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人其樂融融, 盡享天倫的時候,皇家的那對母子,卻是另一番景象。
這日清晨, 景驪帶著人, 離了永寧侯府, 迴到皇宮, 就得了高庸的匯報,知道了昨日太後派人來請他過去的事。
這日他有早朝, 他就點了點頭, 沒有多說什麼, 由著人伺候著,換了朝服, 上早朝去了。
昨日, 李昭儀自請出宮,眨眼間就變成了明惠縣主的事, 或者消息靈通,或者關注此事的大臣們,基本上都知道了,有人免不了又要為這事嘮叨他幾句。
但是皇帝願意, 李昭儀自個兒也願意,就算有些人對此事非常看不順眼, 暗地裏覺得李昭儀這麼做, 真是成何體統, 不過除了那幾句老生常談, 他們也沒有多少話可以說道。
另外有些人,皇帝那日下旨,要放人出宮,他們當時都是表示反對的,但是始終偷偷關注著這事的動靜,到了此時,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送女入宮這事,怎麼說呢,樂意者是相當樂意的,就算宮裏沒挑中他們的女兒,他們也要上下打點,到處活動,想盡辦法把自家女兒塞到宮裏去,但是不樂意者……嗯,他們就算心裏不樂意,也絕對不會讓人知道他們真正的想法。
皇家是天下至尊至貴之地,再源遠流長清貴無比的家族,明麵上也要認這個理,至於暗地裏會不會鄙視皇家隻是些粗鄙爆發戶,不過就是兵強馬壯機緣巧合才得了天下,那是另外一迴事。
不管哪個家族的女兒,能被宮裏挑中,有幸去皇帝身邊侍奉,都是其家族莫大的榮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敢當眾表示出來,就是做人不識趣了。
對於那些這般不識趣的臣子,不消說,被皇帝知道了,肯定沒好果子吃了。
心胸寬大點的君王,大概就讓那人坐坐冷板凳,任憑他百般努力,也不去提拔重用,心眼狹窄些的,恐怕就要想辦法給人穿小鞋報複了。
這些大臣,原先不敢不識趣,一旦自家的女兒被宮裏挑中了,全都乖乖叩謝天恩,歡歡喜喜地送女入宮。而今他們卻發現,原來自家女兒這是真的有了離宮的機會。
是的,很多有女在宮裏的大臣,在皇帝下這道旨意時,個個表示反對,並不是全部想要以女幸進,而是他們懷疑皇帝又在故作姿態。
這種事,前例比比皆是,朝堂上混久了的老狐貍,自然知道這是怎麼一迴事。
比如說,皇帝哪天突發奇想,想要給自己刷一層明君仁君的聲望了,他就下這麼一道旨意,等到大臣們一勸二勸三勸,再表示,他是迫不得已,才不得不收迴成命。
如此這般幾個來迴,皇帝想要的聲名到手了,美女也沒有損失,豈不是美哉快哉!
這些大臣要是在事態沒有明朗化之前,急急忙忙表態了,恐怕就要坑了自己,坑了自家女兒了。
但是李昭儀的事,終於讓他們意識到,皇帝這是來真的了。既然如此,他們的心思自然活動了。
這些人暗中的想法先不去說,反正這日的早朝,有人想要多多討論這事,很快就被景驪製止了。
除此之外,就是些朝政,若無突發狀況,來來往往,統共就是那些事。
這些年,在朝政上,景驪早就曆練得手腕純熟,自然可以遊刃有餘地處理好,很多事就不去多說了。
這日下了朝,他迴到寢宮,脫去沉重的朝服,換上了輕便常服,才去慈寧宮請安。
景驪往常前來慈寧宮請安,都會派內侍先來通傳,免得他突然駕臨,撞到了不該撞到的人。
內命婦都是他的後妃,撞到了也無所謂,但是太後這裏也會有外命婦進宮來請安,特別是年輕的外命婦,並不適合拜見皇帝,在皇帝駕臨時,都會自覺迴避。
景驪派人事先知會,其實就是給這些人留些迴避的時間。
“陛下萬安!”
這日,景驪沒讓人去通傳,而是直接帶著人進了慈寧宮,一路上遇到他們一行人的內侍宮女,眼中雖然有些訝意,卻沒人敢亂跑亂動,而是紛紛向他屈膝行禮。
當然,他們問安的聲音都挺大聲的,個個中氣十足,唯恐裏麵的人聽不到。
他一路走,一路有人俯身,問安的聲音此起彼伏,卻無人敢阻攔他,一直走到了慈寧宮的正殿門口,才被太後身邊最得用的女官攔住了去路。
“陛下萬安,娘娘病體憔悴,儀容不整,還請陛下在外殿稍息片刻,待娘娘收拾了儀容,再請陛下入內問安。”女官恭恭敬敬地屈身請安,口中解釋著阻攔他的理由。
不管這理由是真是假,反正聽著挺像那麼一迴事的,至於真正的原因是不是太後還沒有妝扮好病容,沒法立即見皇帝,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王尚儀請起。”景驪抬了抬手,示意她平身。
這位女官是太後的貼身婢女,當年隨了太後一起入宮,被太後賜王姓,如今掌著尚儀局。
王尚儀是太後身邊的老人了,對太後忠心耿耿,是太後耳目靈通的很大助力,不過為人還算識趣,從不敢居中挑撥天家母子的關係,反而經常會說好話和稀泥,景驪自然不會隨意苛待她。
“多謝陛下!”王尚儀謝過了恩,才直起身,迎了皇帝向外殿起居處而去,邊走邊道,“陛下,安樂侯最近去了東邊一趟,得了些新奇的物品,獻給了娘娘賞玩,他送進來的一種茶,喝法與這邊的大相徑庭,陛下要不要試試?”
安樂侯是太後的弟弟,景驪的舅舅。
王尚儀說的那種茶,他那邊也有,都是安樂侯送到宮裏來的,喝起來要放許多糖,景驪不喜歡這麼喝茶,嚐過一次就敬謝不敏了,不過衛衍喝著覺得還行,偶爾會拿出來嚐嚐。
“來一杯清茶就行了。”景驪想起了那茶的甜膩味道,斷然拒絕了王尚儀的推薦。
王尚儀將皇帝迎了進去,請他入座,又指揮著小宮女上了茶。
景驪坐著喝了一會兒茶,才有宮女出來請他入內。
“陛下,娘娘請您進去。”
景驪隨著宮女,進了太後的寢居處,抬眼四下打量了一番。
自他稍大些,除非太後真的病了,否則太後與他見麵,一向是在外殿起居處,他已經許久沒有入內了。
太後的寢殿,和他印象中並無多大的區別,熟悉的擺設,一一擺在原先的地方,唯一的區別就是,太後大概真的老了。
景驪望著倚在榻上的太後,就算他明知他的母後妝扮成這麼一副病容,額頭紮著根抹額,病懨懨地歪著,隻是在做戲,真正目的是想逼他讓步,並不是真的病了。
但是看著這一幕,他的心中依然有了些異樣的感覺。
“母後萬安。”他走到近前,微微彎腰,施了個禮,收拾了一下心情,才笑著說道,“朕瞧著母後今日的氣色不錯,想來再吃幾帖藥,母後這病就好得差不多了。”
景驪這話,純粹就是在睜眼說瞎話了。
太後的臉上,不知道被宮女們塗了多少層粉,臉色看起來極其蒼白,除非他真的瞎了,否則怎麼都不可能看得出來,太後這是氣色很好。
“哀家這病可不輕呢,陛下要是再不來探望,哀家恐怕就要一病不起,很快去見先帝了。”太後一見到他,就沒有什麼好聲氣,聽到他這麼說,更加沒好氣地迴道。
“娘娘……您好好和陛下說說話。”王尚儀跟在皇帝身後進來,聽到太後這麼說,忍不住勸說了一句。
她指揮著內侍,在太後榻前,安置了一個大交椅,旁邊又擺好了茶幾,恭請皇帝入座,又讓人上了茶,才退了出去,小心守在門口,留他們母子倆在裏麵說話。
景驪端起茶盞,掀起蓋子,把玩了一會兒,輕輕啜了口茶,才開口說道:
“母後,您又不是尋常婦人,何必這般惺惺作態?”
在景驪的印象中,太後一直是強勢的,泰山崩於前,恐怕都不能讓她輕易動容。遙想當日太後逼他做選擇的時候,何等冷酷無情,從始至終,太後都瀟灑自如地冷眼旁觀他左右為難,躊躇不前,她卻輕鬆拂袖,不落一點塵埃。
這般姿態,才是他熟悉的太後。而今,太後卻是這幅做派,讓他不由得萬分感慨。
他知道這事必然會讓太後不悅,也知道太後肯定會想辦法與他作對,隻是他沒有想到,太後竟然一改常態,用這麼示弱的方式來對付他。
這種全然陌生的感受,讓他一時間覺得棘手起來。
太後若是來硬的,他自然不怕,但是現在太後和他來軟的,卻讓他沒辦法把事情做得太難看了。
衛衍這個笨蛋,很多時候都笨得可以,但是有句話他沒有說錯,太後始終是他的母親。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想把事情做絕。
“哀家的確比不得尋常婦人。尋常民間婦人,兒子不孝,自然可以一哭二鬧三上吊,甚至可以去官府告他忤逆,讓律法懲治他。可惜哀家是一國太後,就算心中萬般委屈,想去太廟哭先帝,還得擔心哀家這麼做了,會不會讓陛下在青史上留下不孝之名。”太後冷冷迴道。
“母後……”對此,景驪無話可說。
太後要是真的去太廟哭先帝,他這個做兒子的,恐怕就要被天下人戳著脊梁骨罵不孝了。
“母後……”他想了想,開口說道,“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有人自願離宮,朕總不好強留吧?”
明惠縣主真的是自願出宮的,這話景驪在任何人麵前,都可以毫不心虛地大聲說出來。
在這件事上,他采取的一直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策略,真的沒用什麼陰謀詭計,最多算是利誘了一下。人心如此又不是他的錯,他不過是小小地利用了一下,怎麼都算不上使了不能見人的手段。
“嗬嗬,自願離宮?”太後冷笑了數聲,說道,“出頭的椽子先爛,若是李昭儀在宮外出了什麼意外,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敢自願離宮?”
“母後,朕相信明惠縣主吉人自有天相。”聞言,景驪的聲音冷淡了下來。
太後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很清楚,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太後同樣很清楚。
今時不同往日了,太後要是派人去對付明惠縣主,嚇阻其他的後妃離宮,他自然不會客氣。
太後是他的親生母親,大概不會被怎麼樣,但是敢為太後做這種事的人,恐怕就要嚐到他的雷霆之怒了。
事實上,明惠縣主現在已經成了一個碰不得的瓷娃娃,任何人,與明惠縣主過不去,就是和皇帝過不去,就算真的和這事無關,鬧到最後,皇帝恐怕也會疑心有人因為對這事不滿,而去招惹明惠縣主,故意打皇帝的臉。
聰明懂事的人,肯定不會去碰明惠縣主,見了她恐怕個個都要恭恭敬敬,絕不會為難她,免得莫名其妙被皇帝記了仇。
不過這世上總有些不夠聰明的人,不懂這些蜿蜒曲折的道理,想幹嘛就要幹嘛,所以景驪在明惠縣主府上,早早就留有人守著,唯恐他立的這根標桿,出了什麼問題。
這些道理,太後這樣的聰明人,自然全都明白。
母子兩人沉默地對視了片刻,最後,太後率先移開了目光。
她老了,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她身邊親近的人考慮了,若是手段太過強硬,激怒了皇帝,她親近的那些人,恐怕就要遭受皇帝的怒火了。
她心念動了一下,決定繼續走以柔克剛路線。
皇帝的性格,遇強則強,有人要是和他來硬的,他那爭強好勝的興致就要上來了,必會想方設法搞到對方服軟,才肯罷休。
遇弱則弱,他這人雖然同情心不多,但是對於乖巧聽話的人,總會心存幾分憐惜,對身邊親近的人,更是無法絕情。
太後長長地歎了口氣,調整了一下聲線,用非常無奈的聲音說道:“陛下,哀家始終不明白,後宮中的這些女子,怎麼就礙著你的事了,你真的不想進後宮,如今哀家也懶得說你了,何必要去折騰她們?”
後宮與皇帝的寢宮,並不統屬,皇帝進後宮,才會見到後妃,他不進去,她們根本就見不到他,他要是真的懶得費心應付她們,隻想和永寧侯在一起,不過就是費些錢糧養著她們,有必要去搞事嗎?
如今,後宮中正在盛傳,皇帝的賞賜是分等級的,誰先上表自請離宮,誰就拿頭等賞,一旦上表的速度落於人後,賞賜自然也會落於人後。
這種流言,一聽就知道是皇帝讓人放出來的,再加上李昭儀的例子在前,此時,後宮中有不少後妃都在蠢蠢欲動了。
太後想到這些事,就非常頭疼,真是沒病也要被皇帝這一出給氣病了。
“母後,有人誤會朕這麼做,全是為了私心,朕無話可說,也不想為自己辯解。不過隻要是明理的人,肯定能夠明白,朕這麼做,對於那些自願出宮的後妃,絕對算不得虧待。”
就算太後再不滿皇帝這麼搞事,也不得不承認,皇帝這話,是很有道理的。這事,混蛋就混蛋在皇帝先占住了大義的立場,旁人想和他對掐,很容易就讓自己處於不義的位置。
“自願出宮的先不去說,那麼,不願出宮的,陛下總該將她們留下來了吧?”太後決定退一步。
“母後,才過了短短幾日,有些人肯定還沒想清楚這裏麵的道理,朕相信她們好好想一想,到時候會自願出宮的。”景驪這話說得很是篤定。
本來就是,有人要是始終想不明白,到時候,他肯定會幫忙,讓她們想明白的。
皇帝這話到底有什麼潛在意思,太後簡直一清二楚。這些後妃,個個家族家人俱全,皇帝能夠拿捏她們的地方多了去,到時候,她們就算心裏不願,也要口稱自願了。
“那麼生有子嗣的後妃呢,她們總該可以留在宮裏了吧?你將皇子公主們的母親都趕出了宮,皇子公主們要怎麼辦?”太後不去和他爭論自願不自願的事,而是又退了一步,底線可謂一退再退了。
無子嗣的後妃,她懶得去多管了,但是有子嗣的後妃,斷然沒有放出宮的道理。
“不是還有母後嗎?到時候,將他們養在母後宮裏,不就可以了。”景驪這話說得相當輕鬆自如。
“這是什麼混賬話,哀家還能活幾年?你這做父皇的不去管他們,還要將他們的母妃趕出宮去,卻指望哀家替你管?”太後雖然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和皇帝生氣,因為皇帝混蛋起來,一向相當混蛋,她要是和他置這個氣,恐怕真的要被他氣死了。但是她忍耐了半晌,還是沒忍住,氣憤地質問他。
“不是母後想要皇嗣的嗎?又不是朕想要的,關朕什麼事?”景驪的聲音很冷靜,但是他的心中對這事始終存著一股怨氣。
這事,若不是太後拿捏著衛衍的生死,逼他去做,他的反應大概不會這麼強烈。有些事,他知道後果,主動去做,和被人逼著去做,感覺完全不同。
而且,和衛衍在一起,他已經懶得計較誰伺候誰這個問題了,但是和其他人,他明顯要計較這個問題了。
他這話一出,太後真的要被他氣死了,她隨手抓過一樣東西,就向皇帝砸去,口中怒喝道:
“皇帝,你不要太過分!”
景驪好歹也是習過武的,雖然功夫不高,不過判斷太後所砸東西的去路,足夠了。
他端著茶盞,身形坐得筆直,躲都沒躲一下,就見太後時常把玩的玉如意,從他肩側飛了過去,落在地上,“啪”地一聲,碎成了好幾截。
“娘娘?”守在門口的王尚儀,聽到裏麵的動靜不對,在外麵詢問了一聲。
“沒事,你守在外麵,不要讓人接近。”太後深吸了幾口氣,才迴道。
皇帝對皇子公主們,感情一向不過寥寥,就算據說很得他寵愛的三皇子景瑛,皇帝的態度也沒有很親近,太後原以為是皇長子的夭折,讓皇帝學會了掩飾他的想法,免得再出意外,沒想到真正的問題出在這裏。
“陛下,就算當年是哀家逼的你,這事全算哀家的錯好了。你記恨哀家,情有可原,但是你把這賬算到皇子公主們和他們的母妃身上,你覺得合理嗎?你覺得她們這樣的弱女子,在這件事上,有選擇的權力嗎?”太後真的很無奈了,隻能努力和他講道理。
沒有繼承人的後患,皇帝一清二楚。
皇位意味著至高的權力,為了這個位置,鋌而走險者向來無數,一旦皇帝沒有繼承人,朝中有異心者恐怕要多上不少了。
就算皇帝要過繼,也有後患無數,除非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太後真的不希望皇帝走這條路。
“陛下,哀家相信,就算是他,也是希望陛下有子嗣的。若陛下真的沒有子嗣,讓人生出了不該生出的念頭,鬧到了生靈塗炭的地步,到時候的罪責,恐怕就要落在他身上了。這個道理陛下肯定明白,何必要這麼做,陷他於不義?哀家有個問題,一直想問問陛下,陛下這麼做,他真的願意嗎?”太後見他把玩著茶盞不說話,繼續說道。
太後口中的那個他,自然是指永寧侯了。
聽到這裏,景驪終於抬起頭,看著太後,突然笑了笑。
“母後……”他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迴道,“他願意的,他愛朕!”
當年,太後說衛衍不愛他,景驪當著太後的麵,自然努力辯解說衛衍愛他,實際上他的心裏始終心虛無比,不能確定,現在,他終於可以很確定地說,衛衍喜歡他,衛衍愛他。
太後看著他這副模樣,看著皇帝這麼說的時候,得意到仿佛背後的尾巴都在搖動了,真的很想打擊他一下。
她說的願意嗎,和皇帝說的願意,難道是同一個意思?
皇帝這麼蠢,她百年之後,江山社稷真的能安穩傳承嗎?
“陛下,永寧侯是心甘情願,還是礙於種種,曲意奉承,你真的能分清嗎?”太後原想忍著,不去打擊皇帝,但是看著他這個得意的模樣,就覺得說不出來的心煩,最後還是沒能忍住。
“母後,朕是皇帝,尚不能隨心所欲,永寧侯何德何能,可以不為俗事所累?”不過,景驪並沒有被她的話打擊到。
他自然知道,家人親朋,全是衛衍的負累。衛衍這笨蛋,也就生氣了,才會忘掉身份之別,和他各種鬧別扭。理智的時候,衛衍不敢輕易對他說不。
但是,衛衍真的身無牽掛,可以隨心所欲,行事從心,他一開始就不可能得手。衛衍的功夫可是比他好多了,真要推開他,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這些道理,景驪全都懂。當然,他也就理智冷靜的時候,能夠記住這些,一旦情緒上頭,他就要和衛衍計較這個,計較那個,各種瞎折騰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陛下這是和永寧侯兩情相悅了。需要哀家道喜嗎?”太後嘲諷道。
“那感情好,多謝母後了。”就算太後的話裏有話,景驪也隻當她是真的在道喜。
他和衛衍,現在猶如私定終身的情侶,很想得到旁人的肯定和祝福。
這話皇帝竟然也能順著桿子往上爬,太後一時被他噎得不輕。
太後仔細觀察他,突然意識到皇帝麵上不顯,心中必然極為喜悅,恐怕喜悅到恨不得去昭告天下了。
“陛下,除了遣散後宮,陛下還想做什麼?”她的心中有了些不安的預感,沉聲喝問。
“母後多慮了,就這事,沒其他的事了。”這事還沒全部搞定,景驪當然不會承認,他還會做其他的事。
事情要一件件去做,一口氣可吃不成胖子。
“既然如此,哀家還是那句話,無子嗣的後妃,隻要她們願意離去,陛下可以放她們走,但是有子嗣的後妃,還須留在宮裏,而且陛下不要去做其他的事,幫她們想明白。隻要陛下能做到這幾點,哀家就懶得再管這事了。”這是太後的底線,不可能再退了。
“母後,要是有子嗣的後妃,也自願離去呢?”
“隻要陛下不去做多餘的事,哀家相信她們不會有這種想法。”
“那可未必。”
見他對此始終不肯死心,顯然,他的底線與太後的底線,有著一定的距離,太後默默組織了一下語言,突然問道:
“陛下,你知道古往今來的君王們,為什麼不會輕易表現他們的愛?有時候,就算被他們愛著的那個人,也不會知道,他是君王心中的最愛?”
“母後是想說,因為他福薄,承受不起君王的隆恩嗎?”景驪拿著蓋子,撇來撇去地玩著盞中的茶葉,卻不去喝。
當年他不夠強大,所以沒能護住瑜兒的性命,也沒能護得衛衍周全,這樣的錯,他肯定不會再犯。
“陛下,因為君王們一旦被人知道了他們心中所愛,他們得到的必然是辜負。他們的愛,就是他們的軟肋,把自己的軟肋放在顯眼處,任人利用,是件很愚蠢的事。”
見皇帝不說話,太後繼續說道:“就算他們愛著的那個人,一旦發現了君王對他的愛,恐怕也要利用這份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了。陛下,你還記得,永寧侯是怎麼涉入孫柯案的嗎?”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景驪淡然迴道。
這些事,在無數個獨眠的夜晚,他都仔細想過。
衛衍的心中,有著種種正直善良的原則,這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短處。
他經常會利用衛衍的這些原則,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那麼其他人也想這麼做,是情理中的事。
孫柯案就是類似的事。這件事,一旦到了衛衍麵前,他肯定要管,他要管了,接下去就是一連串麻煩了。
景驪有時候,恨不得衛衍隻對他,堅持這些原則,對其他人,就用另一套原則,不過他自己都知道,這是愚蠢的念頭。
如果衛衍真是這樣的人,他恐怕連信都不敢信他了。
“陛下,那麼陛下有沒有想過,他是怎麼利用陛下的愛,達到了重審孫柯案的目的?”太後一層層加碼,到這裏,終於圖窮匕見了。
聽到這裏,景驪的臉色終於變了。
衛衍是怎麼涉入孫柯案的?一是因為衛衍被人利用了,皇後的人故意指點那些喊冤的書生,才讓衛衍看到了這份萬民書,二是因為衛衍利用了他的愛,逼得他改變了主意。
這件事,前前後後,的確如太後所言,他的軟肋,他的愛,被人利用了,被人辜負了。
“陛下,哀家知道,陛下現在心裏很高興,高興到恨不得昭告天下,恨不得把整個天下都捧到他的跟前,來討他的歡心,但是哀家勸陛下一句,做這些事前,還須三思而後行。沒多少人知道他是陛下的軟肋,他就被人這麼利用,一旦知情者多了,不知道會冒出多少人想要利用他來達成目的。”
“其實,哀家有些不明白,陛下為什麼不讓他做個富貴閑人,領個虛銜拿些俸祿不好嗎?何必讓他辛辛苦苦去做事,而不是天天陪著陛下?有陛下在,難道陛下還怕有人會給他委屈受嗎?”太後又上了一點眼藥。
當年太後同意皇帝納衛衍入宮,是因為那時候皇後尚在,謝家也在,就算衛衍入了宮,宮中的局勢也是均衡的。
不過現在,她肯定不會再同意把衛衍納入後宮了,否則衛衍進了宮,就要變成一家獨大了,這對後宮對朝堂,都不是什麼好事。
但是皇帝的想法……所以,她事先就把眼藥全上了,也不怕皇帝聽不進去這些話。
皇帝在這件事裏,有著自己的私心,還想要顧忌永寧侯的想法,肯定很容易左右搖擺,患得患失。隻要她給皇帝一個理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皇帝就能說服自己,去做某些事了,而且皇帝就算這麼做了,也絕對不會認為自己錯了。
說白了,她這麼做,也是在利用人心了。
她說了這麼多,見皇帝的神色終於有了猶疑,知道他是在猶豫了,繼續再接再厲道:“哀家知道,陛下自恃可以控製住局麵,但是,何必要給他這個機會?信任這種東西,經不起任何考驗。隻要陛下不給他辜負的機會,他就永遠不會辜負陛下了,這樣不好嗎?”
景驪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突然開口道:“母後的宮中未免有些冷清了,朕把琪兒養到母後的宮裏,母後覺得如何?”
太後聞言,也沉默了片刻。
她看著皇帝的神情,卻始終沒能摸到皇帝的情緒。
皇帝的這個決定,裏麵有著種種潛臺詞,至於到底該怎麼揣摩,就要各憑本事了。
最淺白的一層意思,恐怕就是要用嫡皇子,來換得太後對這些事不要多管了。
太後發現,皇帝終於成熟了。後宮朝堂,各種鬥來鬥去,但是鬥而不破,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平衡點,才是政鬥的最高境界。
“就依陛下的意思吧。”她默想了片刻,接受了皇帝的提議。
“母後好好歇著吧,朕還有事,就先告退了。”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景驪很快站了起來,行禮告退。
不過,今日太後說了這麼多,有些話,真的說到他心坎裏去了。
景驪迴到了自己的寢宮,臉上麵無表情,但是心裏就是不得勁。
“陛下,這些印治好了,陛下要看看嗎?”高庸服侍他多年,見他這樣,捧著一個盒子進來,問道。
“拿過來看看吧。”
“是。”
高庸走上前去,將手裏的盒子放到了案幾上,幫皇帝打開了盒子。
盒子裏麵擺放著六枚小印,三枚是壽山石,三枚是青田石。
壽山石小印,用的印石分別是田黃凍石,桃花凍石和芙蓉凍石。那三枚青田石,則為燈光凍,封門青,和藍青田。
這些印石都是石中名品,色澤柔和,觸之手感潤滑宜人,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景驪將這些小印,一枚枚取出來,把玩了片刻,認真看過了印石上刻的字,又重新放了迴去,合上了盒子,對高庸說道:
“派人給永寧侯送去吧。”
“陛下,奴婢讓人給永寧侯帶個消息,讓他今晚迴宮吧。”高庸注視著他的臉色,小聲建議道。
皇帝的情緒很低落,不過隻要永寧侯在身邊,他大概就會好起來了。
“不必了,他那裏有許多事要做,就讓他在府裏多住幾天吧。”景驪現在還沒想清楚,這事要怎麼做,這種時候,他不想見到衛衍。
從他的立場來說,母後的話,都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從衛衍的立場來說,衛衍恐怕並不希望事情會變成這樣。
永不辜負?
他默念著這個詞,輕輕哂笑。
權勢這東西,肯定會改變人,這一點,他何嚐不懂。也許有一天,衛衍會變得麵目全非,他們天天會為了這些事勾心鬥角,到時候,他恐怕要悔不當初了。
想到這裏,景驪不得不承認,他的母後,拿捏人心的本事,依然這麼好。
皇帝被太後一席話,說得萬分糾結的時候,永寧侯府中,衛衍等人用過了午膳,開始了府內的交接事宜。
來喜的祖上,是服侍過初代忠勇侯的老人,被賜了衛姓,所以來喜該叫衛來喜才對,老侯爺讓衛衍給他改個名,衛衍想了半晌,取不出什麼好名字,就直接幫他改名叫衛來了。
於是,衛來衛大管家,就這麼著走馬上任了,大管家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陪著永寧侯,與福祥總管交接了賬冊鑰匙內庫之類的東西。
皇帝除了賞下這座府邸,另外還賞了數個田莊鋪子,這些東西全部一一造冊了。
老侯爺和柳氏,原先擔心衛衍會養不起家,純粹是瞎擔心了,對於出宮的那些人,皇帝都不吝於賞賜,肯定不會對衛衍小氣了。
“侯爺,讓奴婢好好教一教這些人吧,免得他們不能好好服侍侯爺。”正院交接事畢,福祥對著接手的那些人,有些看不上眼,非常熱心地要求幫忙。
“那就有勞福祥總管了。”衛衍道謝。
福祥是乾清宮的副總管,不過按照官場慣例,除非正副總管一起出現,否則沒人會去特別強調這個“副”字的。
如此這般,永寧侯府中的眾人,交接的交接,教導的教導,都非常忙碌。
這一日,皇帝派人來賞賜了一盒小印,到了第二日,皇帝的聖旨和匾額就一起送來了。
永寧侯府中門大開,接了聖旨,將禦賜的匾額高高懸掛到了正門上方,放了兩大串鞭炮,撒了兩籮筐銅錢,衛衍就算正式開了府。
不過,除了和衛家其他人一起吃了頓飯,衛衍並沒有宴客,行事算是非常低調了。
到了第三日,衛衍就去近衛營複職了。
他流放前的職位,是近衛營副統領,這是一個正二品的官職,如今皇帝讓他去複職,就是複的這個職。
複職以後,各種人情往來,複雜繁瑣,這些都不必去細說。
衛衍忙亂的時候,宮中的事,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自打李昭儀自請出宮後,又有後妃上書,全都得到了皇帝的恩準賞賜,而且真如宮中流言所傳,皇帝的賞賜是分等的,這麼著,上書的後妃竟然踴躍起來了,沒過幾天,又有幾名後妃離開了皇宮。
皇帝對她們是歸家還是自己開府,並沒有規定,不過這些人,都在宮裏曆練打滾過的,對於怎麼選擇是對自己好,都是心中有譜的,個個選了開府,開始自己當家作主過日子了。
其他的後妃,有些一直在觀望情況,想看看太後那裏,會不會對李昭儀有懲處,畢竟是李昭儀開了這個不好的頭。不過等了幾天,她們就等到了皇帝將嫡皇子景琪移進了慈寧宮的消息,這時候,她們才意識到,這對天家母子,已經在這事上達成了交易。
既然太後聽之任之不管這事了,膽子大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衛衍開府了七八日,宮裏的後妃走掉了五個都不止。
這些日子,衛衍當然迴過皇宮,不過他基本上早出晚歸的,每次黑燈瞎火中進宮,天色還沒亮他就出宮了,比皇帝還要忙碌。這一日,很多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他就提早下了衙,沒有迴府,而是去了皇宮。
皇帝的寢宮,依然威嚴肅穆。
衛衍和往常一般,一路往裏走,走到了寢宮門口,他卻發現有兩名宮女,正被勒令跪在外麵。
此時,天氣早就冷下來了,她們的身上卻隻著了件單衣,正在寒風中簌簌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