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一下午,又是燒石灰又是熔金子,沈知寒身上沾了許多灰塵。他上樓換了一身衣服,洗幹淨臉和手,重新迴到餐廳,遠遠看見賀霆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座雕塑坐在那裏。
長方形的餐桌,段誠遠坐主位,賀霆坐右手邊的主客位,沈知寒的位置在賀霆旁邊,對麵是湯韻和段珣。
現在沈知寒不在,賀霆一個人麵對段珣和兩位長輩,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寫滿了緊張。
沈知寒迴到座位,及時將賀霆從尷尬的境地中解救出來:“抱歉,久等了。”
賀霆迴頭看到他,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原來小賀是演員啊,知寒你不早說,難怪我覺得他麵熟。”湯韻笑著說,“去年我和你段叔叔還去影院看過他演的《季風來臨時》,演得很不錯。”
賀霆靦腆地笑笑:“過獎了阿姨。”
五十多歲了還陪老婆去電影院看愛情電影這種事似乎讓段誠遠感到有些難為情,他清清喉嚨,故作沉穩道:“我們家知寒有時候小脾氣多,朋友間相處,還請你多包容些。”
賀霆連忙點頭:“會的。您放心。”
段誠遠看著賀霆,忽然發覺什麼:“咦?”
“什麼事叔叔?”
“你……認識賀磊嗎?”
賀霆也愣了一下:“賀磊是我父親。”
“難怪,越看越眼熟,原來是賀家的兒子。”段誠遠長舒一口氣,“我和你父親是朋友。印象裏你還是個丁點大的小孩兒,沒想到都這麼大了。你父母和你哥哥最近還好嗎?”
“一切都好,勞煩您掛心。”
……
有了這層關係,飯桌上的氣氛一下熟絡起來。段誠遠和賀霆聊了幾句家常,約定好下次請他父母一起來家裏做客。
期間段珣一直沒有沒有說話,沈知寒悄悄抬眼看過去,隻見段珣麵無表情地垂著眼簾,不知道在想什麼。
——難怪賀霆剛才緊張,對麵坐著一座冰山,不緊張才怪……
“珣哥,”沈知寒主動開口,把自己的杯子推過去一點,“我想喝橙汁。”
果汁放在段珣那邊,一旁的傭人聞聲要幫忙,段珣淡淡說了句“不用了,我來”,然後拿過沈知寒的杯子,幫他倒了小半杯橙汁:“有點涼,先吃飯再喝。”
“好。”沈知寒接過,“謝謝哥哥。”
段誠遠擺擺手:“好了,大家都吃飯吧。”
有過交流,段珣的臉色看起來沒那麼冷冰冰了。他用公筷幫沈知寒夾了兩道愛吃的菜,隨口問:“今天下午做了什麼?”
“澆注完成了,明天倒模。”沈知寒迴答。
“順利嗎?”
“嗯,還不錯。”
“一定要戴好防塵麵罩。”湯韻插話說,“倒模那麼多粉塵,知寒現在身體弱,千萬小心唿吸道感染。”
沈知寒乖乖答應:“我知道,您放心。”
段誠遠歎了口氣:“這孩子就是閑不住。要我說也不急這一時,怎麼不等病好了再做?”
段珣替沈知寒說話:“您都說他閑不住了。”
湯韻也護著沈知寒:“你別操心了,知寒有分寸的。”
段家典型的嚴父慈母,不同的是段誠遠很聽湯韻的話,所以他嚴厲的那麵一般施展不出來。
段珣和湯韻都這麼說,他也隻能由著沈知寒去。
今天晚餐很豐盛,為了招待客人,湯韻特意吩咐廚房做了幾道精巧的菜。“多吃點,就當是自己家。”她對賀霆說,“知寒說你工作很辛苦,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一次。”
“知寒他有提過我嗎?”賀霆抓住重點,眼睛亮閃閃地問。
“當然了。知寒說今天朋友來做客,我還想是什麼樣的朋友能讓他願意請到家裏。”
聽到湯韻這麼說,賀霆沒忍住悄悄看了一眼沈知寒。
“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湯韻問。
“我在附近拍戲,有天收工在路邊救了一隻小貓,剛好遇到迴家的他們。”
“難怪呢,知寒很喜歡小動物。”
……
湯韻對賀霆印象很好,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吃完飯聊了會兒天、喝了杯茶,賀霆看時間不早,懂事地起身告辭,說下次再來拜訪。湯韻送他到門口,吩咐段珣說:“你送送小賀。”
段珣:“好。”
沈知寒跟在段珣身後,說:“我也去。”
於是三個人一起出門,入夜氣溫低,段珣走在前麵,沈知寒和賀霆走在後麵,賀霆問:“你冷嗎?”
沈知寒搖搖頭:“不冷。”出門前湯韻給他拿了一件很厚的外套,沈知寒穿上,再戴上帽子,說話時要完全轉過身才看得到賀霆。
“你現在好像一隻小熊。”賀霆忽然說。
沈知寒愣了一下:“什麼?”
賀霆忍著笑意搖搖頭:“沒什麼。”
說著話,管家帶著兩名保安迎麵走來,看見段珣,停下讓到路邊:“少爺。”
“怎麼了劉伯?”段珣問。
“保安發現路對麵有人蹲點拍照,我帶人出去看了看。”
段珣皺了皺眉頭:“拍照?”
“應該是蹲我的。”賀霆走上前,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我今天為了躲狗仔特意自己開車,怎麼還是……他們人呢?”
“趕走了。我警告他們說會報警。”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賀霆對管家說完,轉過身對沈知寒和段珣說:“我沒注意到有人跟我,是我大意了,你們放心,我不會讓任何照片傳出去的。”
沈知寒想說沒關係,拍到車進出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事。但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段珣,隻見段珣的表情喜怒難辨,淡淡點頭說:“嗯。”
——看來段珣介意。
“抱歉。”賀霆再次道歉。
沈知寒到底心軟,安慰他說:“沒關係。”
“劉伯,安排兩輛車送賀先生迴去,務必保證賀先生安全。”段珣吩咐管家說,“順便查一下剛才是哪家的記者。還有,山下監控是擺設麼,今天誰值班,為什麼會放人上來?”
管家正色道:“明白。我立刻辦。”
“不用了,我……”
賀霆試圖對段珣說自己不需要保鏢,剛開口便被段珣打斷:“你是公眾人物,小心一點好。”
“還是聽珣哥的吧,這麼晚了,你自己迴去我不放心。”沈知寒也說。
賀霆看看段珣又看看沈知寒,最後為了不讓沈知寒擔心,隻好答應:“那好吧,麻煩你們了。”
原本輕鬆的分別因為這段小小的插曲變得有些沉悶,賀霆上車之前,戀戀不舍地對沈知寒擠出一個微笑,說:“那我走了?”
沈知寒點點頭:“嗯,路上小心。”
“等我不忙的時候來找你玩。”
“好。”
黑色賓利緩緩開出庭院,後麵跟著兩輛段家的保鏢車,沒多久消失在視線中。
沈知寒歎了口氣,對段珣說:“我們迴去吧。”
“嗯。”段珣臉上仍舊沒什麼表情,垂眸看了沈知寒一眼,替他把快要掉下來的兜帽戴好,“走吧。”
迴到客廳,段誠遠和湯韻還沒有迴房間,看見二人進來,湯韻問:“怎麼這麼久?”
“有點事耽擱了一會兒。”段珣迴答。
“什麼事?”
“小事,不打緊。”
段珣這麼說,湯韻便也不多問,點點頭說:“哦。”
“不早了。我和你媽迴去休息了。”段誠遠從沙發起身,對段珣說,“你們也早點睡覺,不要熬夜。”
段珣點頭:“知道了。”
“知寒睡前記得吃藥。”湯韻叮囑說。
“嗯,”沈知寒乖乖答應,“叔叔阿姨晚安。”
目送二老離開後,段珣揉揉沈知寒的後腦勺:“先去洗澡?洗完澡吃藥。”
沈知寒:“好。”
今天下午在工作室忙碌,晚上又招待客人,沈知寒已經有點累了。迴房間草草洗了個澡,洗完出來,段珣剛好把藥拿進來。
“今天這麼快。”段珣說。
“嗯。好累,懶得洗。”
沈知寒一個大字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然後翻身麵對著段珣,用腳尖踢踢段珣寬鬆的睡褲:“可不可以不吃藥?”
段珣知道他又在沒事找事,耐著性子說:“乖,不可以。”
沈知寒輕哼一聲,坐起來看著段珣,認真地問:“哥,你是不是不喜歡賀霆?”
段珣動作一頓:“為什麼這麼問?”
“他在的時候,你都很嚴肅。”
“那是因為外人在的時候,我要有哥哥的樣子。”
沈知寒不太滿意這個理由。
在他看來,不管什麼時候段珣都很有哥哥的樣子,並不隻有嚴肅的時候才像哥哥。
所以他無視段珣的否認,繼續問:“你為什麼不喜歡賀霆,因為他是我的朋友麼?”
“知寒……”
“你也不喜歡程景文來看我。”
沈知寒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簾,又想起之前的那個猜測。
“你想太多了,知寒。”段珣打斷他的思路,彎下腰來把溫水和藥端到他眼前,“乖,先吃藥。”
“不想吃。”
雨——
覀——
“不可以。”
沈知寒有點氣惱,抬起頭一眨不眨地看著段珣的眼睛,說:“那你迴答我。”
段珣沒有說話,沈知寒也不催,就這麼靜靜看著他。
對視半晌,段珣終於敗下陣來,歎了口氣:“我不是不喜歡他。是你對人太沒有防備心,所以我要替你警惕一些。”
“防備心……?”沈知寒皺了皺眉頭,“我不一定比他有錢,也沒有他有名氣,他會圖我什麼?”
段珣目光很深:“人和人之間,除了名利之外,可圖的東西有很多。”
“比如呢?”
沉默許久,沈知寒等不來段珣的答複,悶悶地從他手中接過藥片和水,一大口全吞了下去。
“知寒。”段珣下意識地阻攔。
沈知寒已經咽掉了,但咽得很困難,蒼白的臉因此漲得發紅。段珣連忙去拍撫他的後背,又擔心又焦急地責怪:“胡鬧,噎到怎麼辦?”
沈知寒咳嗽了幾下,沒有說話。
兩個人之間莫名有種別扭,過了一會兒,沈知寒的臉色慢慢恢複正常,搖搖頭說:“我吃完了。你迴去吧。”
“知寒……”段珣欲言又止。
沈知寒低著頭,不想理他。
段珣總是這樣,無微不至地嗬護他,卻不肯對他說真話。
沈知寒心裏清楚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意說的東西,即便是他和段珣這樣親密的關係,也無法做到毫無保留地坦白。
所以他不可以一直強迫段珣,如果段珣真的不想說,那就算了。
——沈知寒勸自己說。
段珣卻沒有離開的意思,把水杯放到一旁,默默看著沈知寒。
半晌,他歎了口氣,溫聲開口:“知寒。”
沈知寒抬了抬眼簾,沒有應聲。
“哥哥答應你,以後對你的朋友好一點。好不好?”段珣好聲好氣地對沈知寒說。
根本不是對朋友好不好的問題……
沈知寒微微蹙起眉頭:“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這個。”
“我承認,我有一點太小心了,我擔心你被陌生人傷害,所以總是這樣草木皆兵。”段珣一邊思忖著如何措辭,一邊說,“不隻是名利的問題,還有你的真心、你的感情,都是比錢財更寶貴、更不可以傷害的東西。”
他的語速很慢,深深地看著沈知寒,滿心滿眼都是對沈知寒的愛護。
麵對這樣的段珣,沈知寒沒有辦法再繼續苛責,他垂下睫毛,小聲說:“賀霆他很好,他不會傷害我。”
段珣皺了皺眉頭:“我沒有說他會傷害你,我隻是……”
——隻是太在意了。
段珣沒說完的半句話,沈知寒在心裏為他補全。
沒來由的,他的氣悶消失了大半。
早這樣說不就好了,因為太在意你,所以害怕他們對你不夠好,也害怕你心裏有他們的位置,不再把哥哥當成最重要、最值得信賴的人。
沈知寒的小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隻要段珣願意對他坦白,他很容易就可以把自己哄好。
“對不起。”他主動向段珣求和,“我又鬧脾氣了。”
段珣微微一滯。
“賀霆是我的朋友,你討厭他的話,我會很為難。所以我才那樣問你。”沈知寒慢慢地解釋說,“如果你真的不喜歡他,以後我不叫他來家裏做客了。這次是我沒考慮好,對不起。”
“知寒。”段珣心一緊,彎下腰來擁抱住沈知寒,“這裏是你家,你可以叫任何人來家裏玩。不用說對不起。”
“我對你發脾氣,也是我不好。”沈知寒說。
“這不是發脾氣。摔東西、罵人打人才叫發脾氣,你什麼時候發過脾氣?”
“我……”
段珣說的那些行為沈知寒從來沒有過,他最生氣的時候,也不過是說一句“討厭你”。
沈知寒被說服,乖乖靠在段珣身上,沒有再說話。
懷裏的人安靜下來,溫軟的唿吸輕拂在段珣頸側,段珣的心也跟著一點一點軟化。
無論到什麼時候,他總是受不了沈知寒這樣可憐巴巴的樣子。
別說交朋友,就算此刻沈知寒要星星要月亮,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摘給他。
但是想到賀霆,段珣的心還是沉了沉。
“知寒。”他緩慢地開口,“賀霆對你來說,隻是朋友嗎?”
沈知寒沒有猶豫地點點頭:“嗯。”說完抬起眼簾,麵露不解:“怎麼了?”
段珣搖搖頭:“沒什麼。”
半晌,他撫摸著沈知寒柔軟的頭發,歎息般地說:“朋友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