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嵐是淩晨兩三點鍾的時候醒的，等到他給宋意講完故事，已經快早上五點了。


    還沒到春分，月港的天亮得沒那麼早。


    但天亮與否，對宋意來說都沒什麼區別。他把頭埋在了戴嵐的懷裏，眼前一片漆黑，隻能聽見戴嵐“咚咚”的心跳聲。


    宋意睡不著，就幹瞪著眼，看戴嵐胸前的睡衣領子看出了神。


    他腦子裏想的事有點多，成型的、沒成型的想法亂糟糟的，像撒在天上聚不起來的星星。


    等到他感覺到戴嵐睡熟後，就悄悄地下了床，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喝。


    喝完水，宋意就坐在了餐廳的椅子上繼續發呆。


    他想到第一次來戴嵐家裏的時候，坐的也這個位置，那時桌子上還擺滿了飯菜，沒人吃也沒人收，他和褚知白就這麼坐在餐桌邊上喝水聊天。


    餐廳實在不是一個適合聊天的地方，但他倆當時都沒心情顧及什麼講究不講究的，況且就算想講究也講究不起來，那時候戴嵐的家裏都找不到第二個能讓兩個人都正兒八經坐下來聊天的地方，能有個地方待就不錯了。


    這才過去多久啊，戴嵐就把家徹底變了個樣。


    雖然一早就聽說了戴嵐前段時間在忙著裝修房子，但宋意沒想到他會把家改造得這麼徹底，簡直就像是等自己住進去一樣。


    拖鞋、毛巾、牙刷、睡衣……這些細節上的小物件都備好了不說，昨晚宋意洗完澡，瞧見洗手臺上放了兩板日拋的隱形眼鏡時，直接被震驚到了。他近視，站在遠處看不太清楚，拿起來仔細看了之後才確定，這就是自己平日裏用慣了的牌子，連左右眼的度數都正好對上。


    宋意看著看著就揚起了嘴角，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被蔣新明那臭丫頭出賣得徹徹底底的。


    宋意知道戴嵐在等自己搬過來，但他也知道，昨晚確實不是一個往下一步進展的好時機，要不然戴嵐也不會那麼抗拒，更不會在睡前說出那句“你再給我點時間”，肯定早就順水推舟把他給領迴家了。


    但宋意等不到那時候了，他昨晚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覺得戴嵐狀態不對勁，從他進醫院後說出那句“我愛你”開始就不對勁。宋意估計戴嵐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昨天的一切串聯起來，像極了臨終前的告別，不經意間，就往死亡的方向靠攏。


    宋意現在心裏亂得很。


    昨天晚上那個試圖跳樓自盡的病人，剛好是月港大學的學生。


    人際關係上的六度分割，總是會出現太多過分奇妙的巧合，以至於呈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宿命感，讓人不得不感慨：這世界真小。


    宋意見過那個病人。去年蔣新明帶了兩個創業項目負責人來三院走手續的時候，他們幾個人還一起吃了頓飯。雖然之後就沒太多聯係了，但宋意對那個被誤診的孩子一直有印象。


    病人叫管澤，患的是邊緣性人格障礙。昨晚開會時，聽他的主治醫師說，管澤在被三院收之前，確診的是躁狂癥，治療方法也是一直按照躁狂癥進行的。而他的bpd，剛好就是宋意去年在見他第一麵時指出來的。


    那天他女朋友還有蔣新明都在，宋意幾乎是在見他第一眼時，就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友好氣息。同樣的氣息，宋意在陳玄墨身上也感受過。


    不知道和職業有沒有關係，宋意的第六感往往都很準。


    和管澤沒說過幾句話，宋意腦子裏便有個想法一閃而過——他覺得管澤清楚自己的病情，但因為並不想把病治好，所以一直瞞著其他人，尤其是在瞞著他女朋友。


    他女朋友確實很厲害，月港大學的風雲人物，還沒畢業就實現了財富自由，一個學生組織都沒參加，但幾乎全校學生都聽過“彭嘉歆”這個名字。


    現實生活的諷刺性太足了，彭嘉歆想方設法地讓精神類患者的日子過得更舒適些，先是創業後是公益，項目做得越來越大。而管澤卻一心求死，算準了醫生和護士的值班和輪班點，避開所有的醫護人員和患者，按照規劃好的路線去的醫院天臺。


    宋意不敢給戴嵐講這些，但他知道，戴嵐早晚都會聽說這件事全部的起因經過結果。


    遠距離看到已經讓戴嵐這樣難受了，要是等到發現死亡原來離自己這麼近時，戴嵐會怎麼想呢？


    宋意有點發愁。


    昨天的事故現場，聞越也在。


    一旦有突發事件發生，醫院會采取相對應的應急方案。當時已經過了下班點，所有不當值的醫生都被叫到了天臺上，聞越又一次被迫目睹了死之將至的場麵。


    管澤被救下來之後，聞越看著倒是挺平靜的，但還是在開會的時候找宋意要了兩片勞拉，吃完就直接去申請了年假，也不管領導批不批，反正這班肯定是不上了，假說什麼也要休。


    無論多麼恐怖的畫麵，聞越都覺得索然無味，他那人天生的大心髒，生下來就是學醫的料，即便是剛看完巨人觀，也照樣能吃下飯。但情侶間的生離死別，是聞越這輩子最受不了的事，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會犯ptsd。


    成年人通常都有自己固定的情緒處理方式，有的依賴運動，有的依賴藥物。而聞越的處理方式就是躲在家裏打遊戲，打完一周再迴歸正常。


    精神科醫生在壓力大的時候，也會給自己開幾片藥吃。宋意兜裏就常年揣著勞拉西泮，自己不吃也給別人備著，這習慣還是當年聞越給他養成的。


    那時候聞越一天要罵宋意無數遍“你根本不懂感情”，現在事情輪到自己身上，宋意才覺得聞越還真是罵對了。


    宋意以前總吐槽聞越少根神經，而其實他也知道，真正少根神經的那個人怕是自己。


    在麵臨人世間的悲喜時，宋意總是表現得很平靜。即便是在昨夜，當戴嵐說出想死在自己懷裏的時候，宋意心裏依舊沒什麼波瀾，他說的就是他想的——生病而已，死亡而已，沒那麼恐怖。


    在這個世界上，生老病死都是尋常，宋意見得太多了，“害怕”二字實在無從談起。


    戴嵐隨時都有可能離開自己，這是個客觀事實，是宋意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無論主觀情感多麼抗拒，這個客觀事實它依舊存在。


    說不難受是假的，但宋意的難受具象化表現又遠沒有他人那樣瘋狂——他既不會像彭嘉歆那樣，在管澤想要輕生的時候，直接把藏在簪子裏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以死相逼；也不會像聞越那樣，在許卓亦去世後，直接頹廢到喪失生活能力，一張口就是胡話。


    外放的情感其實很難得，宋意可能這輩子都很難去感同身受。


    從小到大的性格擺在那，感情在自己這，始終都是內含的，它隻能被逐漸消化，進而分解成日常生活中的點滴細節，永遠都不會有爆發的一天。


    宋意不知道自己能夠給戴嵐帶來什麼樣的愛，但如若是推己及人來論的話，即便是自己心裏再難受，他還是會選擇尊重戴嵐的主觀意願——戴嵐是自由的，哪怕他愛著自己，哪怕他被自己愛著，他仍是自由的。


    一晚上沒睡覺了，宋意頭疼得厲害，起身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倒水的時候，無意間瞥到杯架旁邊有一罐凍幹的檸檬片，宋意便不過腦地放了四五片進去。檸檬太多，導致喝進去的第一口就是酸的。


    但宋意還是沒舍得把檸檬倒掉，反而一口氣喝光了全部的水——味蕾被酸和澀刺激著，混沌的大腦也連帶著開始清醒。


    宋意突然想到，剛在一起的第一周，自己還會因為戴嵐一些特別瘋的習慣而生氣，但是現在不會了，甚至連他擅自斷藥的事都能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不過，接受歸接受，答應歸答應，原則上的事情還是要寸步不讓。宋意不會縱著戴嵐繼續胡作非為，也有的是辦法讓戴嵐心甘情願地去吃藥，就像他能輕而易舉地讓戴嵐重新養成過馬路時認真看紅綠燈的習慣一樣。


    如果說，戴嵐悲觀的視角已經注定，那麼不如就讓他繼續悲觀著往前走吧。


    哪怕處在兩團黑暗之間也無所謂，左右自己在旁邊看著，總是會有光從縫隙中透過來。


    把腦子裏的事捋順之後，困的感覺才湧上來，宋意抬頭看了眼掛在牆上的鍾——六點二十九，挺好，還能再迴去瞇半小時。


    睡迴籠覺可是一件能夠被宋意排進前十的人間美事，但這等美事宋意今早到底沒享受成。他剛準備往臥室走，戴嵐就醒了。也不知道這人的生物鍾怎麼這麼準時，簡直堪比機器人，牆上的分針在走到6的那一刻，戴嵐就喊了聲：“宋意！”


    好吧，看來一醒來就喊人的習慣現在還有。


    也挺好。


    宋意笑著搖了搖頭，長唿了一口氣，像是要把沉積了一宿的煩惱全部排空一樣。他快步走向臥室，準備提起精神去哄那個比小孩子還難伺候的大人了。


    作者有話說：


    管澤和彭嘉歆初登場指路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