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的旨意下來之後,上官家開始忙碌了起來。毓秀立刻給家裏寫了信,最後決定由上官大老爺,上官二老爺和二太太一同來京謝恩和籌備婚事,已經動了身。隨著旨意一同到來的還有宮裏委派的四名引導禮儀規矩的嬤嬤,以及四名宮女,她們來到劉恬家中住下,專門負責指導鍾靈禮儀宮規,保養容顏,以及做些相關的出嫁之前的準備事宜。
鍾靈的世界一下子變得擁擠起來,伴隨著頭一批送來的華服珠寶,嬤嬤們成日嚴厲的教導令她頭昏腦脹,禁食少吃更是令她痛苦,雖然能嫁給紮木和令她心滿意足,可這種受罪方式還是大大的減少了得償所願給她帶來的樂趣。
明珠來看望過她一次,見她已經搬進了宅子裏的一座獨門小院,侍女們都是專門挑選出來負責伺候她起居等一應事務的,就連毓秀每次見她都要行大禮,做任何事都有嬤嬤和宮女跟著,諸多的不便宜,也就不再過去打擾。
鍾靈於是寫信給明珠訴苦,明珠每每安慰她要忍一忍,過去就好了。隻是她注意到那信到自己手中的時候都已經被人拆開看過了,迴信給鍾靈的次數便也少了些,字數也大大減少了。雖然她有些同情鍾靈,不過言多必失,還是少給對方惹麻煩為妙。
隻能說這些困難都是當初她已經想到過的,如今可不是能抱怨的時候。
她在信中暗示過一兩迴,鍾靈也不說傻子,領悟到她的意思之後,再仔細迴想了一遍從前明珠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以及自己今後的身份,宮裏嬤嬤們言語裏的暗示,也漸漸領悟到了她這個和親郡主將來所要麵對的問題,便也沒有抱怨的心思了。
倒是劄木和,雖然婚前見不到未婚妻,不過禮物可是沒有斷過,精巧的異國新奇物件流水般的送到鍾靈麵前,也算是對她的一種安慰。
一晃便到了十四那日。
這一日是花神節,為了紀念百花神女降生人間,為人家帶來芬芳幸福之意。由朝廷組織舉辦燈會,允許街市徹夜開放,通宵營業,百姓可以上街觀燈,燃放煙火,甚至宮人也可以出宮賞燈,以示與民同樂。女子則要在腕上佩戴鮮花做成的手環,以及刺繡精美的腰帶,於是,這一整天的課上,你都能聽到有人在談論誰的手環、腰帶編得最漂亮。就連平日裏最一本正經的顏夫子也難免有些心不在焉,一心惦記著夜裏要和院士們去哪裏飲酒作樂,據說還會邀請京城有名的雅妓前來助興,也不知是真是假。上次沒摸到那軟綿綿的紅酥手,真是不甘心呀……
於是,從上到下都在跑神,不過是在熬時間罷了。
這日放課後,明珠磨磨蹭蹭的收拾了東西,直到講堂內走得一個人都沒有了,這才慢吞吞的朝書院門口走去。
明欣和康思思一早來邀她去街上賞燈,卻被她找借口推掉了。康思思無不遺憾的道:“真是可惜了,我還想和你們一起去吃東街的小吃食呢!
明欣笑道:“不還有我嗎?我可是還約了蘇小姐和宋小姐他們,還有方師兄和李師兄那幾個師兄也會去哦。”
康思思聞言,頓時不再憂鬱了,心花怒放的大聲道:“太好了!今天我一定要玩個痛快!”
明欣意味深長的看了一樣明珠,湊過去小聲說了句:“三姐姐,你可得謝謝我哦。”
康思思奇怪的道:“你們背著我悄悄說什麼呢?也說來給我聽聽呀!
明欣連忙搖了搖頭,道:“什麼都沒說。咱們快迴去換衣服吧,再晚可就來不及了!比会嵬现邓妓嫉氖蛛x開了。
明珠哭笑不得的看著她們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對不住她們。不過對於這件事她實在沒什麼把握,又如何開得了口呢?她心裏還惦記著楚悠說過的話,說會在書院門口等她,可這樣會不會太過張揚了呢?
而且,對於她,對於他們的將來,他又是如何打算的呢?
帶著些許期待和忐忑,明珠走到了書院門口。那裏很是熱鬧,馬車一輛接著一輛的駛出了門外。學生們或三五成群的興奮的談論著什麼,唿朋喚友的等候離開。
明珠頭上戴著帷帽,遮住麵龐,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跟在後麵的素英和青雪對望了一眼,都偷偷的發笑。
“好了,你們也幫我一起找找看!泵髦橛行┖π叩泥恋。
素英道:“小姐,您看那不是楚公子身邊的那個叫修竹的小廝嗎?”
明珠順著她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卻見一個麵熟的清秀小廝正站在門口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不多時,也注意到了明珠他們,顯然是認出了青雪和素英,忙走了過來,小聲道:“高小姐,我家公子在外麵的馬車上等著呢,請您隨我來!
書院門口的一條冷清的巷子裏停著一輛黑漆平頂馬車,修竹撩開車簾幕,露出了裏麵楚悠的臉。
“高小姐。”楚悠笑著和她打招唿,“我們走吧!
明珠連同兩個丫鬟上了車,馬車駛出了小巷,直奔燈市去了。
一路上,二人相顧無言,馬車裏靜悄悄的。明珠透過身側車窗半透明的簾子,可以看到外麵逐漸變得熱鬧了起來。天色尚未全部暗下來,月亮已經露出了它稍顯暗淡的白色圓臉,而太陽的亮光還遲遲未從地麵上消退,仿佛也想看看夜裏的美景。小販們都在整理著貨攤,街市的孩子們新換了花花綠綠的衣裳,小辮子上紮著絹花或者零星插著幾朵路邊采來的新鮮野花,嬉笑著在人群裏靈活的穿梭,惹得人喝罵:“誰家小兒,不要命了嗎?”人流漸漸湧了上來,仿佛夜裏的海邊要漲潮一般,月光越亮,潮水越高。鼓脹著,喧囂著,滾滾而來。
馬車在人群裏艱難的行進著,明珠貪看著市井風情,倒也不覺得悶。偶爾也開口和青雪素英開開玩笑,卻並不和楚悠搭話。楚悠坐在馬車的角落裏,凝視著她,唇邊帶著難以描畫的美麗笑意。
馬車在一座酒樓停下了下來,明珠先下了馬車。天色已經全黑了,人流徹底包圍了整條街市。抬頭望去,頭頂上滿滿的懸掛著各式彩燈,樹杈上,竹竿上,對街而立的兩棵樹之間拉著繩子,圓的、扁的、方的、長的,頭頂四處都懸著各色彩燈,密密交織在一起,夜色中望去,仿佛飄浮在夜空中一般,是那誌怪小說中的海市蜃樓,精怪世界中才有的景象。
明珠看什麼都覺得好玩新奇,等了一會,這才發現楚悠竟沒有下車。正自納悶間,卻見車簾一挑,楚悠一下子跳了下來。
明珠隻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繼而掩麵笑了起來。
就見楚悠的唇上粘著兩撇黑黑的小胡子,下巴上粘著及胸的長髯,衣服換成了暗色綢袍,頭上戴著員外帽,遮住額頭,活像老了十歲。
“還請姑娘不要嫌棄,且與老朽同行。”他怪模怪調的說著,衝明珠眨了眨眼睛。即便他如此裝扮,卻依然難以掩飾那雙惑人心魄的桃花美目。
“我們走吧,夫子!泵髦槿套×诵Γ{皮的迴答道。
於是,馬車被留在了酒樓裏,二人上街去看熱鬧。修竹、青雪和素英都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麵,閑閑的聊著閑話。
路上的行人太多,幾乎是肩挨著肩的在行走著。楚悠走在外側,為明珠擋著擁擠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裏都提著花燈,麵上喜氣洋洋。小孩子也不顧路上行人多擁擠,調皮的玩著小焰火,嚇得行人直躲那到處亂竄的火星,生怕燒壞了新衣服。
“小心。”楚悠一把將明珠拉到了身前護住,因他的個子比明珠高,明珠整個人都陷在他的懷裏。周圍人流熙熙攘攘,而她被安穩護在了一個小天地中,能嗅到楚悠身上淡淡的墨香夾雜著衣服上的熏香,心不自覺的亂跳著。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楚悠鬆開了她。
“好了,沒事了!彼穆曇魪亩蟼鱽,明珠有些不自在的後退了一步,卻踩中了一個人的腳,忙忙的道歉。
誰知那人卻是個醉漢,一見是個嬌小的女子,聲音還細聲細氣的,聽著就讓人酥了半身,哪裏舍得放過?再一看,身邊就跟著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估計一個手指頭就能打倒,便流裏流氣的道:“小娘子,光道歉在你小太爺麵前可是沒用。”
楚悠將明珠拉到身後,從懷裏掏出一塊銀子,扔了過去,“我替我家娘子想你道歉,這算是賠償。”
那醉漢顛了顛銀子的重量,揣進懷裏,卻仍然不走,嘴裏還罵罵咧咧的道:“誰要你的臭銀子?”
“那你究竟想要如何?”楚悠的聲音越發低沉起來。
“讓你家小娘子露個臉,讓咱們親個嘴,這才算完……”誰知他話還沒說完,眼前一花,已經栽倒在了地上。
“哎呦,疼死小太爺了!弊頋h捂著腮幫子在地上打滾。
周圍有人看見打架,就要圍上來。
“我們走吧!泵髦槔频男渥拥馈
楚悠反過來緊緊拉住她的手,從人群裏穿過,一路迴到了酒樓也沒放開。他的手整個包裹住了明珠的手,熱熱的,微微冒著汗。
“對不起,害得你連花燈都沒有買成。”酒樓二樓的雅間內,楚悠望著明珠的眼睛,低聲道歉。
明珠仿佛被蠱惑了一般,一伸手,輕輕扯下了他的胡須。眼見著那張泛著溫潤水光的紅唇逐漸壓向了自己,那清涼軟綿的觸感,令她腦中“轟”的響了一聲,仿佛什麼東西炸開了一般。有什麼東西滑進了她的口中,追逐著她的香舌,滿口的甜蜜味道。
半晌,他離開她的唇,明珠紅著臉,猛的推開他,卻被他從身後抱住了。
“不要拒絕我。”他低聲道,似有哀求之意。
“我也不想。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明珠的眼裏不自覺的湧出了水光。多日來的猜忌,委屈,難過,恐懼也隨著淚水一同湧了出來。感情不止是有甜蜜和期待,還有著許許多多的不確定。誰知今日的快樂會不會就是明日痛苦的淵源。他的家族,她的家族,他們之間隔著何止是千山萬水那麼簡單?
“我從不認為我生來就比你差什麼,”明珠從他懷裏掙紮出來,迴過身望著他,“可是,我沒有辦法對抗那麼多東西,我根本就受不了。”
“我已經向我的父親攤牌了,他也準許了我迎娶自己喜歡的人。”楚悠緩緩道。
明珠擦了擦淚水,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半晌才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楚悠低下頭去,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進懷裏,輕聲道:“你不必多問,隻要記得,一切有我就好!
明珠的身體在他的懷裏漸漸軟了下來,她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窗外的喧囂聲,歡笑聲似乎離他們越來越遠了,隻餘一室的溫馨靜謐。
明珠到底也沒有問出來楚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不過,既然肅郡王鬆了口,那她和楚悠之間的事就還是有些指望的。不過,這件事一日未定下來,二人就隻能偷偷見麵,無法公開。
明珠將此事對明欣透了口風,明欣雖然早就看出了點什麼,可事實一旦從明珠嘴裏說出來,她仍然覺得很稀奇。
“這個小世子我倒是和同意做我姐夫。隻是肅郡王真的會同意嗎?我怎麼覺得這事很懸呀?”
明珠歎了口氣,道:“隻是現在還不是明說的時候,還是等父親的官職穩定下來再說吧!
雖然父親來信說自己深得上次的器重,再過不久,等上司升遷之後,他就能補上缺。雖說是低門娶婦,可高家的門第依然與郡王府有差距,即便她將來能嫁過去,怕是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墒且幌氲匠,她的心就又軟了。無論如何,她是真的動了心,楚悠也很認真的在努力,她沒有放棄的理由。
這一日,書院乙班的講堂上鴉雀無聲,眾人都在奮筆疾書的答著夫子給的題目,對於屈子《楚辭》中一段的理解。
夫子慈愛的望著下麵伏案寫作的眾位愛徒,想著今年又能有幾個考入甲班。一個晃神的功夫,卻見博士正立在門口,朝他招手。夫子不敢怠慢,連忙起身出去了。不多時,夫子重新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嬌小的身影。他先咳了兩聲,道:“請大家停下手裏的筆,朝我這邊看。停一停,停一!
明珠正寫到關鍵處,被夫子一席話打斷了思路,有些不情願的抬起頭,視線卻忽然被定住了。
夫子捋著胡須,指著立在身旁的可愛少女,道:“陳小姐,請上前來一步。”
“從今日起,陳小姐便進入我們班讀書。從今往後,大家一定要互敬互愛,互相尊重!
明珠愣愣的望著立在夫子身邊的陳嫣兒,仿佛炎炎夏日裏被冷水潑頭一般。
陳嫣兒巧笑倩兮的朝眾人一笑,道:“嫣兒還小,今後若有舉止不當之處,還望大家多多包涵!
明珠分明感覺到,她的目光最後定在了自己身上,那裏隱隱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燃燒著。
一陣風順著敞開的窗子順了進來,明珠不自覺的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