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暘之這個人向來薄情,對他人如此,對自己如是。
硬要說的,邵暘之大概也曾對某個人特別。而武陵君不是那個人。
年少的時候,武陵君曾經以為邵暘之愛他。
產生這種錯覺,一方麵是和心上人朝夕相處,真的難以保持足夠的理智清醒。另一方麵,是他過於自傲。
少年追求極致的武道,潛意識裏,隱隱有種不可與人言的驕傲——他是天下無雙的劍客,而除了他,又有誰配得上豔冠十四州的美人?
更何況阿暘本就“愛”他。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練劍,邵暘之的目光就追在他身上。他有時會跟他對練,更多的時候會在一邊喝酒。喝多了,有意無意開些超越朋友界限的玩笑。
當玩笑變成親吻…天底下怕是沒有幾個人能拒絕邵暘之,武陵君也不能。
少年人一半的心思放在劍上,一半的心思放在邵暘之,也是如此,他第一次知道不對還是兩個人情意正濃的時候。
那時候他們在梁州,英雄少俠關嘉措白日裏英雄救美得了又一個姑娘的芳心,含情脈脈的少女鼓足勇氣上門約人看燈。便是再不解風情的夥伴也不會去湊這個熱鬧。
武陵君本也不想去,奈何關嘉措不知道那根弦不對,誠惶誠恐的拽著他,意圖用小夥伴的冷臉凍走人家姑娘。
武陵君冷著臉跟著去了,半路上毫不猶豫的拋下了人,麵上不顯,心裏很是帶著幾分快意的迴來了。琇書蛧
千秋樓主驕縱的不是個好脾氣的主。即使是主動不去,被一個人留在住所這麼長時間,武陵君怕他生氣。他繞了路,買了酒。用足輕功趕迴去,進院子的時候,正好漫天的煙花點亮。邵暘之坐在二樓拄著臉,燈火照於眉眼。
千秋樓的樓主,的確是豔冠十四州的美人,那驚心動魄的眉眼足夠美。可眼底的神色也足夠冷。
武陵君停在門口沒動,邵暘之恰在這時候察覺到他迴來。
他轉過頭,對武陵君笑了一下,神情溫柔仿佛剛才一切都是錯覺。
武陵君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才發現他好像已經喝了酒。
“阿暘,你喝酒了?”他提著酒越上二樓,逆著光,麵容隱在陰影裏。
邵暘之似乎真的喝醉了,反應有點遲鈍眨眨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做錯事情小孩子似得避開視線:“沒有,一點點。”
武陵君沒見過他這麼乖巧樣子,一時覺得新鮮,把帶迴來的酒隨手往旁邊一放:“那這酒可不能喝了。”
邵暘之抬手去拿,武陵君就把劍把酒挑得遠了些。
然後,邵暘之抬起頭麵無表情得看他。
麵無表情卻不冷,反倒是武陵君自己先維持不住表麵上的冷臉。終於發現自己仗著心上人酒醉欺負人的行為有點惡劣,把酒又送迴邵暘之麵前:“抱歉,沒見你醉過,這本就是給你帶的。”
“不是這樣的。”邵暘之皺著眉。
“什麼?”武陵君愣了一下。
邵暘之沒去拿那壇酒,他站過去,抱住武陵君的腰,一手握住對方持劍的手。
“你應該…”
他在足夠近的距離,帶著武陵君的手腕挽了個劍花。
劍鋒劃過酒麵,寒氣帶出點點冰花。武陵君隻覺得自己常年握劍的手也跟著指尖冰冷。
“這樣給我看雪的…”
點亮夜空的煙花照亮兩個人的臉,武陵群看清他眼裏的癲狂癡迷。
修長的手指覆在武陵君眼尾。
“這裏應該往上揚一點,睫毛很密。”
“這個顏色也好,不要太像他…”他的手指在眼睛上停留一會兒,又滑到鼻子上…
邵暘之在說些什麼,武陵君一個字也不想聽。可偏偏聽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字都像刀刻斧鑿般印在心口。
他想起來邵暘之喜歡看他練劍,喜歡同他飲酒,喜歡…他剛開始覺得疼,後來覺得羞辱憤怒。
他當時以為再也沒有比這更憤怒和痛苦的事情了。
在那之後兩個人之間是並不漫長的冷戰。也許算不上冷戰,隻是他不知道怎麼麵對邵暘之。
他恨不得割袍斷義再不相見,又舍不得,放不下。
可邵暘之沒有給他那麼多時間。
武陵君並不太記得自己聽到邵暘之和別人在一起,到底是什麼感覺。
他大概就站了很久,然後去到邵暘之麵前,要他跟他走。
他和他走,他就什麼都願意。
邵暘之沒走,邵暘之每一次都沒走。
憤怒漸漸變得麻木。他又以為自己不會這件事上感到難過。
直到邵暘之答應和他走那天。
不管過了多久,武陵君都忘不了。
懷裏的身體留有餘溫卻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確確實實的從指縫間溜走。他抱的越緊,越什麼也抓不住。
他守著那具身體,從溫熱到冰冷。
直到東方既白,趕來的關嘉措將長劍架在他脖頸。
武陵君終於明白,阿暘已經死了。被留在這裏的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
——————
越是年少的時候就越情感激烈,愛恨分明。就像迷戀舌尖上一點轉瞬即逝的鮮甜;又像拿著火把燎過傷口上的膿血新肉,再撒上一把鹽。
當為一個人、為某個存在、為之色授魂予,情緒起伏的感覺足夠讓生靈迷醉。就很難說清“感情是因為刻骨銘心,所以難以忘懷”還是“因為反複歌詠,才會顯得刻骨銘心。”
邵暘之去過很多世界,看過太多人的貪嗔癡念。他曾在同一個人身上耗盡所有少年濃烈的愛恨。可他依然喜歡任務目標愛他,為美好的“愛意”感動,甚至喜歡通過傷害來驗證更多愛意。
但這種“喜歡”和“愛”都不是必需品。
在絕大多數時間裏,他保持著一種抽離式的冷漠。
即使任務目標對他很感興趣;縱然祂很可能正沉浸在“愛”這種情感帶來的強烈喜悅和痛苦中不能自拔。
邵暘之更相信——人世情感對近乎永恆不滅的偉大存在而言,終歸渺小好像滄海一粟。
在此之前,他從未聽過“阿迦勒”這個名字。
此後餘生,他大概也不會思考兩者故事結局。
沒有結局,卻也不是無動於衷。
世間之人,大都看不破一副皮相,邵暘之自認是個俗人,他對武陵君現在這張臉既厭惡又迷戀。
就像現在,武陵君朝他走過來。餘毒複發的疼痛感像有蟲子從骨子裏試圖往外爬。可邵暘之的靈魂抽離痛苦,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武陵君身上。
他看著天下第一的劍客脊背挺直,站在那裏好像不會彎折的利刃,就自然而然的想起武者的身體足夠柔韌,可以任憑折騰的彎成難以想象的弧度。
雪花之前落在武陵君的睫毛。眼尾上挑,睫羽纖長,那雪花停很久都沒有融化。難免想到若是昨晚,那片雪花絕對堅持不過一個唿吸。
說來有些好笑,被折騰的人看不出絲毫異樣。謝開顏這個被“逼著”折騰人的倒是眩暈惡心,腳下不穩,還滿腦子亂七八糟想法。
這也太膚淺了。
明明武陵君不是現在才像邵聞朝的,在擁有現在這張過分英俊的麵容之前,他就已經很像邵聞朝了。
謝開顏輕輕歎了一口氣,他靠在樹上,決定換上一個符合在武陵君“威逼”下,謝少穀主該有的態度。
“武陵君是在跟著我嗎?”
語氣冷淡,神色疏離。武陵君的不得不停下腳步。
他的確跟著他從大廳出來,也聽到他和南江映雪的對話。
在聽到這段對話前,他不知道阿暘認識南江崇。
前朝遺脈和少年天子。他們是怎麼認識的?是什麼時候認識的?認識南江崇的是謝開顏,還是邵暘之?這麼多年他是在南江崇那嗎?
他更想知道…南江崇是那個人嗎?
這是武陵君從來沒有想過的答案。
問題很難問出口,畢竟武陵君不應該知道“謝開顏”是“邵暘之”。
兩個人隔著一兩步的距離對視。
青年禮貌的微笑:“謝某自認對武陵君你仁至義盡。”
仁至義盡…四個字輕飄飄的。可在謝開顏說完這四個字後,似乎恰好有狂風吹過落雪。
謝開顏聽到001小小的抽口涼氣:[宿、宿主…]
[嗯,真壯觀啊。]
壯觀並且危險。
不可見的靈視閃爍,那是條條金色的鎖鏈,它們彼此虯結,一端纏繞在武陵君身上,另一端或是如根須般深入地麵,或是上通天際猶如血管埋進蒼穹。
[宿主,任務目標祂…祂不會是個大壞蛋吧…]
大壞蛋這說法…也太客氣可愛了一點吧。
這些鎖鏈邵暘之早就見過,在第一個世界裏他在鄭北城身上隱隱窺探到;在第二個世界他失去和001的聯係,見到任務目標前又被遮擋“眼睛”;而第三個世界,秦衛精神域破碎實則外強中幹。而這一次,在武陵君足夠憤怒的時候,他再次看到了。
遠比邵暘之在第一個世界所見的異象更加具體清晰,也足夠邵暘之認出。這些法則鎖鏈不是來自世界的守護。這是將世界法則具象化[界鎖],以一個世界為力鎮壓一個存在。得到這樣待遇的,怕是罪大惡極之徒之類的形容都太可愛了。
邵暘之閉上酸痛不易的眼睛,迴憶下鎖鏈上已經崩裂出細紋。
[001。]
[啊,嗯?]
[不要用我們的認知,去衡量祂們。]畢竟對方並不一定有“善惡”這個概念,就算有,對這些概念的認知也不一定和普通生靈一樣,再說:[我們不是來和任務目標破鏡重圓的嗎,乖,別怕。]
[嗯…嗯!宿主你說得對!]沒錯,他們是來完成任務破鏡重圓的,隻要好好在一起,任務目標…
“再說,謝某恐自己體弱,步了幾位前輩後塵。要是武陵君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地方,不妨去找其他人。這莊子現在別的沒有,倒是年輕英俊的少俠多的是。”
宿主宿主?!小光球驚恐異常吶喊造型.jpg。
宿主你又騙球,你這麼編排任務目標任務目標臉都氣白好嗎!
君不見,風在卷,雪在下,本來就壯觀的靈視異象好像變得更加波瀾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