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嵐做了一個他非常討厭的夢。
而後迴想起來時,又覺得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害怕。
他已經有太長時間都沒有夢到陳清玨了。戴明安那個混蛋都出現(xiàn)在戴嵐夢裏過,陳清玨卻連個夢都舍不得托給他。
而今天一整天都和醫(yī)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係,戴嵐很難不夢到她。在他的主觀意識裏,精神病院,是一個永遠都無法和陳清玨割舍的意象。
但戴嵐怕的並不是精神病院,就算害怕,也習慣這份對醫(yī)院的恐懼了。
恐怖的景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多,恐懼的感覺消解得也就越快。人類的免疫係統(tǒng)總是過分強大,以至於這種恐懼心理也變得和病毒一樣,如若沒能將人一擊斃命,它的傷害力隻會越來越低,最後淪為一個拖拖拉拉的長尾,化成一個難看的疙瘩長在心尖上,很難再痛起來,但即便是不痛,它也依舊不好看。
任何異物都有觸發(fā)危險的可能,這個難看的疙瘩也不例外,一旦一個恐懼被另一個恐懼激活,心裏的潰瘍就連成了片,變成一塊再難治愈的瘡口。
戴嵐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在夢到陳清玨的同時夢到宋意。
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服,兩個毫無關聯(lián)的人被牽強地聚合在一起,那些原本隻存在於細枝末節(jié)的像似性,開始被逐漸放大。恐懼感如同旋渦似的被裹挾著,惡狠狠地往心裏鑽。
戴嵐以前總是夢到陳清玨彈琴的畫麵,隻不過在夢裏,眼前的人彈著彈著就不見了,隻剩下空靈的琴聲,和醫(yī)院慘白的牆壁。
而最近一段時間,隨著和宋意的接觸增加,戴嵐開始迴想起越來越多小時候的事情。
迴憶裏,總是溫情的畫麵居多,淒涼的畫麵居少,有也是零星的一點片段,還沒等到想起來就碎了。可迴憶越是溫情,戴嵐就越是愧疚。因為他開始記起來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因為他開始意識到,記憶裏的溫情,恰恰是被自己親手打破的。
迴華陽的那幾天,戴嵐去了一趟精神衛(wèi)生中心,找到當年陳清玨的主治醫(yī)師,又找了一趟當年自己給陳清玨安排的護工,這才確認戴明安沒有撒謊,他竟然真的每個月都會去探望一次陳清玨。
兩個人的瘋癲程度實在是超出了戴嵐的認知,他都能想象到,戴明安在看到陳清玨躁狂和抑鬱發(fā)作的時候,心裏會有多得意——多爽啊,看到前妻因自己發(fā)瘋,為自己尋死覓活;他也能想象到,陳清玨在戴明安離去後有多崩潰——這短暫的陪伴就像是往冰窖裏澆熱水,不僅解不了凍,還會愈凍愈烈,直到變成一座結結實實的冰城。
怪不得陳清玨治療了這麼多年卻毫無起色,病癥的根源在眼前陰魂不散地晃來晃去,能好就怪了。
戴嵐以前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陳清玨那麼倔強?倔強到一生都在貫徹浪漫主義。在這個聒噪的世界裏,她總是一個孤立自我的陌生人。
現(xiàn)在他想通了,因為陳清玨本身就是一條魚,她遊不到岸上,離不開大海。悲哀的是,海洋恰恰就是她精神痛苦的根源。生活本身已經成為了一種痛苦,她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天,對她而言,都如同飲鴆止渴一般催魂索命。
陳清玨屬於那種很典型的舊時光裏的美人,她的美就像是一d拍出來的老照片,有著粗糙的顆粒感,和近乎是褪色般的濾鏡。照片有它自己的故事,照片裏的人也有她自己的想法。
她原本是一個鋼琴老師,琴彈得極好,也很招學生喜歡。從戴嵐記事開始,來家裏探望的學生就很多,什麼年齡段的都有。師生的相處方式很安靜,大多數(shù)的時候都在彈琴,彈累了就坐在陽臺上望風景,不說話,也沒有眼神互動,以至於小時候的戴嵐一度以為自己母親和學生關係不好。
長大後,戴嵐才明白,隻有特別熟悉的兩個人,才能夠做到不說話的同時也不覺得尷尬。
安靜,實在是太難得的一種相處氛圍。
陳清玨話不多,無論和誰相處都是一副厭世的神情。她隻有在練琴的時候很情緒化,甚至能夠忽視天氣、忽視時間、忽視周遭的環(huán)境,去沉浸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裏。
無論華陽的夏日多麼的漫長悶熱,她都會在入夜時分關掉空調,打開窗,對著架子上的向日葵,彈一首德彪西的《月光》。
在陳清玨琴聲下?lián)u曳的月亮,輕得像羽毛一樣,隨著風,就潛入了夏夜的夢。戴嵐從小便喜歡夏天,沒有空調也無所謂,清冷的琴聲依舊是沁人心脾的存在。
陳清玨喜歡的事情有很多,她喜歡彈琴,喜歡做飯,喜歡插花……喜歡做很多沒什麼用處但又很耗費時間的事情。她常常忙活整整一上午,隻為烤出三四個堿水麵包,也常常擺弄鋼琴旁邊架子上的花,一擺就是兩三個小時。
她的這些愛好,不僅戴嵐知道,戴明安也知道。
一個多月前,戴嵐迴華陽那次,在過戶前特意去家裏看了一眼。他發(fā)現(xiàn)屋子裏不僅沒有灰塵,鋼琴旁邊的架子上,也依舊擺著一瓶插好的鮮花,還是剛綻放的向日葵。
不用猜,花肯定是戴明安放的,除了他沒別人。戴嵐不知道他從哪弄來的新鑰匙,多半是陳清玨親手給的。
看到向日葵,戴嵐先是愣了兩秒,迴過神來後就忍不住皺眉。
討厭的人養(yǎng)的花,戴嵐也會恨屋及烏地討厭,但即便是再討厭,他也沒有把花扔到垃圾桶裏。
護工阿姨和戴嵐說,她從沒想過陳清玨會有這麼悲慘的一段婚姻經曆,印象裏,那個來探望陳清玨的男人雖已年邁,但他既溫柔又體貼,是一個十足十的紳士。
戴嵐聽到後沒覺得多驚訝。在病好後坐在床上發(fā)呆那兩天兩夜,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一點。腦子裏把事情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之後,過往的困惑便逐漸明朗,一切都變得有跡可循。
戴嵐在琴凳上坐了很長一段時間,卻始終沒有觸碰琴鍵的勇氣。
陳清玨在最後清醒的時候和戴嵐說:“人都是要為自己活著的。”
坐在鋼琴前的那一瞬間,戴嵐是真的想放手了——陳清玨放不下戴明安,同樣,戴明安也放不下陳清玨。既然如此,戴嵐願意成全她。
瓶子裏的花有點萎蔫,不在花季的向日葵,總是找不到它應該尋找的太陽。
戴嵐看著那幾株明明正在綻放卻毫無生命力的花,不知不覺就陷入了沉思……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有些方麵和陳清玨真的很像,甚至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他們兩個都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極度敏感的思維方式,連生的病都如出一轍。
當同一件事擺在不同人麵前時,敏感的人會天然地比旁人多出一倍的思考量。但想得多並不是一件好事,大多時候,即便是想明白也無濟於事,做的都是些無用功。
就好比眼前的事實,陳清玨清楚知曉自己對戴明安的感情,卻仍然重蹈覆轍;戴嵐並不想讓戴明安好過,卻仍然選擇順著陳清玨心意,成全了戴明安那些變態(tài)的心理。
兜兜轉轉這麼多年,過程經曆了那麼多坎坷,得到的卻仍然不是個令人欣喜的結果。
講完這些,戴嵐長歎了一口氣。
他沒有和宋意說,今晚的夢裏,宋意和陳清玨的是影子重合的,當鋼琴切換到醫(yī)院時,陳清玨也就變成了宋意。
夢境往往都是思想的投射,戴嵐能在夢裏將陳清玨和宋意進行轉換,就說明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意識到,自己早就把對陳清玨的愧疚,完美複刻到了宋意身上。
去年夏天,戴嵐沒能留住陳清玨,而現(xiàn)在,戴嵐依舊沒有自信能把宋意一直留在自己身邊。
抑鬱癥橫亙在他們倆之間,就像是一種無形的拖累,讓近在咫尺的人也覺得相隔甚遠。戴嵐不知道這個病會把自己拖成什麼樣,會把宋意拖成什麼樣,會把他們倆的感情拖成什麼樣……
拋開抑鬱癥不談,戴嵐心裏對親密關係的恐懼就足以壓得讓他喘不上氣來。
戴明安說的話雖不中聽,但再怎麼不中聽,那也是事實最壞的那一麵的客觀描述。戴嵐很難不去想,他是不是真就像俄狄浦斯一樣,無論做出怎樣的努力,最後都會害了對方?
曾經,他一廂情願地替陳清玨做了選擇,自以為是為她好,結果害得她病情加重,鬱鬱而終。
那現(xiàn)在呢?明明早就做好覺悟不去給自己和別人添麻煩,可他還是沒忍住迴頭,把宋意拉到這個和歐律狄克一樣的境地——誰不是抱著犧牲和無畏的心態(tài)去愛上一個人呢?可等到真正觸碰到愛情的邊界時,誰又能忍得住不進一步地想要把他據(jù)為己有呢?
果然,人類的感情都是一種私欲,再清醒的人也逃脫不掉貪婪的旋渦。
戴嵐實在不想讓另一幕希臘神話中的悲劇也在自己身上複刻。
講完這些,戴嵐開始自言自語起來。他像是在問宋意,想讓對方給自己一個答案,又像是早就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隻是把壓在心底很久的話說了出來。
“你知道我在家裏除了向日葵以外,還看到什麼了嗎?我看到了我上大學時拚好的樂高被拆開了,組裝到一半,被擺在我以前的臥室的書桌上。我不知道是誰拆開的,也不知道是誰拚上去的,可我不想知道,也不好奇。”
“在我打開家門的那一刻,就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我腦子裏響,他在感慨,他在困惑,他在質疑——家裏怎麼一點灰塵都沒有啊?怎麼會這麼幹淨啊?都有誰來過這呢?他們?yōu)槭颤N要來啊……”
戴嵐的眼神很迷茫,像有一片霧氣籠罩在他麵前,他本想看清前麵的路,卻在踏出第一步時就已不知方向。
“宋意,你覺得戴明安他可恨嗎?客觀上來說,他好像也沒有那麼壞,隻是現(xiàn)實生活中諸多利己主義者中的一個罷了。我知道,我沒資格審判他,他的罪也遠不至死,但我就是特別盼著他死。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我心裏並不會多好受。我處在兩團黑暗之間,如果左邊這團黑暗消失了,我就會被右邊那團,那團我永遠無法改變的黑暗給徹底吞噬了。”
“所以我有時候就在想,我那麼討厭華陽,那麼討厭家庭,那麼討厭他這個人,其實隻是討厭自己罷了。無論我如何逃離,從地理上,從心理上,我仍然不得不承認:那個我極度想要逃離的地方,那個我極度厭惡的人,始終是我精神世界的內核。它是一個成因,也是一個逃脫不了的結果,它悄無聲息地主宰著我所有的思維模式。”
“就好比現(xiàn)在,宋意,如果我時至今日仍然和你說,我不相信親密關係,不相信感情,你會生我的氣嗎?”戴嵐說完這句之後扭過頭去,看向身旁的愛人,發(fā)現(xiàn)他依舊是溫柔地朝自己搖頭。
戴嵐無聲地歎了口氣,眼底有著早已預料到的悲傷,他看著宋意說:“你應該生我氣的。”說完,他停頓了兩秒,無奈地笑了,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你應該生我氣的。”
宋意沒急著迴應戴嵐,他聽完那麼長一大段故事後也有點疲憊。
兩個人都安靜下來後,宋意拉過戴嵐的手臂,把腦袋枕在戴嵐肩膀上,側著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的夜空,慢悠悠地說:“我隻是覺得啊,你這樣挺好的。我不喜歡你把我綁的太死,覺得我是你唯一感情寄托什麼的。嵐哥,你應該把感情分散出去,分一點給白哥,分一點給新明,分一點給你其他的朋友、其他的學生,給那麼多喜歡你的陌生人……當然了,最多的那一瓣還是要留給我。”
宋意笑了笑,把戴嵐的左手手腕拉了起來,親了一下他手腕上最深的那一道疤,“我這麼和你說,不是想表達我多愛你。我哪那麼無私奉獻啊,我最自私了。隻是說,如果你真的隻把感情留給我的話,早晚有一天會膩的,可我卻想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怎麼辦呢戴老師?我是不是有點貪心呢?你覺得我的智商能夠讓你永遠不厭煩我嗎?”
戴嵐被宋意哄笑了,他伸手捏了一下宋意的臉頰,語氣像是感慨,又像是在陳述一個他不想承認的客觀事實:“可以了宋醫(yī)生,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這世上隻有你煩別人的份,誰敢煩你啊?”
聞言,宋意歪過頭,盯著戴嵐看了一會,再說話時有點怪裏怪氣的,連眼睛也笑成了一條縫:“嵐哥,你是不是很怕我啊?”
“怕啊,怎麼不怕。”
宋意沒想到戴嵐會直接承認,或許是因為今晚聊的時間太長了,戴嵐有點困,說起話來懶懶的,少了點平日裏的那些複雜的心路曆程,開始變得直來直去的。
戴嵐打了個哈欠,尾音拖得長長的,聲音有點啞,但依舊很好聽,他接著補充道:“怕到我有時候都在想,我還擁有獨立的人格嗎?我還能清醒地思考問題嗎?我覺得不能,真的不能,我腦子裏都是你。”
戴嵐總是能夠把動人的情話,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來,仿佛隻是在和宋意討論今日的菜價和明天的晚飯一樣,隨意又普通。
明明上一秒還在說“我不信親密關係”,下一秒就打個急轉彎變成了“我已經沒有獨立的人格了”。幾句話下來,聽得宋意腦子醉醺醺的。
“其實,如果可以選,我真希望自己一輩子也不需要和別人談戀愛。但是遇到你之後,我又反悔了。嚐試克服親密關係帶給我的恐懼,是我每天都在努力做的事。宋意,你再給我點時間,好不好?有些事我仍然沒有想透,有些事我依舊很害怕,但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你相信我。”
戴嵐說完,宋意跟著打了聲哈欠,他其實不困,但迴應的時候故意把字吐得含糊不清的:“著什麼急呢戴老師?我早就和你說過了,慢慢來就好了,往後需要打發(fā)的時光,多得是呢……”
戴嵐扭過頭,看著宋意笑了笑:“嗯,多得是呢。”
在這個嘈雜紛亂的世界裏,宋意總是能給予他足夠的溫暖和寧靜。
夜晚被安靜的空氣無限延長,戴嵐重新把頭靠在了宋意身上。兩個人就這樣坐在床邊,肩並著肩,頭抵著頭,互相依偎地靠在一起,成為天地間最渺小的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