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沈知寒睜開眼睛,視線正對著段珣線條淩厲的下巴。
看樣子兩個人一夜都沒有換過姿勢,睡前這樣麵對著麵,一覺醒來還是這樣。
一夜過去,段珣的下巴上冒出許多短短的青色胡茬,讓他看起來比平時成熟了不少。
沈知寒忽然意識到段珣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在自己的印象裏,段珣一直都是一個年輕的大哥哥,而事實上連沈知寒自己都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
發(fā)著呆,沒有注意到段珣什麼時候醒來。
猝不及防對上一道朦朧的目光,沈知寒心跳一滯,條件反射地低下頭。
還好段珣剛醒,沒有察覺到沈知寒的小動作。他的胳膊還搭著沈知寒的後背,收迴來之前順手揉了揉沈知寒的後腦勺,問:“醒了?”
這樣親昵的動作多發(fā)生在沈知寒小的時候,或許段珣也是剛睡醒不太清醒,看見沈知寒在自己身旁,自動默認(rèn)他是以前那個黏人的小朋友。
沈知寒“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段珣的胳膊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沒有意外的睡麻了,拿迴來時痛得他眉頭緊皺。
他輕抽一口涼氣,慢慢把胳膊抬起來,閉了閉眼睛。
敲門聲早不來晚不來,爺爺站在外麵問話:“小珣,起來了嗎?”
莫名其妙的,沈知寒有一種做壞事被大人抓包的錯覺,騰地把被子拉上來蓋住自己的臉,閉上眼睛。
耳邊響起段珣痛苦而隱忍的聲音:“起來了……”
“起床起床,太陽曬屁股了!”
話音剛落,又聽見奶奶說:“小點聲,知寒還在睡呢。”
“哎呀,忘了。”
……
段珣的胳膊仍舊很僵硬,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沈知寒拉下被子,終於有多餘的注意力分給他:“哥……你還好嗎?”
聽見沈知寒的聲音,段珣的眉頭勉強舒展了一些,搖搖頭說:“沒事。”說著慢慢坐起來,動了動手肘,似乎是好一點了。
“你睡吧。我陪爺爺去晨練。”他說。
“我不睡了。”
沈知寒跟著起身,寬鬆的睡衣領(lǐng)口歪到一邊,露出一大片肩頸。段珣看見了,順手把他的領(lǐng)子提上來,說:“再睡會兒。早上冷。”
剛醒的聲音帶著幾分低啞,本意是哄沈知寒多睡一會兒,因為聲調(diào)冷淡,聽起來倒像是命令。
段珣平時麵對別人,大部分時候都是這樣說話,但沈知寒不習(xí)慣他這樣,眼睛一眨不眨地抬頭看了他一會兒,說:“哦。”
段珣很快反應(yīng)過來,重新好聲好氣地說:“我錯了小公主,我的意思是你想睡的話再睡一會兒,早上冷。”
剛起床的沈知寒小脾氣很多,段珣清楚這一點,更清楚雖然他聽不得大人對他說重話,但這種時候隻要順著毛哄,很快就能哄好。
果然沈知寒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容易原諒了段珣:“我想起床。”
“我?guī)湍隳靡路看┠羌咨拿驴梢詥幔俊?br />
“嗯。”
沈知寒大爺似的坐在床上等,頭發(fā)翹著幾根,被子搭在腰上,睡眼惺忪。
段珣背對著他換衣服,睡衣脫掉後露出一大片寬闊的背肌。沈知寒不小心瞥見,目光頓了頓,往下又看見窄窄的腰和中間那道清晰的溝壑。
沈知寒下意識地收迴目光,隨即想到兩個大男人之間沒什麼好避嫌的,又轉(zhuǎn)頭看了一眼。
段珣的肌肉很漂亮,不會太單薄也不會太誇張,像雕塑一樣。
奇怪,以前怎麼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在沈知寒走神的時候,段珣已經(jīng)穿好衣服,從行李箱裏找出一件柔軟的白色高領(lǐng)毛衣和一條寬鬆的燕麥色燈芯絨長褲。
“昨天忘了把衣服掛出來,還好這兩件沒有皺。”段珣說。
沈知寒接過毛衣和褲子,說:“這個配色,好像垂耳兔。”
“兔子不好麼,毛絨絨的,看起來暖和。”
“我要換衣服了。”沈知寒看了看段珣,“你……”
段珣明白他的意思:“我去洗漱。”
共處一間小屋,如果不主動迴避,兩個人之間基本沒有隱私可言。
還好沈知寒和段珣足夠熟,否則不用想也知道會有多尷尬。
沈知寒慢騰騰地穿好衣服,段珣把自己收拾整齊,先出去找爺爺。
和沈知寒穿得溫溫軟軟像隻兔子不同,段珣一身利落的運動裝束,看起來精神抖擻。因為今天沈知寒也早起,爺爺奶奶特意等他一起吃早飯。
飯桌上奶奶問沈知寒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是不是段珣晚上睡覺不老實。
“沒有,珣哥睡覺很安靜,是我自己想早起。”沈知寒說。
“早起也好,清晨空氣新鮮,出去散散步,對身體好。”爺爺插嘴道。
奶奶笑著問:“那今晚知寒自己睡還是和小珣睡?”
“我……”沈知寒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段珣,猶豫著沒有迴答。
他在段珣身邊睡得更好,但他不好意思說。畢竟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和哥哥一起睡聽起來讓人笑話。
段珣察覺到沈知寒的目光,隻一眼就明白他想什麼。
“還是和我睡吧,省得再重新收拾房間了。”段珣淡淡地說。
“知寒覺得呢?”奶奶問。
沈知寒微微垂眼,說:“我都可以。”
每次都是這樣,沈知寒想要什麼不用自己說,段珣一定會替他講。
窗外不時有清脆的鳥鳴,來自沈知寒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各種小鳥。春日將至,這些小東西們也活躍起來,一早便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吃完早飯,沈知寒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跟段珣還有爺爺一起出門。
清晨的村莊靜謐而清幽,遠(yuǎn)處的山林縈繞著淡淡的薄霧,像一幅安靜的水墨畫。走在門外的石板路上,唿吸一口來自遠(yuǎn)山的空氣,隔夜的困頓和沉悶一掃而空。
爺爺和段珣走在前麵,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從枝頭的小鳥聊到李苦禪的畫,又聊到最近的書畫市場。
段珣平時看起來不管事,實際上該知道的心裏都清楚,不然他爸也不能放心大膽去旅遊,兒子發(fā)來什麼都隻管簽字。
沈知寒跟在兩人後麵,比起誰的畫漲了跌了、誰又成了市場新貴,他更關(guān)心電線上那隻紅尾巴的灰藍(lán)色小鳥叫什麼,用青金石和紅碧璽做一枚這樣的胸針一定很好看。
沈知寒掏出手機,對著那隻小鳥拍了張照。
“爺爺,”他走上前,把照片拿給爺爺看,“這是什麼鳥?”
爺爺定睛一瞧,說:“這是石燕,平時在山裏活動,不常出來的。”
“它的尾巴好漂亮。”
“春天到了,這些漂亮小鳥都跑出來了,明天爺爺帶你進(jìn)山去看。”
“好。”
爺爺跟段珣說話時一副嚴(yán)肅的長輩模樣,轉(zhuǎn)頭麵對沈知寒變得和藹可親,像換了個人似的。段珣無奈,說:“他不是小孩子了。”
爺爺不滿段珣的打擾,迴頭瞥他一眼:“他不是你是?”
段珣噎了一下:“我不是。”
村東頭有一棵百年老樹,圍著樹是一片寬闊的青石板地,老人家們每天聚集在這裏晨練、喝茶、下棋、聊天。爺爺帶著段珣和沈知寒散步過去,對沈知寒招招手說:“知寒,來跟爺爺打會兒太極。”
“喲,老段,孫子來看你啦?”一位滿頭銀發(fā)的大爺聲如洪鍾道。
爺爺樂嗬嗬地迴答:“是啊,大孫子和小孫子都來了。”
“小孫子都這麼大了。”
“可不是。”
沈知寒一點也不會打太極,站在爺爺身後照葫蘆畫瓢。一扭頭看見段珣打得有模有樣,長胳膊長腿,像一隻舒展的鶴。
於是沈知寒開始學(xué)著段珣的樣子動作,屈膝、推掌、收腿、轉(zhuǎn)身……這些動作看起來簡單打起來難,沈知寒左腿絆右腿,打得手忙腳亂,連頭頂嘰嘰喳喳的鳥都好像在笑他笨拙。
段珣看見了,輕聲一笑:“笨蛋。”
沈知寒有點惱了:“不教我還笑我。”
“好好,我教你。”段珣停下動作,走到沈知寒身旁,托起他的手肘,“這裏要慢慢推出去,手腕翻過來,對。”
……
作為老師,段珣的教學(xué)一點也不嚴(yán)謹(jǐn),隻要沈知寒做得大差不差,他都說“很好”。
學(xué)了一會兒,沈知寒有點累了,動作漸漸開始敷衍。做一個退步的動作時,他沒注意,一腳踩到段珣腳上,差點絆倒自己。
“啊,”跌倒之前,沈知寒的手臂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握住,盡管如此,他還是踉蹌了一下,跌進(jìn)段珣懷裏。“哥……”
“沒事吧?”
很明顯沈知寒沒事,隻有段珣被踩了一腳。
沈知寒搖搖頭:“沒事。”他沒有立刻起來,正好累了,順勢靠在段珣身上休息了一下。
“有點熱,可以摘帽子嗎?”他問。
太陽漸漸爬高,氣溫也暖和了起來,沈知寒跟著爺爺鍛煉了半小時,身上出了一層薄汗。
“不可以,會著涼。”段珣不留情麵地拒絕了他。
沈知寒撇撇嘴,從段珣身上起來,說:“我休息一會兒。”
“這麼快就累啦?”爺爺聞聲迴頭,笑道,“坐那兒歇會兒,曬曬太陽。”
大樹下圍著一圈老舊的長條寬凳,沈知寒走過去,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展開鋪在凳子上坐下。
段珣跟著過來,問:“喝水嗎?”
兩個人出去玩,段珣總是負(fù)責(zé)給沈知寒帶水,小時候是一個粉藍(lán)相間的卡通水壺,現(xiàn)在是一個白色的保溫杯。
沈知寒點點頭:“嗯。”
段珣用保溫杯自帶的小杯子給沈知寒倒了一杯水,放在唇邊吹了吹,遞給他:“慢點喝。”
沈知寒喝完,段珣拿迴杯子,動作自然地給自己倒了一杯。
頭頂?shù)奈L(fēng)拂過樹梢,發(fā)出令人愉悅的沙沙的輕響。沈知寒雙手撐在身後,閉上眼睛仰起頭,陽光下他的皮膚如蟬翼般白皙剔透,因為不久前運動過,臉頰微微泛著紅。
“其實這樣的生活也不錯。”沈知寒說。
段珣半是玩笑半是認(rèn)真地問:“這麼早就想退休了?”
沈知寒睜開眼睛,聲音帶著淺淡的笑意:“我又不是你,我想什麼時候退休都可以。”
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在冬末春初的陽光和微風(fēng)中看著對方。看了一會兒,沈知寒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拍拍身邊的位置:“你不坐嗎?”
段珣垂眸看了一眼,走過來在沈知寒身旁坐下,說:“有比工作和事業(yè)更重要的東西。”
沈知寒想了想,這大概是在迴複他剛才的那句話。
“什麼?”他看向段珣問。
段珣轉(zhuǎn)過頭,不知道為什麼,沈知寒覺得他的目光好像別有深意。
對視片刻,他說:“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