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青雪和素英都小心翼翼的望著明珠,都不知該安慰些什麼。來到觀音堂,卻見小吳氏正和一位貴婦說得熱烈,抬頭見是明珠,便笑著朝他招了招手,道:“三小姐,快來見見柯夫人吧。”
明珠走上近前,朝她福了福身,道:“夫人安好。”神色一如常態(tài)。
青雪和素英對視一眼,連忙垂頭行禮,以掩去眼中的不屑。
柯夫人抿著嘴笑道:“可真是巧了,衍兒說平日少有時間陪我,便也隨我來進香了。到了之後又說姑子廟裏女眷甚多,他呆著不便,就出去逛逛,等吃齋飯的時候再過來陪我。我就說他古板,書讀多了,和我家老爺一個樣子。”
小吳氏羨慕道:“柯公子還真是位正人君子。”
柯夫人笑道:“不是我自誇,我這個兒子,雖從小嬌慣了些,可卻是被老爺嚴厲管教長大的,也習了些拳腳功夫。老爺每每待客,也都會攜他同去,他做的詩文人人都讚好呢。對了,時候差不多了,五夫人和三小姐不如就留下來陪我一同用齋飯吧。”
明珠略有些為難的道:“夫人慈愛,做小輩的原不應辭的。隻是家母特意囑咐我們一定要迴去用飯的”
小吳氏心下差異,餘氏何時這樣說來?但明珠既如此說了,她也隻好隨口符合了一句。
柯夫人道:“也罷,我每隔些日子都要來一迴的,便是下次吧。”
小吳氏應下了,又說了些客氣話,彼此親熱了不少。待上了馬車,小吳氏道:“你怎麼不答應柯夫人的邀請?”又打趣道:“莫不是見了未來的婆婆,害臊了?”
明珠淡淡道:“姐姐別問了。”
小吳氏見她眉頭微簇,知道有事。再三追問下,明珠便把自己如何到處閑逛,想去後院看梨樹,結(jié)果偶然聽到柯家少爺和小尼姑相好的事都說了。小吳氏的麵色登時大變,不由得破口罵道:“這個柯少爺,原來竟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虧了我見柯夫人一付慈善麵目就將她的話信以為真了,沒想到她兒子竟如此不堪!”
明珠搖了搖頭,揉著腕子上的翡翠手串,道:“我倒是覺得柯夫人全不知道此事,否則她絕不會就此誇獎他兒子的,除非她極會作戲。”
小吳氏歎了口氣,道:“世上男兒有幾個不薄幸的?成年的就麵對一個,就是朵翡翠雕的牡丹花也看膩了。更別說家裏一堆年輕可人的丫鬟簇擁著,青樓楚館又淨是些身世堪憐,才貌雙全的紅顏,不動心都難。”
明珠聞言反而笑了,“五叔雖心地善良,憐惜弱者,卻也絕不會到處亂留情的。那些傳聞都是妓人們捏造出來的,就為了給自己博名。人家得不著的,就姐姐能親近,還不允許她們嫉妒一下?”
對於高世清的“薄情”,竟然還有人寫詩諷刺小吳氏是“史上第一妒婦”,“母老虎”,就連當年以吃醋這個典故而聞垂青史的房夫人都比之不上。
小吳氏掩麵而笑。
後又問明珠打算,隻聽她言道:“聽他言語,還是知道輕重的。我所求不過一安逸,他隻要知道尊重嫡妻,看中嫡子便可。”
“那你真要?”
“嫁也不是不可,隻是,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也要利用上一迴。”
“妹妹想怎麼做?”
明珠歪著頭,衝她笑道:“也不知姐姐肯不肯幫忙?”
小吳氏伸手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我從小一塊長大,你遇到了這等事情,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禮?”
於是,就在這輛窄小的馬車之上,二人初步擬定了計策。
又過了十日,柯夫人照例到廟中進香,長子柯嗣衍亦在一旁相陪。老尼姑淨雲(yún)師太依舊如往常一般熱情接待。
“我今日還約了一家的小姐和一位高夫人,午間想一同用齋飯,這宴客的地方還需師太幫著準備一處雅靜之所。”
“這個自然,貧尼這就派人去準備。”淨雲(yún)師太喚來身邊的小徒弟靜思,吩咐了一番。靜思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生得纖細幹淨,應承時的聲音也是細弱甜美的少女之聲,倒讓柯夫人多看了兩眼,隨口讚了句:“好靈巧的小師傅。”
靜思前腳走了,柯嗣衍隔了一會就有些按耐不住了,找了個借口也走了。說到底,他還是年輕氣盛。家裏丫頭雖多,他卻隻能幹看著,柯老爺怕他心思放偏了,不準他娶妻之前碰。柯夫人對柯老爺可謂是言聽計從,盯得死緊,生怕哪個心術(shù)不正的丫頭將她的寶貝兒子勾引壞了。朋友們身邊多多少少都有美婢佳人服侍,見他如此,都笑話,拉他去青樓楚館他也不去。他父親最愛名聲,他不敢造次,便隻在私下裏偷著去了兩迴,試過滋味,於是便再也欲罷不能了。自從半年前淨雲(yún)領(lǐng)著靜思出現(xiàn)在柯府起,二人就漸漸開始了眉目傳情,直到不久前才成其好事。都是俊俏男女,又年輕,精力旺盛,如今正是好到蜜裏調(diào)油的時候,那裏經(jīng)得住十天不膩在一起的?
柯夫人看著兒子挺拔的背影,道:“師太上次說會看八字和麵相的,還請多費費心思。”
淨雲(yún)師太雙手合十,念了句佛,滿麵堆笑道:“柯公子想是紅鸞星動了。”
柯夫人含笑闔首:“師太怎知與我兒有關(guān)?”
“說起來,少公子天庭飽滿,山根豐隆,麵像本就是極好的。而且近些日子以來印堂發(fā)光,不是姻緣到了又是什麼?”
“承你吉言吧。”柯夫人聽了,自然舒心暢快。
二人邊走邊說,迎麵又來了幾個相熟的婦人,便聚在一處聊了一會,仍未見小吳氏和明珠到來。
正在這時,走了過來一個廚下幫忙的粗使婆子,對雲(yún)淨道:“靜思師傅讓我來告訴一聲,那邊都準備好了,請夫人過去呢。”
雲(yún)淨正和另一位新來的夫人搭上腔,哪裏肯輕易撒手,便笑著對柯夫人道:“夫人不妨先過去歇歇吧,小徒定已備妥了茶點在那邊候著呢。”
柯夫人也覺得有些口渴了,便隨了那婆子去了。
柯夫人這邊去了一陣的功夫,小吳氏和明珠也到了。雲(yún)淨見了她們,也是一番親熱相迎。小吳氏問道:“柯夫人去哪了?”
“就在裏麵等著呢,二位請隨我來。”雲(yún)淨與眾人打過了招唿,這才領(lǐng)著二人往裏去了。
沒走多遠,雲(yún)淨伸手往前一指,道:“你們瞧,柯夫人這不是來了嗎?”
“柯夫人多日不見,身體可好呀?”小吳氏也笑著和匆匆折返的柯夫人打招唿。“喲,您身後這位就是柯公子吧?果真一表人才。”
“夫人安好。”明珠乖巧的請安。“柯公子安好。”
柯夫人麵色不太好,見了二人,也隻得強笑了笑。跟在她身後垂頭喪氣的柯嗣衍猛一抬頭,看見了明珠,臉忽的大紅了起來。
小吳氏笑道:“柯公子這是怎麼了?臉突然這麼紅?”
雲(yún)淨有心討好,湊趣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誑語。要說貧尼這些年走遍了多少公卿人家,似柯公子這般人才的,無不搶著要給自家做女婿呢。”
柯夫人忽然狠瞪了雲(yún)淨一眼,看得她心裏一突,不知是哪裏說錯了話,卻見柯夫人勉強笑道:“我忽然想起來,家裏還有事,今日先不陪你們吃齋飯了。”
小吳氏關(guān)切的道:“夫人若覺得哪裏不舒服,先迴去休息也好。”
柯夫人要走,雲(yún)淨自然一路相送。因還惦記著今日的香油錢還未給過,便腆著臉湊上來道:“夫人今日也不能白來,要不要為了少爺?shù)囊鼍壴谄兴_麵前供上些”
柯夫人照著她的胖臉就啐了一口,恨聲道:“老禿歪了貨!你個豬油蒙了心的東西!”當時雲(yún)淨就懵了,柯夫人越說越恨,上前就扇了雲(yún)淨兩個嘴巴子,力氣不大,雲(yún)淨眼前卻也已經(jīng)金星亂冒了。“我說你怎麼這麼注意我兒子,原來你就是打著這個主意呀!”
柯少爺忙上前拉住母親,小聲說道:“母親,這還有人看著呢。”
廟裏人多,已經(jīng)有人察覺到了這邊不對,正翹著腳朝這邊看熱鬧呢。
“早知道丟人,你還敢和尼姑廝混,還不趕快隨我迴去?等我告訴了老爺,讓他來教訓你。”柯夫人怒氣衝衝的領(lǐng)著兒子走了。雲(yún)淨這才聽出些味道來,心下起了疑心,也連忙迴去找自己的徒弟對質(zhì)去了。
“這才叫活該呢。”小吳氏和明珠這才從暗處走出來,二人將剛才的一幕盡收眼底,都對雲(yún)淨沒有好感。
明珠道:“後宅不安,焉知這些尼姑們沒摻和一腳?”
“這些個尼姑們唯利是圖,隨口就能搬弄是非,可惡得緊。如今自己的徒弟也做下這等丟人之事,看她今後還有沒有臉出來見人。”小吳氏看了一眼明珠,道:“妹妹好計策,不過幾枚銅子支使了一個粗使婆子,這事就被揭開了,神不知鬼不覺。”
“這也是他們色膽包天,明知道一會我們就要過去,還是按捺不住。我卻偏偏讓他在此窘迫之時看見我,我就是想要他一見到我就迴想起今日的尷尬,覺得對我有所虧欠,這便是他一世的把柄。”明珠輕歎了口氣,為了將來能過得舒心,她必須要做好準備。
小吳氏終究不忍,勸道:“人活一世,活得不過就是個情字。否則即便錦衣玉食,也不會快活。你有沒有想過,若你還未嫁時就已經(jīng)如此厭棄他,那將來在一起時可怎麼過日子呢?”
“姐姐還記得莫愁女嗎?”
“你說的可是那個‘恨不早嫁東家王的莫愁女’?”
明珠緩緩頌道:“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姐姐覺得,若她真的嫁了那東鄰的心上人,此時又會做出何等詩作來?會不會是‘舊愛終不敵新歡’,亦或者‘聞君有兩意,特來相決絕’?世間男子終究是靠不住的,我也不想再考慮那些飄渺無形的東西了。尋個好拿捏的丈夫,子孫後代得其家族庇佑,便已是福氣了。即便富貴如意如莫愁,終究也是有恨的。不是恨這個,就會恨那個,其實追究起來,還是不知足罷了。丈夫不稱心,便幻想著若從前嫁了另一人就完美了;手頭拮據(jù),便想著當時若能許給西邊的張家就好了。如此想,便心存了一分希望——其實都是自欺欺人罷了。”
“我雖虛長了妹妹幾歲,倒還不如妹妹看得透呢。”小吳氏想到自身,歎息了一迴。
明珠笑道:“姐姐若有了什麼難處,妹妹一定站在姐姐這邊,絕對不偏幫五叔的。”
“你這張小嘴呀……”
明珠迴到書院上課,果然七八天未見柯嗣衍的人影。明欣得知了此事之後,氣得直跳腳,當時便要去罵周仁孝一頓,卻被明珠攔住了,於是改為旁敲側(cè)擊,得知柯嗣衍已向書院請了假,說是病了。再細問是什麼病時,都說不清楚。
“還不是被他老子打了?沒臉見人?”劉忻一語道破玄機,麵色卻不太好看。
午間的飯?zhí)萌藖砣送髦楹兔餍勒谡f話,劉忻卻也湊了過來,在二人身邊坐下吃飯。明珠下意識的看向他旁邊,卻隻有一個端著飯菜托盤的小廝,目光一頓,很快便收了迴來。
“你們知不知道他因何挨打?”
明珠和明欣對了一下眼色,道:“不清楚。”
劉忻道:“因他和寶華庵裏的小尼姑偷情,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老子最重視顏麵,自然是一頓好打。其實何必這樣裝摸做樣的博名聲?他老子自己還在外麵養(yǎng)了一房外室,偷偷摸摸的,以為自己瞞得一絲不露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沒什麼好奇怪的。”明欣不以為然。
“此人能力平平,又是個偽君子,書院隨便一人都比他強。”
明珠看了他一眼,道:“多謝你特意來提醒。”
劉忻抿了抿嘴,拈起一粒杏仁,扔進口中,道:“即便你真的放棄了,也不需要這樣自暴自棄。”自從得知柯家有意上門提親,他就明裏暗裏查了個遍,越查越皺眉,怎麼看這個柯公子怎麼不順眼,別說他完全比不上好友,甚至連隨便自己身邊的一個朋友都比不上,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氣氛一瞬間有些凝固,明珠淡淡笑道:“世上最多的是平凡之人,日子也都是平凡日子,無論遇上了誰,都是一樣的。”
“可他這樣做你也不在意?”
“我對他並無情意,又為何會在意?”
劉忻張了張口,終究沒有說話。
明珠對誰有情意,他自然是知道的。
“你也不要太過勉強自己了,否則他也不會好過的。”劉忻丟下沒頭沒尾的一句就走了。
明珠呆坐了片刻,終於起身對明欣輕聲道:“我們走吧。”
然而這件事並未結(jié)束。這一日,明珠正在坐在窗邊撥弄古琴,素英匆匆走了進來,慌張道:“小姐,出大事了!”
明珠纖指按住琴弦,道:“什麼事?”
“真的是大事!”素英十分急切的道:“是一向和咱們好的碧月,夫人房裏的那個三等丫頭,她聽來之後趕忙給我送的信。就是那個柯家,怕是這個婚事是不能成了。”
青雪道:“你慢慢說。”
“今早老爺來和夫人關(guān)著門說話,她去端茶的時候正好聽老爺說這事。柯老爺調(diào)了外任,即日就要起身,連家眷都要帶上,柯夫人和少爺都要去的。然後和小姐的婚事怕就要耽擱一陣再說了——這是明麵上的話。事實上是柯老爺不同意這門婚事。有位禦史大人看中了柯公子,透露了結(jié)親的意思,柯老爺十分中意。要不是老爺和那位禦史大人認識,飲酒的時候偶然說起,咱們?nèi)缃襁被蒙在鼓裏呢。”
明珠聽罷,想了想,道:“也罷,若如此,咱們也隻好靜觀其變了。”
本就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若無緣,她也不想強求。
這件事她連明欣都未告訴,可就在次日早上,連小吳氏知道了,急吼吼的過來安慰明珠。明珠有些愕然,道:“姐姐是怎麼知道此事的?”
“府裏頭都傳遍了,說你被柯家悔婚,你還不知道嗎?”
明珠陷入了沉思,這時,明欣也來了,一看她麵上的神情就知道她也已經(jīng)知道了此事。
“你們先別說別的,你們都是怎麼知道此事的?”
明欣道:“我的丫頭去取飯的時候聽到的,廚房那些多嘴的婆娘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小吳氏沉思道:“是花房的小丫頭送花來,我逗她說話,因此得知全府都傳遍了。”
素英忙擺手道:“不會的,碧……咳,她嘴很嚴,我又特意囑咐了一番,她不敢惹事的。”
明珠緩緩道:“她聽見了,自然也有其他人聽見,倒不一定是有意傳開的。隻不過,我卻不能任由此事如此發(fā)展下去。”
她站起身,取出帕子,握在手裏,道:“事到如今,也隻好這樣做了。”
小吳氏似有所悟:“妹妹也不要太過才是。”
“姐姐和妹妹放心看熱鬧便是。”
明珠說著,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