都以為他是想尋短見,從16樓直接跳下去什麼的。
但無論問他什麼話,戴嵐都不迴答。
眼瞧著宋意去醫(yī)院值班連軸轉(zhuǎn)了,一時半會都沒人能治得了戴嵐了。
褚知白是要被他氣爆炸了,家裏一堆破事等著他迴華陽處理呢,褚懷旭催了好幾次,他都給推了,結(jié)果戴嵐就在這給他演死人。
褚知白這兩天是好說歹說地跟戴嵐擺事實講道理,嘴角都給說起皮了。到頭來,還是陳玄墨讓戴嵐開的口。
陳玄墨覺得褚知白簡直有病,讓戴嵐開口說話可太簡單了,就順著他說唄,扯什麼花裏胡哨的廢話,誰愛聽啊。
對此褚知白表示,果然還是精神病最懂精神病,他這個正常人就不該狗捉耗子多管閑事。
初四晚上,陳玄墨去戴嵐臥室轉(zhuǎn)悠了一圈,然後坐到了他旁邊,跟戴嵐一起望了會兒天,和他說:“嵐哥,明天就下雪了。”
戴嵐沒說話。
但陳玄墨覺得戴嵐沒說話是在等後文,而不是真的不想說話,於是他接著說:“下雪之後,窗外的風(fēng)景就不一樣了。你害怕嗎?”
戴嵐依舊沒說話,但後腦勺動了一下,像是迴魂了。
察覺到戴嵐聽進去話之後,陳玄墨就開始自言自語:“我害怕。我喜歡重複的景色,稍微有一點變動,我就會沒有安全感。下雪會害怕,下雨會害怕,雪化了會害怕,天晴了也會害怕。”
“我害怕的事情有很多,嵐哥,你怕什麼呢?”
戴嵐空洞的眼睛突然動了動,然後縮緊了身上披著的毯子,茫然地說:“我怕我死得不夠浪漫。”
陳玄墨聽到後很平靜,沒什麼情緒波動,仿佛在聽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迴問的時候語氣都很隨意:“嗯?那嵐哥你想怎麼死呢?”
戴嵐自嘲地笑了一聲,說話時,眼裏充滿了落寞:“算了,反正不可能了,說了也沒意思。”
陳玄墨懂了,輕聲問道:“是和宋醫(yī)生有關(guān)嗎?”
戴嵐“嗯”了一聲,然後說:“他可能這輩子都不想見到我了。”說完,他揚起下巴,抬著頭,無奈地歎息道:“也挺好。”
“去找宋醫(yī)生吧。嵐哥,他是喜歡你的。”
戴嵐搖了搖頭:“並不是所有互相喜歡的人都會在一起的。”
“那你舍得嗎?”
“不舍得也沒辦法。”
戴嵐莫名其妙地笑了兩聲,他身上裹著深棕色的毛毯,毯子上露出的脖頸泛著病色的白,血管如同大理石上斑駁的紋路一樣,脈絡(luò)交織著既糾結(jié)又掙紮的生命。
戴嵐覺得自己像是一條盤在枯木上的蛇,不爬行,不捕食,就這麼無欲無求地盤在枯木上發(fā)呆,冷血地窺探周遭的世界。
因為冷血,所以窺探到的世界,他覺得和自己有關(guān),又沒那麼有關(guān),有意義,又沒那麼有意義,無非是一個茍延殘喘的生存空間罷了。
想到蛇,進而聯(lián)想到那些家喻戶曉的寓言故事,戴嵐又重複了一遍:“不舍得也沒辦法,蛇舍得咬農(nóng)夫一口嗎?狼舍得吃掉東郭先生嗎?”
陳玄墨不同意,反駁道:“蛇有蛇的苦衷,狼有狼的苦衷。”
戴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像是惺惺相惜,又像是同病相憐,病人與病人之間微妙的聯(lián)結(jié)讓戴嵐笑了出來:“那確實是有苦衷,因為他們都是精神病啊。”
戴嵐這一笑就收不迴來了,先是低著頭,再是仰著頭,笑得身子都在打顫,有點喘不上氣來。
仰天長嘯過後,臉上卻依舊是失意落寞的神色。
陳玄墨沒想勸戴嵐什麼,他隻是不理解,以至於反駁的話說得像勸導(dǎo)一樣,特別語重心長:“嵐哥,你真的覺得抑鬱癥那麼重要嗎?無非是個病而已,我天天把病掛嘴邊上,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異類。抑鬱癥會治好的,早晚都會好的,但你喜歡的人,這麼多年了,隻有宋醫(yī)生一個。你會後悔的,一定會的。”
陳玄墨說完自己都覺得別扭,於是起身,準(zhǔn)備走了,最後留下一句:“我明天就和白哥迴華陽了,嵐哥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這條命是宋意幫忙撿迴來的,就算是想死,是不是也得問問他同不同意吧?”
戴嵐聽了之後沒什麼反應(yīng),還是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可能身子沒動但腦子在動,但也沒人是他肚子裏的蛔蟲,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陳玄墨本來都出了臥室門了,沒多久又折了迴來,站在門口,對戴嵐的背影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嵐哥,你要是真的想死,宋意不會攔你的。但你不應(yīng)該連問都不問他是怎麼想的,就這麼一意孤行,這對他太不公平了。”
安靜的一晚。
窗外月明星稀,又是個淒涼景。
陳玄墨迴書房後,褚知白問他和戴嵐說什麼了,他隻是搖了搖頭,敷衍了一句:“什麼都沒說。”
而第二天早上,褚知白再起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戴嵐竟然在廚房裏煎雞蛋,嘴裏還含著個勺子。
聽到動靜後,戴嵐還迴頭問了褚知白一聲:“之前一直吃的醬家裏沒有,煎蛋你是想放糖還是放鹽?”
褚知白愣了足足有半分鍾,在戴嵐催他“到底放鹽還是放糖,一會煎糊了”的時候,才想起來開口說話:“我的那份放胡椒粉,小墨那份放糖。”
戴嵐點了點頭,“哦”了一聲繼續(xù)煎蛋。
之前褚知白一點都沒吹牛,戴嵐的廚藝確實好,這雞蛋被他煎得外焦裏嫩,閃亮亮的金黃色。普普通通幾個雞蛋,盛出來之後,都冒著香噴噴的味,聞著瞧著都有食欲。
戴嵐端著盤子,一邊往餐桌走,一邊說:“你倆買的飛機票是不?我剛看了一眼,高鐵票早就賣完了。”
褚知白還處在震驚中沒緩過神來,又傻愣了幾秒,然後說:“嗯,中午十二點的航班。”
戴嵐拿出手機,按了幾下,又熄屏放到了桌子上,拿起筷子開始分雞蛋,分完後才抬頭看了眼褚知白說:“剛買了票,我跟你們一起迴去。”
“啥?迴啥?你要迴哪?”
“迴華陽,見戴明安。”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褚知白:嵐哥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打你的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別不理我啊你不會想不開吧別這樣兄弟生活還是很美好的你看小墨天天開心得跟個傻缺似的……
戴嵐(os):褚知白在說啥啊?他啥時候打我的?好吵,煩,想宋意,不想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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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fā)現(xiàn)我好喜歡用動物做比喻哦,發(fā)現(xiàn)這點之後自己寫著寫著就傻樂了出來
最開始幾章提到過,戴嵐最火的那篇論文靈感來源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這章提到的也是這本書,強烈安利給大家,有空一定要去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