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擺宴,宮廷畫師並未錯過這個機會,帶著手下十來個徒弟,親自指點,外加揮毫,將此情此景繪成了幾副絕妙的畫圖,意欲過後呈給貴人們,即便不能流芳百世,萬一能博得貴人一笑,也不失為一份誇耀的資本,因此格外的賣力。
畫筆之下,在長排的彩鸞銜珠宮燈明晃晃的亮光中,映著滿眼的珠光寶氣。貴婦人和嬌小姐的頭上、身上整套的頭麵首飾,閃亮的緞子,女侍們如花的笑靨,舞姬柔軟欲折的腰肢,樂聲與談笑聲,瓷器玉杯相撞的清妙聲響,湊成了一曲夜宴百美的美人圖,絕妙而生動。
若畫麵有香味,你還能嗅到風中醉人的熏香中摻雜著酒香,這是早早就燃起的有驅趕蚊蟲做用的昂貴香料,甚至連滿園的花香都被掩住了,仿佛美人麵上的脂粉,美則美矣,卻往往失了真。不過,為了享受這個完美的夜晚,又哪裏顧得上這些。
可能誰都沒有留意到,從這幅濃墨重彩的錦繡畫麵中,走出了一絲淡淡的粉嫩色調。
明珠隨侍女離了席,走到清淨處,問道:“那丫頭現在在哪?”
侍女朝暗處一指,道:“上官公子本想讓那個丫頭過來帶話的,可惜她不認得路,便央了奴婢將她帶過來。”
琴秋從樹後走了出,看她的樣子,似乎快要哭了。
明珠忙謝過那名侍女,拉過琴秋,蹙眉問道:“怎麼迴事?”
琴秋哭喪著臉,道:“剛才大少爺被人攔住了勸酒,弄汙了衣襟,奴婢上前擦拭,轉眼那藩國王子就不見了。少爺尋了好幾處,都沒尋著,因此讓我過來問問,二小姐可是迴來了?”
明珠搖了搖頭,心不斷的開始下沉著。琴秋絕望的跪了下去,拉住了她的裙子,就像拉住了救星一般,嗚嗚咽咽的道:“表小姐,您可一定要想想辦法呀!萬一小姐出了什麼事可怎麼辦,大小姐一定會打死我的。”
明珠淡淡的道:“別在那裏哭哭啼啼的,想鬧到所有人都知道嗎?你就呆在這裏等消息吧。”
她轉身欲去尋表哥,又想了想,迴身招來琴秋,道:“你現在去告訴你家大少爺,二表姐沒在我這裏。不過,這裏是公主府,萬不能輕舉妄動。請表哥繼續想辦法尋找王子,我這裏也會想辦法,快去。”
兩個人找總比一個人要快些。反正這裏是公主府,安全一定沒問題,又有誰會大膽到來這裏鬧事呢?
明珠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離席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又有一位侍女打扮的人去席上尋她。
打發了琴秋,明珠一刻未停的又去遠處轉了轉。她先觀察了一會,然後挑了一名侍女攔下,裝作迷路的樣子,問宴席怎麼走。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道:“這位姐姐,我第一次來公主府,這裏真是好寬敞呀,我完全都被繞暈了。真不知道姐姐們當初是怎麼記住這些路的。”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能在公主府裏當差的侍女都有些傲氣,連有封號的貴女司空見慣,一般的閨秀等閑不放在眼裏,也就笑著隨口和她攀談了起來。明珠樣子生得極好,再甜甜一笑,姐姐長姐姐短的拉著她說話,那個十七八歲的侍女看著心裏也喜歡,免不了多指點了一下公主府的地形。
明珠暗暗記住,道別之後,轉身朝剛才打聽到的近路往東北方去了。
公主府坐北朝南,就像一個縮小的朝廷一樣。永思長公主地位非同尋常,位同親王,有專門的官員維持公主府的日常生活。公主府前麵一部分是辦公的地方,後麵則是公主的寢殿,花園,馬場等,駙馬在府中則另有居處。
此次宴客,便設在花園東邊的兩處對稱的開闊地,男席女席分居東西兩側,男席挨著東邊的院牆。
兩處中間隔著一座水閣,取名望月軒,將兩邊的花園連接起來。不過那地方很少人去,據說是有什麼忌諱,那侍女也沒明說,反正眾人平日都寧可繞遠也不走那裏。明珠估計是死過人或者鬧鬼之類的,大戶人家地方大,事情也多,誰家都有一兩個不幹淨的地方,何況是有小半個皇宮大小的公主府呢。
此次為了方便,宴客的地方選在離前院比較近的地方,所以往南走幾乎都是低矮花圃,樹木很少,再加上來來去去的人多,很難隱藏。女席往北走離大廚房很近,宴上酒菜不斷,侍從往來如流水一般,也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因此,除了望月軒之外,又清淨又方便說話的地方也隻有男席的北邊了。
明珠腳下不停,朝望月軒去了。天上高懸一枚冷月,周圍淡雲稀疏,水麵上架著亭臺樓閣,由迴廊連接著。明珠略有些吃驚。公主府的水閣也與眾不同,約有三層樓高,一間連著一間,月色下,仿佛一隻猛然崛起的龐然大物,伸展著雙翼,飛撲著將周圍的一切籠罩在自己的陰影裏,愈發顯得人弱小無力。廊簷下可憐兮兮的掛著兩盞紅燈籠,猛一看仿佛怪物的兩顆眼珠子,又或者是血珠——還不如不掛,夜裏看著越發瘮得慌。
明珠踟躕了一下,在水閣邊上轉了轉。蹲□,就著月光,仔細看了看由白色的石頭建成的迴廊入口處,上麵有粘著新鮮泥土的腳印。
光線太暗,腳印又雜亂,也看不清楚究竟有幾個人。這時,她隻聽得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緊接著有說話聲,“前麵就是了,怎麼這麼半天才找到人?險些誤了主子的大事!”雖然聲音被刻意壓得很低,卻還是能聽出是個年輕女人。
明珠再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忙蹲身藏到了迴廊下的陰影處,一動也不敢動。
另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有些吃力的道:“你也不看這是什麼地方,想避人耳目把人弄出來少不得費一番功夫……哎呦,他是吃什麼長大的呀,可真沉。”兩個黑影朝這邊走來,其中一個身量高些的肩膀上似乎還架著一個更高壯的身影,空氣中隱隱飄著酒味。
“小聲點,這裏是什麼地方?作死呀!”女人身子抖了抖,似乎打了個哆嗦。
二人邊說邊快步上了迴廊,進了水閣,明珠微微直起身,等了一會,卻見其中一間屋子忽然燃起了微弱的亮光,不一會,那二人又重新走了出來,女的小聲說:“這地方可真荒涼得很,說不定真有不幹淨的東西。對了,不是還有一個嗎?怎麼現在還沒到?”
“我哪知道,又不歸我管,順子已經去辦了。”
二人的說話聲漸漸遠去,一直到完全消失了之後,明珠才緩緩立起身,看了看燃著微光的地方,略一思索,終究還是決定不要攙和進去。不管是什麼陰謀詭計,都與她無關,她現在最緊要的還是要找到鍾靈。
想到這裏,她轉身剛要走,卻又見一個人影朝這邊走來。她忙又蹲□,去見那人影似乎停了一下,卻又忽然開始快速的朝這邊跑了過來。離得近了,才發現那抹身影很纖細,似乎是個女子。
明珠看著覺得輪廓有些眼熟,待那身影從自己身邊經過,跑向水閣的時候,她終於可以確定那人是誰了。
“二表姐!”
那身影忽的一頓,緊接著迴頭,“表妹?”確是鍾靈的聲音。
聽到她的聲音,明珠輕舒了一口氣,道:“我找了二表姐好久,你快跟我去表哥那裏吧。”看她這個樣子,應該是還沒有找到人。
鍾靈忽然迴過身,近乎哀求的低聲道:“表妹,你先迴去吧,我還有見一個人。”然後抬腳就朝水閣跑去。
明珠忙道:“千萬不能進去!”看剛才那兩個人鬼鬼祟祟的樣子,就知道這水閣裏麵一定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這可是長公主府,怕是隻要沾上一星半點,她們就都別想活了。
無奈鍾靈現在什麼也聽不進去,腳步不停的往裏跑,一心隻想要證實那個人在不在裏麵。
情急之下,明珠也隻好追上去攔她。
繞過迴廊,水閣的門大開著,內裏黑漆漆是一片,濃得化不開,就連窗外的月光都透不進來。明珠的繡鞋踩在木質的地板上,“咯咯吱吱”的響成了一片,應該是有些年頭了,似乎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似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將她裹挾在其中,卻並未看到外麵那隱約可見的光點。
二表姐跑去哪裏了?她的心急速的狂跳著,伸手緩緩的摩挲,摸到了一塊凹凸不平的東西,似乎是木質的雕花板子。她的心終於踏實了一些,摸索著朝前走去,卻又怕撞到什麼,不敢快走,急得一身都是汗——也不知是急的還是怕的。
她邊走邊低聲喚道:“二表姐,裏麵太危險了,快快隨我迴去。”
不遠處忽然傳了同樣的“咯吱”聲,明珠心中一喜,忙循聲追了過去,終於看見了散發著微光的房間。
隻聽“碰”的一聲,似乎是房門被人推開了,寂靜了片刻之後,忽然傳來一聲女子尖利的叫聲,擦破耳膜,直紮在明珠心上。她再也顧不得許多,跌跌撞撞的慌忙衝了過去。
房門大開著,鍾靈呆呆的立在那裏,雙手捂住嘴巴,似乎被什麼東西定住了。
明珠的視線越過了她的肩膀,也突然羞紅了臉,慌張的移開了眼去。
床上有一男一女兩個人,衣服被人扒得精光,肢體糾纏在一起,姿勢不堪入目。雖然二人的臉都隱藏在床帳之後,可其中身形明顯是男子的那個皮膚白得刺目,不像是中原人的膚色。
明珠暗罵幕後之人夠狠決,即便最後能澄清這個誤會,這女子也休想再嫁人了。
“他,他們,這麼會……”鍾靈呆呆的望著麵前的情景,在她模糊的印象當中,似乎在許久之前,也曾見過這種畫麵,隻不過,驚叫著跑出去的那個人並不是她,是誰來著?落入湖水的那個身影,熟悉得令人痛徹心扉?
她苦笑了一聲,渾身無力的癱軟在地,這就是報應嗎?
明珠此刻又羞又惱又怕,她該怎麼叫醒這兩個人呢?可惜老天並未給她考慮的功夫,就在這時,外麵忽然隱隱的傳來了說話聲。
“這裏可真黑,你們倆,快快點上燈來。”有男子的聲音。
明珠心道不好,上前去拉鍾靈,急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快走。”
鍾靈仍癡癡的坐在那裏,任憑明珠怎麼拽她,拉她都不動。人聲越來越近,似乎來了很多人,水閣中響起了成片的“咯吱”聲,每一聲都像是踩在明珠的心上。
“幸虧有你們在,否則我都不敢進來這裏。”更近了,這次是個女子嬌媚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撒嬌。
然後是男子不懷好意的笑聲:“在這裏玩,一定很刺激。”
“公主府怎麼會有這麼陰森的地方,我來過這麼多迴怎麼都沒注意到呢?”這是一個略顯冷清的女聲,帶著獨有的高傲和一絲罕見的笑意刺進了明珠的耳朵。
這個聲音她曾聽到過許多迴,可以確定,是屬於鳳吟縣主的。
腳步聲音越來越近了,明珠急得滿頭大汗,卻也顧不得許多,一隻手捂住了鍾靈的嘴,另一隻手則狠狠的擰了她耳朵一把,疼得鍾靈渾身一顫,被明珠死死捂住了嘴才沒有發出聲響。
明珠跪在她身邊,伏在她耳朵上,用極小的聲音急速的道:“我現在放開手,你可千萬不要發生聲音,若你不想連我也害死,就跟著我走。”
鍾靈似乎愣了一下,鼻間發出了小小的一聲“嗯”。明珠拉著她,站起身,可再想躲出去已然來不及了。
“那邊有光,是不是在那呢?”
“進去看看。”
房間一瞬間突然大亮,有人邁步走了進來,果不其然,女的尖叫,男的也怪叫了一聲:“哇,這誰呀,可是真會玩。”
明珠拉著鍾靈躲在門後,隻聽得一聲冷笑,鳳吟縣主道:“堂堂番邦小國之人,也敢在天朝境內撒野?真是不知廉恥。”聲音中卻難免帶了一絲得意,“快過去看看,王子身邊的那個女人是誰。”
“可是,他們是外藩之人,弄不好要出亂子的,咱們還是先迴去稟告了公主再說吧。”男聲猶豫了。“
“難道要讓他跑掉嗎?萬一迴頭他再賴賬,又由誰來負責?”鳳吟縣主肅然斥責道。
“我看不如先派人看著這裏,咱們迴去稟明了公主,然後再做定奪。”
“那倒不如我們就守在這裏,等著公主吧。”
於是,在鳳吟縣主的再三要求下,有人去請公主。明珠原本還想趁著眾人離開的時候,再趁亂跟著出去,卻沒想到鳳吟竟會執意留下來。她一手捂著鍾靈的嘴,另一手扒著房門,緊張得連指甲肉掐了進去,卻是一動也不敢動。
消息通傳得十分迅速,不大一會又聽見了雜亂的腳步聲在門口處停下,卻聽得鳳吟不悅的道:“怎麼是你?”
“怎麼,我就不能來嗎?”那吊兒郎當的聲調不是劉忻卻是誰?
明珠微訝,不是說他有事來不了嗎?怎麼這時候出現了,還是在這裏?
那麼楚悠呢?他也來了嗎?
她隻顧著擔心鍾靈的事,這才想起她還和楚悠有約。可依照現在的樣子,怕是去不得了,也不知道楚悠是否還在那裏等她。
“聽說這裏有事兒,我就來湊湊熱鬧。”劉忻道,“這床上躺著的是誰呀?”
“這還用問?自然是西域的三王子劄木和。至於這個女人……倒是要看看。”
當鳳吟聽自己的下屬說,他們來晚了一步,高明珠已不知去向時,也小鬱悶了一下。不過,總體來說,她這次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沒辦法,誰讓他們不給她活路。與其被嫁去那鳥不生蛋的地方,還不如拚死一搏,還有一線機會。
“也好,我也瞧瞧這上麵躺的是誰。”劉忻說著話,邁步走到了床邊,將床帳一掀,忽然笑道:“大家來看看,這究竟是誰?”
鳳吟見他如此反應,有些奇怪,忙緊走了兩步上前,猛的睜大了眼睛,輕聲道:“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躺在床上的男子雖然是金發白膚,乍看像是外藩,可仔細看去,他的五官皆是天朝人的模樣,似乎是個皮膚發色天生病態之人。那女子也並非蕭雪鴛,而是一個陌生的女子。
劉忻道:“縣主都親眼看到了,又怎會不可能呢?倒是劉某想問,縣主是怎麼認定這個人一定就是王子的呢?”
一瞬間,局麵峰迴路轉。
鳳吟略一頓,道:“你懷疑我?”
“怎麼會呢。隻是公事公辦,請縣主陪我走一趟,好好交代一下吧。”
鳳吟縣主幹脆嘴硬道:“你敢!我是堂堂的天朝縣主,皇上親封功臣之後,我什麼都沒做,你憑什麼審我?”
“他確實沒這個資格,難道孤也沒有嗎?”男子的聲音混合著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明珠的手不自覺的一抖,險些弄出了聲響。
眾人望著門口,全都呆住了,旋即,火光映亮了一個男子的眉眼,不是寧王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