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姐,還不走嗎?”明沁脆嫩的聲音喚醒了她混亂的思緒,明珠這才發現夫子不知在何時散了課,書房內的人都走光了。再低頭看了看自己最後寫的“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1”幾個字不但比其他的都要大,而且筆鋒犀利,似要什麼東西快要噴薄而出,心中頓時一驚。
頭上傳來了夫子的聲音,“三小姐的簪花小楷已頗見功力了,這可惜這最後幾個字鋒芒太露了些,反而毀了韻味。”
明珠抬頭朝周夫子柔柔一笑,露出了頰邊一顆小小的梨渦,“多謝先生賜教。”
周夫子望著明珠明亮的雙眸,似有什麼東西在她的眼中如流星般一閃而過,卻又在瞬間消失,難以捕捉。迴想起這位得意女弟子在自己來這裏教書後不久,曾私下裏找過自己,言說:“還請先生在課上不要過於讚揚明珠,否則若引得姊妹們不和,明珠心中難安。”
她當時的神情,便同今日的一般。
他來高府的時間已經不短了,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些府中的人事。
她當時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女童,在高府中曾一度默默無聞,卻突然有一天受到了高府老太君的寵愛,一躍成為了高家真正的明珠。
這究竟是幸運,亦或是早慧?
周夫子此刻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笑著對她點了點頭,道:“能如此,便好。”說罷便邁著方步,腆著肚子,一步三顫的走開了。有些心事,終究是要靠自己解開的。若無法得到開解,便會越積越深,終成心魔。
明珠望著周夫子遠去的背影,隻聽他口中哼唱著一首《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語氣似歎非歎,似悲非悲,仿佛心中有許多的苦楚,難以言說。
一瞬間,明珠有些迷茫。
明佳已經有三四天沒有來上課了。二夫人聽下人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後,次日便送了禮物給周夫子賠罪。周夫子樂得清閑,便順水推舟的又多準了明佳幾天假。
高太君自然也聽說了此事,晨起請安時還淡淡的問了一句。二夫人忙解釋道:“佳姐兒身子不舒服,在先生麵前未免失了禮數。媳婦已經著人給先生送禮賠不是了。”話裏話外的意思很明顯,左不過是一個教書先生,難道還要千金小姐親自去給一個下人賠禮不成?
高太君聽了沒說什麼,隻在私下裏和心腹的馮媽媽談起時,歎道:“按理說,我這個老太婆也不該管這個閑事,但是明佳那孩子再這樣下去,終究是要耽誤了。”
馮媽媽勸慰道:“這也算人之常情。老太太不是常說,琴棋書畫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姑娘家還是要多學學管家和女紅才是正經的。況且四姑娘年紀還小,嬌慣些也是有的,以後慢慢大了就好了。”
高太君搖了搖頭,道:“我倒是不擔心這些。像咱們這樣的人家,女孩多學學如何管家,將來懂得如何主持中饋才是最重要的,隻要不做睜眼瞎便是。隻不過,我擔心依明佳那孩子的脾氣、心胸,別說將來做誰家的長媳主母,就算是做小兒子媳婦隻怕都有些困難。”
這話本是私下裏說的,但是二夫人卻很快得到了風聲,並且十分神速的親自領著女兒去給周夫子賠罪,倒是把他唬了一跳。
二夫人滿麵帶笑的道:“我們四小姐年紀還小,勞煩先生多照顧些。若是她不聽話,嚴厲些也無妨。”
周夫子很是受寵若驚的和二夫人客氣了一番,並且承諾好好教導四小姐明佳。
明佳很快就複了學。也不知道二夫人怎麼教育的她,這一迴,她倒是意外的十分聽話,也不再亂鬧脾氣了,連來上課的時間也漸漸多了起來。
明霜和李姨娘談起此事時,語氣中禁不住帶了些幸災樂禍,“明佳那丫頭一向驕橫慣了,老太太早就該好好教教她規矩了。”
“那也是活該。”李姨娘嘴裏嗑著瓜子,隨意將殼吐在了地上,“人家都說二夫人精明過人,卻竟生出個呆雁一般的女兒來,連帶著二夫人也弄了個沒臉。女兒不爭氣,還不是她這個做娘的沒教好?要我說,她這些年撈得越來越狠了,她就不想想,下麵多少人狠她,老太太也肯定早就看她不順眼了,借機敲打她呢。”李姨娘說到了得意處,唾沫星子亂飛,還時不時的朝地上吐兩口瓜子皮。
明霜看了禁不住暗暗皺了皺眉,自己的生母怎麼就和二夫人差了這麼多?
明珠也很快聽說了這件事,卻並沒有覺得多意外。
“……老太太說得是不是狠了些?若這些話傳了出去,對四小姐的名聲怕是不利。”林媽媽說到這裏,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支使跟前的小丫頭去楓苑找五夫人借線。
“老太太這樣做自是有她的道理。”明珠斜倚在貴妃塌上翻著書,淡淡地道,“明麵上看是不喜明佳不懂事,實則還不是為了警告二嬸。”
“小小姐的意思是?”
“您想呀,二夫人當家也有小三年了,時日雖不多,但是看二嬸和四妹妹的首飾穿戴,卻早已是今時不同往日。”
林媽媽這才迴過味來,“難道下邊那些事,老太太都知道了?”
明珠放下手裏的書,耐心地道:“我猜老太太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不過,當家人以權謀私是難免的,若是些小打小鬧,老太太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前些日子,我聽老太太無緣無故跟二嬸提起了茶莊子上管事的娶小妾的事,這似乎就不太尋常了。有風聲說,那小妾和二夫人的娘家嫂子有些七拐八繞的親戚關係。這也難怪,咱們高家的茶莊子媽媽是知道,是高家的祖產,一向獲利豐厚。咱們家的大半開銷都是靠茶莊子支撐的。如此厚利,二嬸看著眼饞,想伸手分一杯羹也很正常。隻不過,她忘了高家現在的掌家人還不是她。”
家族的利益永遠是最高的,一個孫女又算什麼?
“估計二嬸是沒將那天的話放在心上,所以老太太才會借明佳的事來告誡她。不過媽媽放心,明佳畢竟是老太太的親孫女,老太太心裏怎會沒底?再說了,四妹妹現在才多大點年紀,等過個三年五載的,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誰還會記得這些個小事。”
林媽媽看著明珠,神情有些複雜。
“媽媽如何這樣看著明珠?”明珠笑問道。
“小小姐說這些話時的神態,和小姐的真像。”
明珠一怔,放下手裏的書,走到了林媽媽身邊,依偎在她懷裏,嬌聲問道:“那我娘是個怎樣的人?”
“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人,而且才華出眾,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想當年,我們小姐可是江南第一美人。”林媽媽每次說到這裏,眼中都有亮晶晶的光。
明珠嘟著小嘴,輕輕搖晃她的手臂,“這些明珠早就聽說過了,還有別的嗎?“
“雖然小姐的話不多,人家也常常覺得小姐為人清高,但其實小姐對我們這些下人還是很好的。隻是小姐的眼裏不揉沙子,有時候未免會得罪了人。”說到這裏,林媽媽禁不住歎息了一聲。
幸好小小姐的性子並不像上官夫人。
明珠知道林媽媽對母親的崇拜程度——無論她做什麼都是最好的。林媽媽既然也認為母親清高,容易得罪人,那絕對是因為她曾經得罪過不少人。雖然母親去世得早,也很少有人會提起從前大房的上官夫人的過往,但是無論哪一世,她都能感覺到許多人不喜歡自己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母親,甚至連高太君當初對自己不冷不熱的態度似乎也源於此。
可是無論如何,她畢竟是自己的母親。雖然早已想不起她的樣貌,卻依稀記得她撫摸自己臉頰時,那溫柔的手指,和她身上好聞的香味。有時候她會幻想,如果母親還活著,自己的境遇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一切都終究不過是想想而已。
明珠笑著摟住林媽媽的脖子,撒嬌道:“媽媽放心,明珠很快就會長大,然後帶著媽媽離開這裏,過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到時候媽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隻要小姐能嫁個好夫婿,我這輩子就別無所求了。”
“媽媽,我還小呢!”
“噯,不小了。想當年我們那個時候……”
“媽媽,您又來了!”
門外的青雪附耳聽了一會裏麵的動靜,轉生拉著素英朝外麵走去。素英禁不住好奇道:“你剛才聽見什麼了?”
青雪將一隻手指擋在了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然後含笑道:“咱們現在還是別進去了,林媽媽又開始講那些老皇曆了。”
素英吐了吐舌頭,林媽媽哪裏都好,就是扯起舊事便會說個沒完沒了,連她都能背下來了。不過都是些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正是玩心大盛的年紀,哪裏受得了這個,素英毅然決定背叛自家小姐,和青雪二人一溜煙的跑去菊苑找明沁屋裏的鬆羅幾個說話去了。
日頭開始往西墜,青雪和素英一看時辰不早了,向六小姐明沁告了辭,往大廚房去取明珠的晚飯。
走到半路上,素英的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跑去尋茅廁;青雪則坐在假山前的青石上等她。已經是黃昏了,大青石被太陽曬了一整天,坐上去很舒服。
青雪正覺得十分受用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朝這邊走過來,聽說話聲似乎有些耳熟,忽然玩心大起,轉身躲到了假山後邊,準備嚇一嚇人。
腳步聲漸漸近了,最後在假山前停了下來。
隻聽一個聲音笑道:“……你就別糊弄我了。誰不知道咱們家四老爺風流,連我們秋姨奶奶都是原來大夫人身邊的陪嫁丫鬟,你又是在四夫人身邊伺候的,這日久天長的,動心也實屬難免。”
“你再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後一個聲音已經有了些許惱意,青雪這才聽出是四房裏錦繡的聲音。
“好了好了,你就別害臊了,我隻當不知便是了。”青雪也聽出這個聲音是秋姨娘身邊的丫鬟春菱的聲音。
“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天老爺喝醉了,進了秋姨娘的屋子,我正好在姨娘屋裏幫她打絡子,不過是上前扶了一把,老爺卻錯把我當成了姨娘……剩下的你都看到了,不過是場誤會罷了。”
“好了,我不笑話你了,咱們取了飯就快迴去吧。”
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再也聽不見了,青雪這才從假山後麵繞了出來。冷不丁身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