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店,就有臉熟的服務生跟戴嵐打招唿,引他倆去了戴嵐以前常坐的位置,那安靜。
座位都不大,長方形的兩人位,麵對麵坐剛剛好,不太親近也不疏遠,適合倆人第一次吃飯。
服務生遞給他們倆一人一份菜單,宋意看了兩眼就放下了:“我都快餓過勁了,什麼都想吃又什麼都不想吃,你常來就你點吧。”
戴嵐沒推辭,對著菜單點了幾個招牌,然後猜著宋意喜歡吃什麼,葷素搭著點,怕宋意吃這些膩了,又加了份鵝肝蒸蛋。
點菜算是社交的基本技術,戴嵐在這方麵遊刃有餘。
服務生對著屏幕點了一通後,微笑著看向戴嵐說:“今天要喝酒嗎?”
戴嵐猶豫地看了眼宋意,後者直接把目光移向別處,裝作沒聽見。戴嵐還是有點心虛,把兩份菜單合好後,遞給服務生,說:“拿300毫升的吧。”
“還是23嗎?”服務生問。
“嗯,23!贝鲘裹c了點頭。
戴嵐和服務生交流的時候,宋意的目光就一直在這兩個人身上轉。
宋意發現戴嵐這個人真的很神奇——他有褚知白那樣願意為他操心勞力的朋友,宋意不覺得奇怪,畢竟戴嵐性格好,身邊有這樣的朋友是他應得的;有蔣新明那樣把他當偶像一樣崇拜的學生,宋意也不覺得奇怪,畢竟戴嵐學術能力太強了,當學生的都有點慕強心理。
如果宋意沒記錯的話,褚知白說過,戴嵐和陳玄墨剛認識不到一周?稍诖鲘股∧莾商,宋意能明顯感覺到,陳玄墨那孩子對什麼都淡淡的,唯獨對戴嵐特別關心,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心裏一直記掛著。這倒也還能用興趣相投來解釋,畢竟聞越也是和褚知白喝了頓酒就交了朋友。
而此情此景,宋意就不理解了。親眼見到戴嵐和店老板還有服務生的相處模式,宋意才徹徹底底地領會了褚知白評價戴嵐的那句“他看著和誰關係都好”。
戴嵐到底是怎麼做到和所有人都處好關係的?
明明從小到大都在華陽,卻在來了月港工作之後,短短幾年就和周邊人熟成這樣。哪裏有一點“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的局促?反而是反客為主,比宋意這個土生土長在月港長大的人強多了。
宋意就從來不會和餐飲店的老板處成朋友,可能連熟人都算不上,他會本能地抗拒這些可能會帶有目的性的交往。
但戴嵐不一樣,他和酒吧老板也好,日料店老板也好,服務生也好,都不是那種簡簡單單的老板和客人的關係,真就像是好朋友一樣,朋友關係在先,而服務關係在後,在後的那個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計。
除了戴嵐,宋意還沒有見過第二個具有可以迅速和附近打成一片能力的人。
這能力有點恐怖,戴嵐畢竟不是話嘮的性格,和聞越那種走到哪都能嘮上一兩句的社牛還不一樣,戴嵐有時候甚至都不愛說話,但就是能在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惹人喜歡的氣息。
剛剛的長發老板,以及聖誕節遇到的那個開酒吧的樂隊主唱,包括藝術氣質太過濃厚的陳玄墨,戴嵐身邊怎麼淨是這些……嗯……反正跟個盤絲洞似的。
宋意雖然在心裏偷偷打起了算盤,但其實沒咋在乎,盤算假想敵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當打發時間了。
這邊宋意都把腦洞開到西伯利亞去了,那邊戴嵐還在腦子裏惦記著眼皮前的事,琢磨著怎麼和宋意解釋今天得喝點酒。
他在這正想著,服務生就又走了過來,上了一小瓶日本清酒,幫忙開瓶就走了。
300ml的瓶子實在是太袖珍,宋意覺得好玩,拿起來看了一眼,看到酒標上麵寫著:獺祭,二割三分。
“二割三分什麼意思?”宋意問。
戴嵐“嗯”了半天,像是想怎麼解釋,又覺得解釋不來,最後瞎編了一句:“一粒米割兩刀分三份!
一聽就是胡謅的,宋意放下酒瓶說:“真的假的?”
戴嵐拿出手機百度,邊打字邊說:“假的,隨口說的,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意思,45和39的也都喝過,但都沒有23的好喝!
戴嵐還沒搜出來,身後就傳來一句標準答案:“二割三分呢,就是說每粒米隻取其中23%的精華來釀酒。同理,三割九分的意思就是取39%,四割五分的意思就是取45%,你可以簡單地記成數字越小越好喝!
說完,大藍把手上拿著的兩盒冰淇淋一人一盒遞給戴嵐和宋意,然後對著戴嵐後背拍了一掌,順手搭在了他肩上:“不懂呢,就來問專業的,別胡說八道地砸我招牌。”
“好喝就行唄,哪記得住那麼多!
戴嵐把手機放迴桌子上,不動聲色地把大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給打了下去。
但大藍依舊毫無避嫌的自覺,像是故意手欠似的,又伸手捏了捏戴嵐的肱二頭肌,品頭論足道:“半年沒見瘦挺多!
戴嵐正在幫宋意開冰淇淋盒,把開好的那盒遞過去後,又開自己的這盒,這盒開完,隨口敷衍了句:“瘦就瘦吧,當減肥了!
剛才手上那盒冰淇淋不好開,現在好不容易打開了,又被大藍給扣了迴去,那老狐貍狡猾地說:“吃人可是嘴短,這冰淇淋要是吃了,下次喝酒叫你不能再推了哈。”
戴嵐麵無表情地拿起筷子,狠狠打了一下大藍扣在冰淇淋蓋上的手:“差不多得了,平日裏我來你店裏,你連一句招唿都不帶打的,看我今天帶個人來就給你欠的!
大藍看了宋意一眼,實在繃不住了,收起手擺出投降的姿勢對著宋意說:“不逗了不逗了,哥們別誤會,我直的,老婆孩子都有了,第一次見嵐哥帶人來,沒忍住開幾個玩笑!
說完大藍擺了擺手,準備撤了:“行了你倆吃吧,我不當電燈泡了。”
大藍走後,宋意冷淡著臉,沉默地往杯子裏倒水,已經開了蓋的冰淇淋放在一旁一口沒吃,倒完水之後,抬起眼皮看了戴嵐一眼,慢聲細語地說:“聞越允許你吃藥的時候喝酒?”
到底把話題聊到這了……
戴嵐心虛地抬頭看了宋意一眼,咬在嘴裏的冰淇淋勺馬上放下了,他撓了撓後腦勺,目光有點閃躲:“嗯……他不是說自己是下了班就不管病人死活的黑心醫生嗎?”
宋意放下水壺,支起胳膊搭在桌麵上,然後把下巴抵在交疊在一起的手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戴嵐,說話的語調也怪怪的:“哦——所以說,現在就沒人能管得住我們戴老師了是嗎?”
“不是不是,”戴嵐瘋狂搖手,“我的意思是說聞越他不管事,還得聽你的!
“聽我的?”宋意歪了一下腦袋,“我又不是你醫生,你聽我的幹嘛?”
戴嵐樂了:“聽你的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但他嘴上說著聽話,手上卻是往酒瓶那伸,先是給宋意倒了一小杯,後給自己倒了一杯,倒完後,提起來說:“不多喝,就三杯,年紀大了想借酒說幾句話,宋醫生給批嗎?”
宋意無奈地拿起自己麵前的酒杯,跟戴嵐手上的那杯輕輕碰了一下,然後說:“我真拿你沒辦法,喝吧喝吧,喝完多喝點水,過幾天有空來三院做個肝功能檢查!
“唉,好嘞,那我還找你唄?聞越那都是小朋友,我總去他那可太裝嫩了!贝鲘股掂类赖剡至诉肿旖。
宋意抿了口酒,搖了搖頭:“你不習慣聞越的話,我可以給你推薦其他人。那天我雖然說了兩句氣話,但咱倆確實太熟了,我不能做你的醫生了。日常開個藥、開個體檢單,輔助你治療這些都無所謂,其他的你隻能找別人了。不是因為我多遵守醫院條例,而是因為關係越近我對你診斷可能會越不準確,也就是說,我對你沒有主治醫師的話語權了。但這事你不想管就別管了,交給我來處理吧,我認識的治療抑鬱癥的醫生可太多了,你一定會很喜歡她的!
戴嵐笑著把這杯酒悶了,然後放下酒杯再次倒滿,答應道:“行,那都聽你的,我這第一句話也就算是說完了。”
緊接著,戴嵐提起第二杯,說:“第二句想跟你道個歉,之前病著,說的話犯糊塗,惹你生氣了,你別真怪我!
說著,戴嵐把第二杯仰頭悶了。
倒第三杯的時候,宋意攔了一下:“你慢慢來,幹嘛這麼急!
戴嵐很聽話地放慢了動作,舉著杯望著宋意說:“最後一件事……褚知白應該沒和你說過。他那人我知道,說話習慣說一半,讓你以為這就是事實,其實不是!
戴嵐頓了一秒,看著酒杯裏的倒影發了會呆,再看向宋意時,眼裏多了一片洗不去的黑,他這次先把酒喝了,想借著酒勁把話說了,但奈何自己是個酒量好得有點過分了的人,所以喝了也沒什麼用。
戴嵐手裏玩著空酒杯,看著宋意,但眼神是空的,沒什麼色彩:“我媽媽,她在去世前,是一個雙相的患者。嗯……剩下的就不用我多說了。宋意,你自己就是擅長雙相治療的醫生,這病的遺傳率有多少,你比我清楚,所以……”
“所以……”
不知不覺,戴嵐把酒杯緊緊攥在了手裏。杯子的邊緣硌得手掌失去了血色,手背上的青筋突出得愈發猙獰。戴嵐像是一隻迷茫到隻會用蠻力的野獸,把全身的力氣都凝結在掙紮著求生這隻手上。
“所以,你就要好好聽我的話,把躁狂的苗頭扼殺在搖籃裏!
宋意伸手握住了戴嵐,幫把他鬱結的手指一一疏解開,然後從他手心裏取出酒杯,放到一邊,用自己的手替代了酒杯的位置。
“宋意……”手心裏握著的不是酒杯後,戴嵐就使不出力來了,連帶著說話的語調都軟了,他盯著宋意的左手手腕——那是一個幹淨的、白皙的、沒有任何疤痕的正常人的手腕。
戴嵐慢慢的歎了口氣,無力地說:“我是個精神病。”
“我知道啊,”宋意撓了撓戴嵐的手心,“怎麼?精神病人很了不起嗎?那我還是精神科醫生呢!
戴嵐樂了,他笑得有點無奈,一時間百感交集,這種感覺確實很難形容。
剛剛的情緒簡直不要太熟悉,就是抑鬱發作的前兆,他自己都發現了,宋意肯定也發現了。
握酒杯是戴嵐強忍著讓自己清醒的下意識動作,今天好不容易見到宋意,戴嵐是一點也不想在他麵前犯病了。
而犯不犯病的,哪個抑鬱癥患者能自己控製得住呢?要是自控真可以解決,也不至於那麼痛苦了。
眼看著又要進入精神溺水的狀態,已經漫過下頜了,被宋意一句話就給拉了上來。
戴嵐又一次忍不住感歎,宋意在這方麵的觀察力和掌控力真的很強很專業,三言兩語,就把抑鬱癥的紙老虎撕個稀碎,仿佛他才是主宰精神病理學世界的神。
“宋意……”戴嵐又叫了一聲宋意的名字,沒什麼想法,單純是想叫一聲求個心安,心安了兩秒又沒了安全感,焦急又困惑地問了句,“你是真的,不害怕嗎?”
宋意笑了笑,眼角和眉梢都揚起了溫柔的弧度,他就像是一團明豔的火,一點一點地把戴嵐眼底的黑夜點燃照亮,讓黑白過度到彩色,又將彩色點綴得燦爛。
“有什麼可怕的,不就是雙相嗎?戴嵐,你要不要試試?”
“試什麼?”
“試著把你自己完全交給我!
“好。”
作者有話說:
於是你不停散落/我不停拾獲/我們在遙遠的路上白天黑夜為彼此是豔火——張懸《豔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