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離有想過他和皇帝的見麵會是什麼樣子。
是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中，亦或是昏暗的軍機房裏。身邊可能是朝中權臣，也可能是三千禁衛軍蓄勢待發。
但他惟獨沒想到自己會和皇帝在後廚見麵。
“來，我就知道你們沒吃飯，來吃。”
後廚的木桌上擺了一口銅鍋，熱氣騰騰的葷湯冒著一股讓人食欲大開的香氣。在那銅鍋後，身材寬胖，容貌滿是和善的中年男人穿著一身明黃色的龍袍，手裏端著碗筷，樂嗬嗬地對周離二人說道：
“上好的銅鍋涮肉，我特意讓後廚現殺的羊，你們要韭菜花還是腐乳？”
周離和唐莞顯然是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景，周離看著那小眼睛胖身體的皇帝，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晌，他歎了口氣，說道：
“草民周離，拜見皇上。”
“草民周離，拜見皇上。”
“哎哎哎，什麼草民不草民的。”
皇帝連連擺手，笑道：“我在這裏見你們，就代表我是把你們當客人。你們也別把我當皇帝，就當是···”
看向一旁臭著臉的漢王，皇帝樂嗬嗬道：“就把我當成老二這種長輩吧。”
“什麼長輩。”
漢王對此表示嗤之以鼻，“又不是你讓我跪下叫你皇上的時候了。”
完全沒有理會一旁的漢王，滿臉寫著心寬體胖的洪熙帝笑瞇瞇地看著二人，招了招手，說道：“來，坐，今天就當是一場家宴，不必多禮。”
周離和唐莞對視一眼，隨後也就坐到了洪熙帝的麵前。周離看了看麵前的銅鍋，拿了個碗，隨後對洪熙帝說道：“皇上這次叫草民來是有什麼囑咐嗎？”
“開門見山，你小子也是個爽快人。”
皇帝將漢王拉在座位上，親自給周離打了一碗麻醬遞了過去，又打了一碗油碟遞給唐莞，隨後才說道：“知道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裏會麵嗎？”
“安全。”
周離看了看周圍，說道：“隱秘？”
“都不是。”
皇帝似乎永遠都是那副笑容，不是那種惹人生厭的皮笑肉不笑，而是一種溫和的、讓人信任的笑容，“是因為我餓了，你們也餓了，就這麼簡單。”
周離愣了一下，然後他扭過頭，就看到了一旁用煮好的白菜卷羊肉的唐莞正在進食。
真是。
周離笑著搖了搖頭，原本有些凝重的氣氛也隨之活絡了些許。
“周離，你怨我嗎？”
皇帝看著周離，突然問道。
“怎麼說？”
周離問道。
“當年北梁城旁，我就在宰相的身邊。”
夾起一塊豆腐，皇帝問道：“他廢你全身經脈，毀你修為，你不恨我嗎？”
“皇帝言笑了。”
周離咽下嘴裏的羊肉，平靜道：“這事因我而起，也是宰相所為。我若是既不將此事歸於宰相，也不自省，反而是將過錯推給您，那我恐怕隻是一個不知廉恥的小人而已。”
“說的是實話。”
點點頭，皇帝說道：“我看出來了，你對我沒有恨，因為你分得清誰錯誰對。而且過了這麼久，你也應該知道當年我的狀態，也知道宰相勢大。”
喝了一口熱湯後，皇帝抬著眼眸，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所以，周離，你為什麼不敬我呢？”
周離沒有說話，有些驚訝。
是驚訝，不是驚愕。
人的語氣是能透露出很多東西的，就比如這一句你為什麼不敬我，若是質問，周離自然是聽得出來。
可皇帝的語氣，隻有好奇。
單純的，沒有任何主觀意願的好奇。
“放心，我沒有怪你。”
壓下一旁的漢王，抬起頭，皇帝看著周離，話語之中隻有單純的疑問，“我隻是好奇，為什麼你生活在大明，卻能對皇帝沒有任何敬畏之心，對宰相也同樣如此。”
“我見過很多不畏強權之人，也見過如太陽般耀眼之人，可無論如何，他們在看到我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永遠都是我身上的龍袍，然後再看我。”
“你不一樣。”
皇帝放下碗筷，瓷碗與象牙筷子碰撞的聲音響起，隨後，便是話語，“你第一眼看的是我。”
周離沉默了。
“羊肉放在沸水裏，時間長了會熟。人放在大明之中，時間長了便會敬畏我。”
皇帝坐的並不算端正，甚至有些疲態，“周離，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很多人尊重我，是因為我乃天子，是大明皇帝。但你對我行禮，隻是對朱高熾這個人行禮，並非對皇帝行禮。”
“你不需要皇帝。”
這是朱高熾得出的結論。
“我這個人，目無法紀，是這樣的。”
周離給出了一個答案。
“不，不是這樣。”
擺擺手，皇帝正色道：“坐井觀天之人，看得到的天就隻有井口的大小，他們想象不到井口外的世界，隻是認為那井口上的一小塊就是天。所以，大明的人看到我就會覺得我本就該是天子，所有人都該尊重我，敬畏我。”
“可你不同。”
皇帝看著周離，歎了口氣，說道：“你坐在井口上，看著廣闊無垠的天空，就不在乎那井口上一塊狹小的天空。”
“周離，你見過沒有皇帝的世界，對嗎？”
這個問題讓周離徹底怔住了。
他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心思寬厚，和藹可親的胖皇帝，竟然在短短幾分鍾內看出他藏起的事情，看出他那非同尋常的起源。
“你能告訴我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嗎？”
皇帝並沒有理會一旁驚愕的漢王，此時他看著周離，滿眼之中都是對未知的渴望與探索，“這是我對你的請求。”
周離沒有言語，隻是神色複雜地看著皇帝。他從未想過，第一個讓他束手無策的人，竟然是這個素未謀麵的天子。
“大哥，你在說什麼？”
漢王此時按耐不住，問道：“什麼沒有皇帝的世界？那不是原始時期嗎？周離怎麼可能活這麼久？”
皇帝沒有迴答漢王的話語，他隻是緊張地看著周離，問道：
“你一定見過那個世界，不，你肯定在那個世界中生活過。”
“周離，告訴我，沒有皇帝的世界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