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離沒有迴答。


    自始至終，他都隻是看著皇帝。


    皇帝也沒有任何其他的動作，他隻是緊張地看著周離，憨厚的臉上隻剩下了最純粹的求知欲。


    漢王在一旁，他感到很怪異，非常的怪異。這種感覺就像是在大熱天裏曬了一身的汗然後直接躺在床上，令人混身不適。


    他不明白自己的大哥為何會問出這種問題，他真的很想要對此表示嗤之以鼻，並且告訴他的大哥，皇帝就不可能消失這一個真理。


    可他說不出來，一點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從未看見過朱高熾的這副模樣。


    緊張，期待，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這種表情漢王從未在朱高熾這個皇帝身上見過，他從記事開始，朱高熾的形象就永遠是那一副帶著無辜的笑容，掌控一切的存在。


    可現在，朱高熾真真切切地在周離麵前暴露了“好奇”。


    不留餘地的，沒有遮掩的暴露。


    皇帝不應該是這樣的。


    漢王此時感覺到了些許的暈眩，因為他突然察覺到一個問題。就是如果自己的大哥在這個問題前失去了儀態，短暫地失去了理智，就能證明一個極為可怕的事實。


    周離，真的見過沒有皇帝的世界。


    怎麼可能？


    “陛下，我們說說宰相吧。”


    周離的聲音有些幹涸，他開始提起了精神，他發現皇帝可能比他想的還要強大，還要····


    激進。


    “宰相···對，宰相。”


    似乎是注意到自己的情緒有些激動一樣，皇帝平複了一下心情，拿起筷子，說道：“周離，你對宰相的了解有多少？”


    停頓了一下後，皇帝搖了搖頭，說道：“年紀大了，不記事。我猜，劉宮和李寬應該把他的事和你說了個遍，對嗎？”


    周離點點頭，“大多都說了。”


    “你有想要問我的問題嗎？”


    皇帝問道。


    周離沒有第一時間迴答，他隻是入神地看著鍋裏的羊肉。一旁的唐莞埋頭苦吃，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漢王則剛從方才的驚愕中脫離出來，看向周離的眼神也顯得格外怪異。


    “北梁離字班，是你的計劃嗎？”


    良久，周離問出了這個問題。


    漢王的身子一僵，隨後他眼中龍虎氣凝聚。


    皇帝伸出手，按住了漢王的胳膊，隨後他看向麵前神色凝重的周離，笑道：“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勇敢。“


    “也可以說是魯莽。”


    周離自然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有多尖銳，甚至，這個問題會是他與皇帝撕破臉的開始。


    “是我的計劃，但不是你想的計劃。”


    皇帝夾了一筷子豆腐，放到碗裏，沒有吃，“你們十七人確實是我設想中接替宰相的十七人。”


    周離沒有言語，神色也毫無波瀾。


    “宰相拿走了太多的龍虎氣，李寬應該告訴過你，他的身上有大明三分之一的龍虎氣。”


    停頓了一下後，皇帝緩緩道：


    “錯了。”


    “是三分之二。”


    周離怔了一下。


    “實際上，皇室手中的龍虎氣早就沒有宰相手裏的多了。”


    喝了一口杯裏的酒，皇帝繼續道：“宰相如果死了，大明三分之二的龍虎氣會瞬間暴動，莫說是我，就算是我爹，我爺爺再世也扛不住。”


    “所以，一開始我就想過讓十七個人來接替宰相，接替這個一身十七心的怪物。”


    “這就是為什麼宰相要殺我們，對嗎？”


    周離問道。


    “不應該是這樣的。”


    皇帝看著周離，平靜道：“最開始，整個大明有二十四個【離字班】，他們都有十七個人，都是天之驕子。”


    “所以，你也選中了北梁？”


    周離說道。


    “不。”


    搖了搖頭，皇帝歎息道：“我選中的是你們十七個人。”


    周離怔住了。


    “實際上，其他的二十三個班級都是你們的掩護，都是為了掩蓋我的真實意圖，讓你們能夠隱蔽起來的假象。”


    皇帝接下來的話語，揭開了離字班的真相。


    從最開始，皇帝的計劃就是讓離字班的十七個人接替宰相的權柄，讓他們共同執掌宰相手中的龍虎氣。


    相麵，推測，觀星。


    在恢複健康後，皇帝就察覺到了宰相已經成為了不可控的存在。當年的秘術出現了差錯，本應該聽命皇室的宰相成為了失控的引擎，開始讓大明這臺有些隱患的老車出現了軌道上的偏差。


    為了防止這一切，皇帝便開始著手去解決宰相。但很快他就意識到，擁有三分之二龍虎氣的宰相殺不得，至少在找到接替他的人之前，絕對不能殺死宰相。


    一旦殺死宰相，大明就會立刻分崩離析。


    而皇帝也清晰的意識到，想要找到十七個能接替宰相存在的人難如登天，因為當時正好是新舊不接的年代。老一輩的人有這個能力，但年齡已經夠不上。新生代則還沒有出現，朝中的那些臣子也都是宰相的走狗，根本就無人能用。


    因此，皇帝選擇了培養十七顆種子，讓他們成長為接替宰相的參天大樹。


    北梁的十七個人，就是這十七顆種子。


    “為什麼我們被發現了？”


    周離問道：“葉崇的死，是宰相策劃的對嗎？”


    “有人泄露了你們的存在。”


    皇帝坐在椅子上，思緒扯迴了很遠，他的歎息格外沉重，“我不知道是哪一環出了差錯，你們十七個人被宰相所察覺。”


    一開始，宰相做的很少，他甚至沒把這十七個人放在眼裏。在宰相的眼中，這就是皇帝的一廂情願，他不認為這十七個人會成為他的接替者，因為他覺得這些人根本無法成長到能夠和他相提並論的地步。


    但是他錯了。


    離字班成立的第二年，時刻關注離字班的宰相就意識到了不對。他發現，這個班級的所有人和他推演的發展完全不一樣。


    在他的推演當中，這些人雖然都有極高的天賦，能夠在他們的領域成為強者甚至最強者，但那並不意味他們可以接替自己。


    因為宰相是一個人，他們是十七個人。


    這十七個人，本應該互相敵視，拉幫結夥，內部的競爭會消耗他們絕大多數的精力。因為天才是不會甘於人下的，他們的性格也決定了他們無法成為一個和宰相一樣團結的存在。


    但是。


    宰相很快就注意到，這些人的變化。


    或許他們還有內部競爭，他們彼此之間誰也沒有服過誰。但是，他們成為了離字班，擰成了一根讓宰相感到窒息的繩子。他驚愕的發現，這十七個人竟然已經有了能夠取締他的跡象，他們不再是鬆散的天才，而是合攏的拳頭。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宰相就選擇了出手。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敵人，也是最自以為是的敵人。


    他沒有選擇殺死離字班的十七個人，他隻是讓他的“兒子”前往北梁，去演一出鬧劇，除掉一個人。


    “葉崇。”


    輕歎一口氣，皇帝的話語裏滿是遺憾，“一開始，我並沒有組建十七個人的班級的想法，因為那太過天方夜譚。天才往往是孤獨的，這句話永遠都是真理，讓十七個人團成一股繩太難太難，我從未想過這樣做，直到···”


    抬起頭，皇帝的眼中浮現出周離的身影，也浮現出了那個溫文儒雅，有著一顆金子般心靈的少年。


    “我遇到了葉崇。”


    “葉崇找到了你。”


    周離沒有言語。


    “這是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一件事，我從未想過，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可以共同讓十七個天才成為一個拳頭。”


    伸出手，將它箍住，就是拳頭。


    “我察覺到了葉崇和你身上的潛力，宰相也同樣如此。”


    宰相的兒子就是一個完美的棄子，一個一直扮演成紈絝子弟的死士，就是最好的武器。


    殺死葉崇，逼迫周離殺他，周離被廢除全身經脈。


    離字班支離破碎。


    周離感到嘴裏有些發幹，他沒有想到，葉崇的死並不是最開始他想的那樣陰差陽錯。


    這是一場政治的搏弈，一場來自政治的絞殺。


    真惡心啊···


    老葉，你死的真不值當。


    端起了一杯茶水，周離看了看杯子裏的茶葉，問道;


    “他為什麼不殺死我們所有人？“


    如果十七個人全都死了，這個計劃就徹底完結了。


    “他不想。”


    說到這裏，皇帝的神色格外複雜，“他對我說，這十七個人都會是大明最完美的助力，無論是能力、心智還是意誌都要強於那些酒囊飯袋的官員。他不會殺死他們，也不會限製他們。”


    周離沒有言語。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離字班的其他人都沒有被敵視，他們依舊能做官，學習，修仙。


    這是宰相的傲慢。


    他會殺死葉崇，廢掉周離，這樣做在他眼中就能完美地瓦解離字班，瓦解皇帝的計劃。


    他不殺其他的人，是因為離字班的其他人都是大明未來的頂梁柱，他愛惜這些人才，所以他不想殺。


    即使他們恨他，他也不在乎。


    “他知道我們的到來嗎？”


    周離問道。


    “在你的姐姐揭開了北梁的帷幕後，他就察覺到了。”


    皇帝看著周離，說道：“他不是一個善良的人，更不是一個留餘地的人。他當年本就是想要直接殺死你，因為在他的眼中，你比葉崇更加重要，也更難殺。所以他用他兒子的性命換了一個出手的機會。”


    “但他沒有想到，黃將軍寧肯用他一生的榮譽和功勞，用他的所有來換你一條命。他保下了你，宰相也就沒能殺死你。這不代表宰相會善罷甘休，所以，你的姐姐將北梁熔煉成了他的所有物，而你，也被徹底地隱藏了起來。”


    原來如此。


    “怪不得是北梁。”


    周離輕笑一聲，隨後問道：“你的計劃裏，就有我的姐姐，對嗎？”


    “沒有。”


    令周離沒有想到的是，皇帝第一時間就給出了答案，他搖了搖頭，說道：“桃夭仙子從未在我的計劃之中，我也不會算計她的任何事情，這是我們朱家人立下過的血誓。”


    周離沒有想到皇帝會給出這個答案，他有些錯愕，但眼中的情緒也平和了很多。


    “所以，你要我們做什麼？”


    唐莞抬起頭，她冷漠地看著皇帝，話語中沒有多少尊敬，“你能做些什麼？”


    “知道我為什麼偏偏找了你們兩個人嗎？”


    皇帝看向唐莞，問道：“或者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找你嗎？唐岑公子？”


    “不知道。”


    唐莞硬邦邦地說道：“不了解。”


    “因為你是計劃之外。”


    令周離和唐莞都沒有想到的是，皇帝說出了一個更為令人驚愕的真相。


    “實際上，離字班的十七個人裏並不應該是你，他應該是一個來自浙江的小姑娘。”


    “雲白白？”


    周離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個名字，他難以置信道：“她差了我們九歲。”


    看著唐莞，皇帝輕聲道：“是的，宰相體內最小的靈魂，比其他靈魂小了九歲。”


    周離怔怔地看著皇帝。


    “你是計劃之外，但這不代表是一件壞事。”


    看著唐莞，皇帝緩緩道：


    “當年宰相毀了離字班，我就認為你們十六個人將會四散各地，再無重聚的機會。葉崇已死，周離成了廢人，就連我都認為離字班不會再聚。”


    “但是，唐莞，你給了我很大的驚喜。”


    當皇帝從劉宮的口中得知了周離的蹤跡後，他就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


    為什麼他會出現？


    桃夭的帷幕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周離將永遠不會離開北梁的庇佑。即使他不在北梁，也不會被那件事相關的任何人察覺。


    包括離字班的所有人。


    但是。


    唐莞是離字班的人，卻也不是。他本來應該是個男人，卻以姑娘的姿態出現在了周離麵前。


    這小到不能再小的變故，重新塑造了離字班。


    “周離，大明需要離字班。”


    皇帝的聲音有些沙啞，“你是他們的骨頭，你還沒碎，就證明離字班不可能會就這樣瓦解。”


    “幫我一把，幫我···”


    “重建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