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祖美蘭這個家裏的女主人對韓曉娟客氣，但是她自己還是不自在。</p>
奈何兩個孩子沒出息，頭一遭見過四十多寸的大彩電，進了屋就挪不動步了。</p>
無奈之下，就隻能尷尬的跟著家裏一群女人包起了餃子。</p>
祖美蘭此前說的話一半真一半假；今年過年家裏邊兒吃飯的人是多。李奉獻一家，李奉義一家，於老四爺倆外加上李陽和林小婉，足足十多口。</p>
但是幹活的人卻也多，而且祖美蘭以前在單位食堂當過大師傅，雖然做菜味道不怎麼樣，卻是個手腳極利落的。</p>
一頓餃子幾桌菜自然不在話下。</p>
看出韓小娟尷尬，心眼直但是卻極好的祖美蘭一麵麻利的幹著活，一麵拉起了家常。</p>
祖美蘭結婚之後窮了十年，現在有錢了，身上還是那股小家主婦的味道。</p>
三兩句話遞過來，韓小娟就打開了話匣子。</p>
按照她說的，原來工作的瓦廠子早兩年就已經沒了生產。這兩年來，一直都是上一個月的班放一個月的假。</p>
趕上去年廠裏邊改革，整個廠子包括韓小娟夫婦在內的七十來號員工都下了崗。</p>
這七十多號人裏有門路的托了關係，到了廠子的上屬單位，也就是哈鐵路段上了班。她和丈夫這種沒門路的，就徹底失了業。</p>
兩口子下崗的時候，單位本來承諾給三千塊錢的下崗安置費，兩口子本打算拿這筆錢做點兒小買賣。當時想著最不濟的，也能進點凍貨靠著年前這段時間賺上一筆。</p>
但是這筆錢一等不來二等不來，拖了三個月後兩口子沒轍了，隻能在卷煙廠領了些糊煙盒的活兒。</p>
一個煙盒六分錢，兩口子從早糊到晚，也不過就是三百左右個煙盒，十多塊錢的進項。</p>
兩個孩子都在上學，日子過得很緊。</p>
在官方的記載之中，官方認定的下崗年是一九九七年，到一九九八年下崗潮達到最頂峰。</p>
根據官方後來公布的數據，97，98兩年，全國下崗的產業工人人數高達一千三百多萬。</p>
但其實，這個數字並不準確。這個數字隻能表明，在九七這一年全國性的虧損國企清算轉賣工作正式開展，下崗人數從可控變為失控。</p>
從有計劃的“遞進式下崗安置”，直接轉變成了“犧牲一代人，抓大放小，盤活經濟”。</p>
李陽清楚的記得，在它的童年記憶裏，98年央視出了一個公益廣告。廣告的內容就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趕著體力活揮汗如雨，配樂是劉歡老師的那首《從頭再來》。</p>
廣告歌是宣傳鼓勵下崗職工再就業的。</p>
其中有句歌詞是“心若在夢就在，隻不過是從頭再來”。</p>
那一年，不知道多少人衝著電視機吐唾沫。</p>
而後的1999年，黃紅演了個小品叫《打氣兒》，裏邊兒有句“廠長特別器重我，說單位減員要並廠，當時我就表了態，我不下崗誰下崗！”的臺詞。</p>
那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從此再在電視上看到黃紅就直接換臺。</p>
很明顯，劉歡和黃宏一個是歌手，一個是小品演員。他們真真兒無法從內心深處去理解那些職工。</p>
從工作了半輩子的崗位上突然流入社會，從吃喝拉撒到結婚生子再到教育醫療全包幹的國營企業，一下子變成三不管的產業工人。徹徹底底的被國家體製所拋棄，成為改革的犧牲者，和社會的淘汰者。這可不是一句輕飄飄的“從頭再來”能夠開導得了的。</p>
他們是搞藝術的，而且是通過搞藝術年收入百萬的明星。他們沒有見過那些在企業裏幹了半輩子，一身傷病沒有其他技能的工人忍饑挨餓的樣子。他們也沒見過那些昔日的廠花為了養活一家人，穿著絲襪站在了洗頭房的門口。他們更沒見過那些破敗的小城裏，百貨商場和火車站周圍那長達幾百米的，全是下崗工人支起的油乎乎髒兮兮的烤魷魚攤子。</p>
這些人，根本不需要那些居高臨下的鼓勵。</p>
什麼站起來，別趴下，要努力，要想辦法！</p>
有個屁用？</p>
哪怕是一句“對不起，你們受苦了”，都要比那些堂而皇之偉大光明的正能量歌詞更能觸動他們。</p>
可是在這個時代，根本沒有說這話的人。</p>
在席卷了整個九十年代中後期的這一場下崗大潮之中，幾千萬的下崗工人之中如果做一個大普查，覺得四五十歲的年紀從頭再來大不了的，怕是沒幾個。</p>
站在廚房門口，抱著肩膀聽著韓小娟說著家裏邊最近一段時間的困頓，李陽的心情很是沉重。</p>
此前和趙天成通電話的時候，他聽這位市長說過綏城的情況。隻是趙天成說的是數據，冷冰冰的數據，就算趙天成說的再心切，他也無法像現在這樣感同身受。</p>
廚房中，當祖美蘭聽說韓小娟家裏頭過年就買了半斤肉，準備就著酸菜和蘿卜幹包過年的餃子時，這個家庭主婦不落忍了。</p>
她也不是沒過過苦日子。</p>
真正過過苦日子的人，才知道苦日子多難過。</p>
大過年的，一家四口人守著兩根幹巴蠟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吃著皮裏看不見多少肉星的餃子。</p>
孩子連個春晚都看不到。</p>
這是啥滋味？</p>
見客廳之中韓小娟的兩個孩子臉上掛著大鼻涕直勾勾的看著電視，祖美蘭幹脆讓李陽去了一趟韓小娟家，將她那個壯實卻木訥的男人叫了過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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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獻家裏的年夜飯陣容已經挺大了，不差這四口之家。</p>
此前被突然神兵天降般來臨的民警圍住之時，韓小娟甚至覺得自己這個年過不好了。</p>
職工大院的李陽她是聽說過的；傳聞中那是和市長平起平坐的人物，一句話能夠讓整個綏城抖三抖的老板。</p>
在大年三十趴人家窗戶被發現，將她母子三人讓進屋，保護了她自尊的同時滿足了兩個小孩子看電視的欲望，她已經是感激不盡。</p>
此時，再見到李陽這個街頭巷尾口口相傳中的人物親自去請自家男人，韓小娟繃不住了。</p>
嘴上說不出話，隻是眼淚滴滴答答的往麵裏掉。</p>
困頓裏的人其實能挨的了苦，怕的是有人戳破這種苦難。苦水流到心裏它還是水，一旦流到外麵，那就是血了……</p>
家裏麵的年夜飯本來做的就夠多，根本不在乎多這麼四雙筷子。</p>
李奉獻一家也好，還是於老四爺倆都沒有對韓曉娟一家的到來表現出什麼特別的照顧。</p>
就連李奉獻在飯局的間歇，將祖美蘭拉到廚房，表達了想給韓曉娟那兩個兒子包點紅包的想法，也被祖美蘭給否決掉了。</p>
兩口子說這話的時候，李陽正好去廚房盛餃子湯。對於祖美蘭的態度，他是支持的。</p>
李奉獻是好心，可是祖美蘭才是真正的尊重。</p>
在這個大年夜裏，將韓曉娟一家人當成是自家人，不特別的冷落也不特別的殷切，就是對他們最大的包容和尊重。</p>
按照綏城這邊的習俗，過年給孩子的紅包一般就是二十，多一點的話就是五十。按習俗給，兩個紅包一百塊錢，根本解決不了韓曉娟家的困境。而不按習俗給，對於本就窘迫的韓曉娟一家來說，很容易被理解成為施舍。</p>
聽了李陽的想法，李奉獻也就隻能端著一碗餃子湯迴到了飯桌上。</p>
因為韓曉娟這個插曲，李陽的心情多多少少有些沉重。</p>
在接下來的年夜飯裏，他有些心不在焉。</p>
就連十一點多，作為壓軸登臺的《王爺與郵差》片頭，小品編劇的名字裏麵竟然有了他李陽一個人名，他都沒有太過關注。</p>
一家人也都沉寂在小品的歡樂中，倒也不知道電視機裏的李陽，就是坐在他們身邊的李陽——就隻有李小陽興奮的指著電視機，咋唿著叫李陽這個名字的人就是優秀。</p>
隨著電視機裏新年的鍾聲敲響，年夜飯也就到了尾聲。</p>
一大家子人將眼含熱淚的韓曉娟一家送出了大門，迴家之後就紛紛歇息。</p>
大年裏的規矩，年夜飯這頓不論屋子裏造成什麼樣子，是不能收拾的。</p>
送於老四爺倆出了胡同，李陽和林小婉便迴到了自己的那屋。</p>
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夜裏，即便是過了十二點，仍然有炮竹和煙花散發著名為年味兒的吵鬧。</p>
燒的熱乎乎的火炕上，喝了一瓶啤酒臉頰紅撲撲的林小婉用那床鴛鴦大被將身子蓋了個嚴嚴實實，隻露出了一她那張白皙粉嫩的小臉。</p>
見李陽坐在炕沿上一言不發，不知道想著什麼，她悄悄的將嫩藕一般細嫩的手臂從被子裏伸了出來，輕輕的拽了拽李陽的衣角。</p>
“哥，被窩熱了……”</p>
“啊……”</p>
迴過神來的李陽，迎著林小婉那雙羞澀都漾出來的大眼睛，憐惜的俯身過去。</p>
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隻是將一雙略冰冷的手伸進了被窩。</p>
一片軟膩在一陣猶豫之後，將他的雙手包裹住了。</p>
“哥，你在想什麼？”</p>
抽出一隻手，李陽輕輕的撫摸起了林小婉光亮柔順的長發。</p>
“沒想什麼，隻是困過勁了有點睡不著，你快睡吧。”</p>
“哥，你是不是……想她了？今年過年她沒迴來，自己一個人在港城……”</p>
“死丫頭，說什麼呢。”</p>
見林小婉抿著嘴唇，主動談起遠在港城的林嘉欣，李陽先是一陣頭皮發麻，緊接著就是惱羞成怒的掐了把這妮子的鼻尖。</p>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就是……今天看到韓姐一家，心裏有些不舒服。”</p>
火炕的溫度透過柔軟**的棉被，將李陽的身子暖了起來。他的目光默默的掃過炕稍的那個大木櫃。</p>
那裏麵，存著一張手寫的清單。</p>
清單上的幾條已經勾去，有幾條去年加上的也已經實際完成。迴想起自己穿越這兩年的種種，再想到今晚的韓曉娟一家，李陽有些感慨。</p>
“你已經做的夠多了。”</p>
意識到自己猜錯了李陽心情低落的原因，林小婉從被窩裏撐起了身子。</p>
白皙柔嫩的肌膚裸露在昏黃的燈光中，仍然顯得既誘人又青澀，一如這具身子主人的性格。</p>
赤著身子依偎在李陽的懷中，林小婉輕輕的拍著他的後背。</p>
“這兩年你在綏城搞了這幾個公司，已經讓很多人都過上了好日子。可是現在形勢就是這樣的呀，不光是綏城，全國都在搞下崗。我們學校門前就有好多個擺攤的，之前是鋼筆廠和鞋廠的職工，下了崗沒有營生就去學校門口擺攤給學生們修鋼筆，修鞋……看著他們大冬天的手都凍裂了，我心裏也不舒服。可是沒辦法，不管怎麼說，我們的能力都是有限的。隻能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給他們一些幫助。想要真正走出困境，還是需要政府出力，或者他們自己找到方法。”</p>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p>
李陽歎了口氣。</p>
他沒法和林小婉說，今天晚上看到韓曉娟一家，讓他想起了沒穿越前的李奉獻一家。</p>
在原本的那個時空裏，李奉獻一家下崗之後日子雖然不至於到韓曉娟家那種程度，可也絕對不能說好過。</p>
現在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李奉獻一家的生活發生了改變，這是李陽最欣慰的事情。</p>
可是發生過的事情已經沉澱在了他的記憶中，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p>
觸景生情，他還是不可避免的將那份心酸共情在了韓曉娟一家人的身上。</p>
“小婉，你睡吧，我想一些事情。”</p>
輕輕的拍了拍林小婉的後背，李陽從櫃子下麵掏出了那本撕了好幾頁的日記本。</p>
坐在沙發上，開始勾勾畫畫了起來。</p>
趴在炕上，看著燈光下李陽那緊皺的眉頭，林小婉輕輕的咬起了嘴唇。</p>
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仍然還不是很能理解自己的男人。</p>
她覺得有時候這個人想的很少，有著李小陽那樣的坦率和簡單。</p>
但有的時候，他又想的很多，很喜歡將一些明明不屬於自己的負擔，抗在他並不寬闊但又是那麼可靠的肩頭。</p>
“哥。”</p>
看著李陽被燈光照得特別具有立體感的側臉，林小婉輕輕的唿喚了一聲。</p>
“嗯？”</p>
李陽抬起頭，茫然的眨了眨眼睛。</p>
“綏城在你的心裏，是不是特別重要？”</p>
“這個……”</p>
李陽略一猶豫，便重重的點了點頭。</p>
“我在乎的絕大部分人和事，都在這裏了。你看，奉獻大哥，美蘭嫂子，小陽，李叔和鄒嬸……還有你……不管走到哪裏，等我退休之後也都是會迴到綏城的。我在這裏出生，或許會去其他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但最後肯定會在這裏老去。”</p>
林小婉鄭重的點了點頭，將身子縮迴了被子裏。</p>
她忽然覺得自己選錯了人生的方向。</p>
李陽或許並不特別需要一個法律顧問，比起法律顧問，他或許更需要一個能夠不論何時他迴到家鄉，都能站在原地等待他的女人。</p>
“哥？”</p>
想到這，林小婉的目光堅毅了起來。</p>
“嗯？又怎麼了？”</p>
拎著圓珠筆的李陽重新抬起頭，微笑著看著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特別粘人的林小婉。</p>
“新年快樂。”</p>
對李陽嫣然一笑，林小婉魚兒一樣鑽迴了被窩。</p>
莫名其妙的李陽搖了搖頭，重新拿起圓珠筆，繼續在自己穿越計劃表的98修訂版上構劃了起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