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嵐轉(zhuǎn)手握住宋意時，感覺整個右半邊胳膊都麻了，電流順著神經(jīng)往腦子裏鑽，再看向宋意時，連眼神都是遲鈍的。
“又怎麼了，戴老師？”
宋意看著戴嵐，淺淺地笑了一聲。
“沒什麼。”戴嵐依舊握著宋意的手，拇指不自覺地在他指關(guān)節(jié)上摩挲著，“突然想到一首詩，但有點記不清了，你想聽嗎？”
聞言，宋意的眉尾微微往上挑了一下，“想聽，你說吧�！�
“我們倆不會道別/肩並肩走個沒完/已經(jīng)到了黃昏時分/你沉思/我默默不言……”
戴嵐的聲音像是層層雲(yún)團(tuán)，隨著風(fēng)，由高空奔湧至地麵，帶著風(fēng)的靜謐和強勢，把包裹住的層層霧氣，均勻地散落在兩人之間。
畫麵隨著詩句一點點鋪開——高高的臺座、昏黃的燭光、積了灰的黑膠唱片，以及從唱片機(jī)裏流淌出來溫柔繾綣的歌聲。
宋意不受控製地把目光定格在戴嵐的喉結(jié)上，感覺他在講述一個古老又漫長的故事。
但戴嵐還沒念到一半就卡殼了，他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看來記性是真的不行了……後麵大概是，他們走到教堂，看見新人婚娶，疑惑為什麼自己沒有這樣？不知不覺，兩個人又一起走到了墓地，用木棍在雪地上畫出一個宮殿，承諾著說：‘將來我們倆永遠(yuǎn)住在那裏’�！�
講完，戴嵐皺了皺眉。
好好的，念什麼《我們倆不會道別》呢？
冰冷冷的，連詩句裏為數(shù)不多的浪漫，都透露著俄羅斯的冷。
戴嵐忽然意識到，好像每一次遇到宋意，他想好好說點什麼俏皮話的時候，都會適得其反，話一到嘴邊上，就會莫名其妙變了樣。
或許，自己的感情，注定缺少溫度，冰涼的一塊，死氣沉沉的，俏皮不起來。
而當(dāng)戴嵐轉(zhuǎn)過頭看向宋意時，發(fā)現(xiàn)他好像既沒有覺得冰冷，也沒有覺得掃興。
宋意的臉上依舊掛著笑，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戴嵐感到很疑惑，兩個人明明共處一室，卻像是一個在冬天，一個在夏天。而此時此刻，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牽著戴嵐從一個季節(jié)，奔向另一個季節(jié)。
又或許，這隻手不是無形的，它在和自己十指相扣，將冰與火圓潤又溫柔地結(jié)合在一起。
戴嵐抬頭，看到落日的餘暉剛好透過前擋風(fēng)玻璃灑在宋意的身上。
眼前這個人，懶洋洋地靠在副駕駛的椅背上，側(cè)著身，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看著自己，臉頰邊緣被夕陽模糊地勾勒出幾筆淡淡的銅色光暈。
若是以前，戴嵐會情不自禁地把眼前的景象和寺廟的光輝聯(lián)想到一起；可是今日，戴嵐隻會自私又貪婪地把他據(jù)為己有——那是隻屬於自己的光芒。
戴嵐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徹底失去把目光從宋意身上移開的能力。
車內(nèi)的空間狹小又逼仄，流動的空氣曖昧地糾纏著人。
戴嵐實在遭不住宋意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盯著自己看。那雙仿佛能洞察世間一切情緒的眼睛，就像是跌落在酒杯裏的月亮，撩動著明亮又醉人的波痕。
月影忽明忽暗，風(fēng)吹散了浮動的光。
今晚把人熏醉的酒，依舊是佛手柑味的。
稍頃，宋意笑了一聲，身子往前一傾，輕緩溫柔的聲音順著空氣飄進(jìn)戴嵐的耳朵裏。他說：“戴老師，你一定要每次見到我都這麼悲傷嗎？”
戴嵐耳朵一緊，一時間忘了開口，而宋意緊接著就用食指撓了撓他的手背，接著說：“但是我很喜歡。等你把後半首詩想起來的時候，要記得再念給我聽一次�！�
“嗯……”
隻是手背被輕輕撓了兩下，方才剛放鬆下來的右半邊身子又開始麻了。
戴嵐不太好意思再抬頭看宋意，此時自己的眼睛裏夾雜了多少欲望，他可太清楚了。
但宋意說完就把戴嵐的手鬆開了，轉(zhuǎn)過身去開車門，下車之前還扭頭問了句：“我們不去吃飯嗎？”
戴嵐這才把自己剛剛丟的半邊魂找迴來：“哎……走吧，去吃飯�！�
宋意關(guān)上車門後，戴嵐慌亂地搓了把臉讓自己冷靜下來。不搓還好，越搓越燙，像塊被烤透的紅薯。
戴嵐趕緊拿起車鑰匙和手機(jī)，匆忙地逃下了車。
車內(nèi)佛手柑的味道實在太濃了，再多吸兩口就得醉在裏麵。
鎖車時，餘光瞧見了不遠(yuǎn)處宋意的背影，再定睛往那邊看的時候，戴嵐沒忍住又愣神了兩秒。
他想到了阿赫瑪托娃另一首詩——
傍晚的天色茫�；椟S
四月的清涼溫柔爽朗
你晚來了很多很多年
可我還是為認(rèn)識你而心馳神往
選錯了，應(yīng)該念這首的……
但這首詩的後半段戴嵐也記不清了，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會也沒想出來，最後索性放棄掙紮不想了，以後有機(jī)會再念給他聽吧。
畢竟來日方長，往後需要被打發(fā)的時光多的是。
戴嵐走上前去拉住宋意的手，把他往去飯店的路上帶。
這迴牽手就牽得很自然了，一點忸怩都沒有。
牽上後，戴嵐就忍不住在心裏偷笑，笑自己真就和褚知白他們嘲笑的一樣，無知又純情，一大把年紀(jì)了，牽個手都要悄悄得意半天。
戴嵐走的時候步子放得很大，故意不想讓宋意看到他此刻臉上的表情。搞心理的太無賴了，看人看得太透，隻留個後腦勺都能被琢磨得明明白白的。
宋意被戴嵐?fàn)恐撸恢甭溽崴氩剑鲘咕瓦呑哌呎f，時不時地迴頭看一眼宋意：“我總覺得人要先學(xué)會悲傷，才能懂得快樂。如果不這樣的話，沒經(jīng)曆過悲傷的快樂，就像是一種自我掩飾。我這想法在心理學(xué)上有依據(jù)嗎，宋醫(yī)生？”
宋意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迴答道：“有啊，費斯汀格就提出過一個‘認(rèn)知不協(xié)調(diào)’理論。他說：每個人都會努力使自己內(nèi)心世界沒有矛盾，要麼改變認(rèn)知，要麼改變行為，要麼改變環(huán)境。我們戴老師呢，就是改變認(rèn)知以至自我協(xié)調(diào)的典型案例�！�
戴嵐聽出來宋意是故意在調(diào)侃自己，於是迴頭甩給宋意一個無奈的眼神，笑著申訴著不滿：“你舉社會心理學(xué)的理論來反駁我��？不帶這樣的宋醫(yī)生，怎麼還拐著彎罵我自欺欺人呢？我還以為你會拋出個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經(jīng)典理論來替我佐證呢，白自作多情了�！�
宋意聳了聳肩：“我不認(rèn)同你的觀點，幹嘛要替你佐證？不反駁幾句就不錯了�！�
“你不認(rèn)同�。俊贝鲘雇Ｏ履_步，轉(zhuǎn)過身看他，“我以為你和我一樣，開心的時候都不是很多呢�！�
宋意也停了下來，站在原地，兩個人離得近，幾厘米的身高差，讓他需要微微揚起頭才能直視到戴嵐的雙眼：“所以我說你一點也不了解我。你為什麼會覺得我不開心呢？就因為我成天掛著張僵屍臉嗎？那你天天笑嘻嘻的，也沒見你多開心啊。怎麼放到我身上，推己及人的技能就失效了呢？”
僵屍臉……
戴嵐樂了，第一次見這麼直言不諱地自黑的，人長得好看果然就肆無忌憚。
“所以你開心的時候很多嗎？”戴嵐問道。
“多啊。”宋意眨著眼，粲然一笑，“就比如說，每一次見到你，我都很開心�！�
“你說什麼？”
宋意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每一次見到你，我都很開心，你沒發(fā)現(xiàn)嗎？”
戴嵐懵住了。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想起了那首詩的後半截——
恕我過往的生活一片淒涼
連太陽也難以讓我歡暢
戴嵐下意識地閉上眼。
視覺消失後，觸覺便一點點放大，光芒隨著溫度一起，順著手掌傳遞到被塞滿了悲傷的心裏。
原來，開心的感覺是這樣啊。
真是，好久沒有體驗過了……
傍晚的天色茫�；椟S，我愛的人就在身旁。
戴嵐往前走了半步，微微俯身，在宋意的額頭上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親完，戴嵐就勢把腦袋搭在了宋意的額頭上，一垂眼，剛好能看到他狹長的睫毛。
戴嵐深吸了一口氣，緩了一會才說：“宋醫(yī)生，不許再撩我了，我說過我自製力沒那麼好。”
宋意聽完之後笑出了聲，他笑得動靜不小，身子一抖一抖的，露出來的幾顆牙齒白亮亮的，晃得戴嵐心裏直癢癢。
戴嵐被宋意笑得怪煩躁的，伸手往他後腰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順帶著把人攬到了懷裏。
“別笑了，煩死了�！�
宋意被掐得有點癢，於是收迴表情，裝作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抬頭看著戴嵐，略帶求饒的語氣說：“不笑了，不笑了。吃飯吧嵐哥，我要餓死了。”
“餓了不早說�！贝鲘拱阉我夥砰_，繼續(xù)拉著手把人往飯店方向帶。
“你也不讓我說啊。”宋意邊走邊吐槽，“哎呦，你們月港大學(xué)的食堂可太難吃了，哪裏是‘初吃還可以，越吃越難吃’啊，簡直就是初吃就難吃，比我們醫(yī)院食堂還要難吃�！�
宋意這嘴也太挑了，戴嵐真心覺得月大的食堂還可以：“你吃的哪個窗口��？有那麼難吃嗎？沒讓新明給你列個推薦嗎？”
“真的很難吃。”宋意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尤其是在喝了你煮的粥之後。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合著這是逗自己開心呢。
戴嵐笑著迴頭，伸手輕輕刮了一下宋意的鼻子，“喜歡喝下迴再給你煮。今晚先去吃點其他的�！�
戴嵐今晚帶宋意來的是一家市中心的日式燒鳥。
飯點人多，但這家店戴嵐常來，宋意答應(yīng)和他一起吃飯之後，戴嵐就給老板發(fā)消息讓留了位置。
飯店近邊不怎麼好停車，戴嵐停車的地方稍微有點遠(yuǎn)，就帶著宋意多走了兩分鍾。
剛走到大門口，宋意就瞧見店裏走出來一個襯衫隻扣了兩顆扣子的長發(fā)帥哥。
帥哥嘴裏叼著半截?zé)�，笑著跟戴嵐打招唿：“隔老遠(yuǎn)就看到你倆在那打情罵俏的了，快點進(jìn)來吧你，在我店門口卿卿我我的，可太耽誤我生意了�！�
戴嵐?fàn)恐我獾氖譀]鬆開，給他介紹說：“大藍(lán)，店老板，老熟人了�！�
宋意微微點了下頭，隨意問聲好。
早春的天氣還有點冷，這人就穿了一件薄襯衫，還不把扣子扣好。宋意的餘光越往他身上打量，越是想皺眉。雖然聽出來這家店老板是戴嵐朋友，但宋意還是沒忍住在友好的眼神裏，夾了一絲戒備和敵意。
大藍(lán)饒有興味地看了宋意一眼，把煙掐了後爽朗地笑了一聲：“嵐哥不用介紹了，知道是你男朋友了�？鞄н^去坐你老位置上吧，再看下去，他那眼神該把我給刀了�！�
作者有話說：
我們倆不會道別/肩並肩走個沒完/已經(jīng)到了黃昏時分/你沉思/我默默不言
我們倆走進(jìn)教堂/看見/祈禱、洗禮、婚娶/我們倆互不相望/走了出來/為什麼我們倆沒有此舉？
我們倆來到墳地/坐在雪地上輕輕歎息/你用木棍畫著宮殿/將來我們倆永遠(yuǎn)住在那裏
——阿赫瑪托娃《我們倆不會道別》
傍晚的天色茫茫昏黃/四月的清涼溫柔爽朗/你晚來了很多很多年啊/可我還是為認(rèn)識你而神往
你過來/挨近我坐下/用高興的眸子看一看/這藍(lán)色的筆記本裏啊/有我兒時的詩篇
恕我過往的生活一片淒涼/連太陽也難以讓我歡暢/我把很多人誤認(rèn)為是你了/求你原諒，原諒，原諒
——阿赫瑪托娃《傍晚的天色茫�；椟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