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之時，張碩來到了合肥城下。
隨著春耕結(jié)束，抵達(dá)此地的丁壯是越來越多，攻勢一天比一天猛烈。
二十五日開始，淮南、廬江二郡鄉(xiāng)間豪族次第投降，在張碩的嚴(yán)令下，他們被迫征集丁壯，轉(zhuǎn)來合肥，加入攻城的行列。
當(dāng)然也有不來的，那就要秋後算賬了。
江淮之間本就處於拉鋸地帶，從三國時期就開始了，很多地方甚至成了無人區(qū)，也就普滅吳後安穩(wěn)了二十多年，以淮南為標(biāo)誌的郡縣人口開始迴升。
但好景不長，普末文陷入了戰(zhàn)亂之中，人口大量傷亡、逃散，及至今日。
本來就沒什麼人，張碩也不在乎了，征丁打仗便是，他甚至連老人、少年都要，能朝著城牆衝鋒就行。
今日又是一場慘烈的戰(zhàn)鬥。
張碩隻看了一會便離開了戰(zhàn)場，南下皖口，與之一起同行的則是銀槍中營。
看著一列列邁著整齊步伐南下的虎狼之士，張碩微微有些愣神。
這是他曾經(jīng)帶過的老部隊，從新兵就開始帶了，而後轉(zhuǎn)戰(zhàn)各處，令其成為天下有數(shù)的勁旅�，F(xiàn)在他們被交到楊勤手裏了，一個後起之秀。
「快四月了，江南漸熱，騎軍過去恐不利。也不要怪我狠心，沒有精銳壓陣，必然亂象頻生，各自為戰(zhàn)。你過江之後，便要統(tǒng)籌全局，該賞就賞，該罰就罰，不要不好意思�！箯埓T說道：「天子可給你名義？」
「陛下令建宣城行營，仆任招討使，總督江南戰(zhàn)事，仍隸張都督帳下�！箺钋谵挼馈�
「招討使——」張碩仔細(xì)咀嚼著這三個字。
又是一個使職。招討者，招撫討伐也。
顧名思義，不僅僅要打仗，還要招降納叛，甚至後者更重要。事實上楊勤帶了不少官服、印綬，到時候有就地任免之權(quán)，權(quán)柄之重，可見一斑。
不過宣城行營仍然歸他指揮，足見天子還是更重視江北戰(zhàn)局，誓要拿下合肥、東關(guān)、曆陽、廣陵等地。
二人說話間，還有一批船隻順流而下，至巢湖入口方向停下來了，就地構(gòu)築水寨，囤積物資。
淮南戰(zhàn)事相當(dāng)順利，居巢縣已被拿下，東關(guān)已近在眼前。據(jù)斥候探報，曾屯駐於濡須塢的江東水師已然大舉南下，進(jìn)入長江，而今隻剩陸寨有人，水師已寥廖無幾。
但從河陽、汴梁調(diào)來的二百多艘艦船仍然非常謹(jǐn)慎，步步為營，生怕遭遇敵軍主力。
船其實是不缺的，缺的是人。
這幾千水師將士若戰(zhàn)死，短時間內(nèi)真沒人能補上。
「你走之後，我會下令攻橫江、當(dāng)利浦等地，作勢南渡，你直趨廬江便是�！箯埓T又道：「半個宣城已在手中，你擇機南渡即可。放心，上岸時沒人會阻撓的。唯要注意疫病�！�
「遵命�！箺钋诒�。
「江南打得越好，江北進(jìn)展越速�！箯埓T笑道：「這都快四月了，往日圍攻合肥，山遐已然越巢湖北上，舟師橫斷河麵，射得我軍站不住腳，援兵、資糧輕輕鬆鬆運入合肥城內(nèi)，甚至能把傷員帶走。這般打法，何日能攻下合肥？如今好了，自三月中以來都沒見到半個援兵，我看何充也很絕望，合肥早晚必克�！�
「都督還是得招降。廬江何氏的老宅拿下了嗎？」楊勤問道。
「圍起來了。」張碩說道：「我看何氏要比合肥先降，屆時驅(qū)趕何氏族人至合肥城下，我看何充還怎麼守�！�
楊勤忍不住笑了起來。
外無援兵之下，合肥最終的下場如何不問可知。
合肥如此，曆陽、東關(guān)概莫能外。
都說守江必守淮，如果淮水實在守不住，至少也要如同東吳那樣，在淮水、
長江之間控製一片區(qū)域。真讓人把戰(zhàn)線推到長江北岸，那就沒有任何犯錯誤的空間存在了一一人是不可能不犯錯的。
而今梁軍四處偷渡，吳人已然防不勝防。
******
皖口城外的河道上，一艘艘船隻被聚集了起來。
似乎完全不虞被吳人看到一般，他們甚至有閑心將一些船隻倒扣在岸邊，大搖大擺地進(jìn)行著修維護(hù)工作。
蘆葦蕩早就被采伐一空，以防有賊船偷入而他們還渾然不知。
河岸邊還紮起了一些營壘。
氏羌已經(jīng)走了，掃蕩廬江、尋陽郡縣，取而代之的是一批來自河南郡的丁壯。
天子說了，為免洛陽周邊百姓久不習(xí)戰(zhàn)，故調(diào)撥一批丁壯至此，渡江南征。
隻不過，這些丁壯臉上可沒什麼笑容啊。準(zhǔn)確地說，有些期待，更有些緊張桓彝、桓溫父子還留在皖口，他們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場景。
「以前隻占了個堂邑，可涉渡的地方不多，而今不但皖口拿下了，對岸宣城也多據(jù)於手中，已然防不住了�！够敢驼f道：「隻不過這批人我看下場多半不妙�！�
「阿爺，石城已為王彬所占，渡過去會不會為賊所擊？」桓溫看著遠(yuǎn)處波光粼粼的江麵，問道。
「誰知道呢。」桓彝搖了搖頭，道：「看他們運氣了。若一頭撞上嚴(yán)陣以待的吳兵，那就是他們倒黴。天子不是已經(jīng)把他們家人遷往襄陽了麼？自己一條命換個府兵，比一輩子給別人當(dāng)莊客強�！�
為了激勵軍心士氣，朝廷於順陽郡置穀城龍驤府、於新野郡置樂鄉(xiāng)龍驤府、
於襄陽郡置樊城龍府，總計三千六百軍額，賞給自皖口渡江的軍士。
第一批總計渡江三次，總共渡了一千八百多人，按照上一次傳迴來的消息，
最終有一千四百人成功抵達(dá)宣城。但不管成功沒成功，哪怕在江上葬身魚腹了，
一樣可以當(dāng)府兵，目前已經(jīng)開始遷徙這些人的家屬了，並給他們配給部曲。
第二批渡江之人還能當(dāng)府兵，就是麵前這些了。
至於後麵可能會有的第三批渡江之人還能不能，桓溫傾向於認(rèn)為不能，因為已經(jīng)沒那麼危險了。
為子孫積讚家業(yè)的機會稍縱即逝。
「阿爺，府兵大行其道，對天下好耶壞耶？」桓溫問道。
「好壞誰說得清呢？」桓彝搖頭：「不過，天子也沒辦法將整個天下變成府兵的役田。江南半壁江山還是不度田的，到時候就比一比唄，到底是均田的北方好，還是莊園塢堡林立的南方好。」
「淮南、廬江度田麼？」桓溫左右看了看，道：「這些地方好好收拾一下，
其實不比河南差，但偏偏又在江北，朝廷容易掌控�！�
「天子大概不舍得江淮之間的田地，肯定要收走的�！拐f到這裏，桓彝瞟了兒子一眼，道：「你也別盡想著這些事了，是不是汝婦又打淮南的主意了？讓她在宣城想想辦法吧。北地士族南下圈地並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糧食、種子、耕牛、農(nóng)具乃至器械哪來？總不能從河南運過來吧？你們?nèi)羧バ侵玫�，有紀(jì)氏相助，會容易許多�！�
桓溫麵現(xiàn)報色。
在這段夫妻關(guān)係中，符寶絕對是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的，在家中強勢無比。不過，
若在公開場合，她又很注重自己的麵子，跟個小家碧玉一般，讓桓溫麵上有光。
「紀(jì)公能得什麼官位？」桓溫文問道。
桓彝沉吟了一下，道：「據(jù)老夫所知，天子親授宣城太守之職。」
什麼叫一步登天，這就是了。
宣城已經(jīng)日漸成為攻略江南的突破口，紀(jì)氏居功至偉，有此報實屬正常。
四月初一，就在桓氏父子離開皖口，返迴汴梁的時候，皖口附近的大小蘆葦蕩中，突然駛出了大批船隻，趁著夜色的掩護(hù)，浩浩蕩蕩往對岸而去。
剛剛從柴桑移駐石城的江州水師大舉出動，進(jìn)行攔截。
當(dāng)天夜裏，又一支船隊自皖口以東三十裏處渡江，整整兩千二百人抵達(dá)了對岸的爛泥潭中。
他們花了一整晚及半個白天才將所有人員、器械、役畜運抵幹燥的陸地上。
這個時候，若有人自高處以弓弩射擊，這些銀槍中營的土兵勢必要死傷慘重，隻可惜沒有。
而沿江屯墾的北方僑民也沒有阻止梁軍登陸，相反各個縮進(jìn)塢堡內(nèi)，一副嚴(yán)守中立的模樣。
四月初二下午，終於有軍隊自外地趕來了，不過人數(shù)不多，為整隊完畢的銀槍中營輕鬆擊退。
由此也可以看出，普軍其實在附近有監(jiān)視的人員，隻不過他們吃不準(zhǔn)梁軍會從哪個方向過來。
江岸這麼長，不可能處處設(shè)防，沒那麼多兵的，因此隻能重點照看登陸條件良好且有完備碼頭設(shè)施的傳統(tǒng)渡口，即所謂的抓大放小。登陸可能性高的地方屯駐大軍，可能性低的地方派少許人馬監(jiān)視，一有情況就去報告，然後調(diào)動部隊過來圍剿。
這樣其實很被動的。
江麵攔截、沿江監(jiān)視、調(diào)動軍隊圍剿，看起來有三道措施，其實都是狗屁，
能破除這種窘境的隻有一個辦法：在江北建立緩衝區(qū)，即「守江必守淮」。
「讓紀(jì)家的人去找糧食。」楊勤倒掉了牛皮軍靴中的積水，下令道。
每個人的麩袋中隻帶了五天幹糧，隨身還背了一些，但不多，大概隻夠八九天吃的。
如果八天後還無法弄到足夠的糧食，他們很可能就要餓肚子了。
「再讓向?qū)д規(guī)讉�塢堡，給塢堡帥封官，看看有沒有人接�！箺钋谟肿屓苏襾硇欣�，從中取出官服、印綬及用蜜香紙製作的委任狀。
委任狀多為一種在北地幾乎已經(jīng)消失的從九品散官：散部曲將。
縣令長、丞尉之類的高級一點的官也有，但不多。
狀上名字空缺，可臨時填寫。
接了這些委任狀，領(lǐng)了官服、印綬，就是大梁朝的官了，將來大清洗的時候必能躲過一劫。
官位有限，先到先得，看他們上不上道了。
當(dāng)天夜裏，向?qū)Ь皖I(lǐng)了一位容貌猥瑣的中年男人過來了。
楊勤看了就笑：「就你這儀容，一輩子也別想當(dāng)官。哪裏人�。俊�
「梁國人。」
楊勤一證。
「便是以前豫州的梁國。」
楊勤反應(yīng)了過來，晉時的梁國，那會陳郡五縣還屬於梁國呢。
「既是梁人，又是第一個來的，算你運氣好�！箺钋谝贿呎f，一邊在草地上氈毯中翻找著。
中年人看得嘴角直抽。
冠帶、官服、印綬、佩劍以及委任狀，一堆堆、一，看得他直眼暈。
嚴(yán)格來說，楊勤有點「辱國格」了，這些代表朝廷公器的東西就這麼隨意放著，太辣眼睛。不過他不在乎，條件艱苦嘛，講究那些作甚。
況且一樣?xùn)|西有沒有價值，完全看它有沒有用。
「給你個從八品石城尉。」楊勤讓人拿來紙筆，盤腿而坐，隨口問道：「汝何名？」
「劉——劉小樹�！怪心耆舜鸬�。
楊勤也不管他名字如何，提筆就在空缺處填寫。
中年人悄悄看著，隻見委任書上已有不少字，日一「門下：蓋聞順天應(yīng)時者，必膺顯爵；識機達(dá)變者，當(dāng)荷殊榮。諮爾（空缺）州（空缺）郡（空缺）縣（空缺），夙懷明略，早鑒興衰———
「朕膺圖受，撫綏萬方——-授以銅章墨綬，擢為（空缺）縣縣尉。爾其典司部尉，肅清地方；總轄兵曹，綏靖鄉(xiāng)閭——”
「若使鼓不驚，犬牙相製。則增秩賜帛，豈吝寵光？倘或?qū)莆凰夭�，厥職守。三尺具在，國有常刑。勉哉良吏，克勤厥職。主者施行。�?br />
最後還有尚書省吏部的鈴印。
楊勤寫完後，拿在手裏吹了吹，笑道：「還好練過字，不算難看�！�
說完，將委任狀交到劉小樹手中，道：「收好了，將來保命的�！�
劉小樹接過時雙手有些顫抖。
當(dāng)官要吏部考核的，他這種人一輩子沒機會，除非有奇遇。
呢，今天就是奇遇。臺閣走完全部手續(xù)，隻需填個名字即可，正所謂特事特辦，這不叫奇遇什麼叫奇遇？
「將軍，仆願獻(xiàn)糧二千斛、車百乘，以讚軍需�！箘⑿鋵⑽螤罱坏阶又妒种嗅�，大禮拜道。
「你聽聽你說的什麼話？弄得像買賣一樣�！箺钋谠谝欢延¤b中找來找去，
最後終於尋到個小不點一樣的龜印，曬笑道：「少府也太摳門了，官印做得這麼小�！�
說罷，將印綬官服冠帶佩劍一股腦塞給劉小樹，道：「你已是大梁縣尉，就要擔(dān)起責(zé)任。走，帶我去你家塢堡，再給我說說王彬的江州軍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