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裏河道結冰那日,周嬸當?shù)袅俗约寒敵跖慵薜哪菍︳浯涠c。
當鋪門口遇到楚雲(yún)寒之時,見到他遞過來的一錠銀子,周嬸苦笑一聲:
“楚哥兒不知,那鹽商命人放話,誰敢?guī)鸵r我們便是同黨。”
雪粒子撲簌簌砸在油紙傘上,楚雲(yún)寒隔著藥鋪窗口望見周嬸在撿藥渣。
藥鋪的郎中分明包好了六劑草藥,她卻把夥計倒掉的渣子又篩了遍。
年關爆竹炸響,人人闔家歡樂之時,周夫子卻病得隻剩把骨頭。
麵色蠟黃,骨瘦嶙峋的周嬸偷偷將周夫子那堆視若命根子的經史典籍放在了楚雲(yún)寒的門口。
開春時節(jié),楚雲(yún)寒在石橋擺攤時,旁邊的雲(yún)濤居茶樓掌櫃正與店中夥計閑聊,“之前聽你說周夫子的孫兒跟著船幫走了?”
夥計搖了搖頭,感慨道:“聽天平街的王老四說,曾在漕船上見過個背詩經的乞兒,右額處有顆朱砂痣,正是周家小兒生來帶的胎記。”
清明那日,鹽商家的管事婆子帶著一幫五大三粗的漢子來周家領人。
周家女兒被拽出房門時,懷裏還抱著她娘周嬸臨終前縫的桃花被。
“十二兩雪花銀,夠買半船私鹽了。”管事婆子一臉冷漠的將賣身契抖得嘩啦作響。
楚雲(yún)寒依舊躺在竹椅上,默默的旁觀,並沒有出手幹涉。
年末,周夫子在床榻上奄奄一息之時,他曾再次登門詢問周夫子,是否相信因果。
周夫子卻隻是揚了揚眉,混濁的眼中帶著一絲嘲諷與固執(zhí)。
他臨死都不相信這世間存在因果。
楚雲(yún)寒隻是默默的看著周夫子的生命逐漸流逝,隨後飄然遠去。
與百年前不一樣的是,他這百年來從不出手幹涉別人的命運。
隻要他一出手,或是種因得果,或是蝴蝶效應,必定會造成他人原本命運的更改。
這隻會讓他對大道的感悟更加的迷茫。
所以他隻是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看著蕓蕓眾生按照自己原本應有的軌跡發(fā)展下去。
楚雲(yún)寒端起桌上的茶盞,忽然聽見“刺啦”一聲,周家女兒撕破袖子,咬破手指在發(fā)白的麻布上寫下了“老天無眼”四字。
“作死吶!”管事婆子指甲就要戳到女孩臉上。
這時對街繡坊的秀娘突然登門,“這位媽媽好眼生,上月李府主家大小姐在我這訂了套百子帳,我來請教周姑娘挑線之法。”
“有什麼事可否等周姑娘教完後再說?”
秀娘說著把周家女兒往屋外帶,“要是耽誤了府主大小姐的事,我可是吃罪不起!”
管事婆子看著秀娘,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敢出聲。
就連那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在聽到秀娘的威脅之後,也紛紛低下了頭。
仿佛他們隻是路過,此事與他們毫無關係一般。
翌日,繡坊的秀娘來到楚雲(yún)寒門外,將一個荷包塞進了他家的大門。
“那孩子我認作了繡娘學徒,這是她給你的。”
荷包裏躺著半塊蟠桃玉佩,正是周嬸生前常掛在窗邊驅邪的物件。
玉佩裂痕處纏著紅絲線,像道結了痂的疤痕。
楚雲(yún)寒握著荷包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起來。
白露前夜,河麵上忽然漂滿碎紙屑。
楚雲(yún)寒在石橋的臺階處撈起個漆盒,裏頭浸爛的賬本還看得出“鹽引”的字樣。
雲(yún)濤居茶樓的說書人拍醒木時,全城都在瘋傳鹽商被漕幫黑吃黑的故事。
“要說衙役在那鹽商外宅的井裏,挖出了十八具白骨幹屍,死狀淒慘...”說書人將驚堂木拍得山響。
底下滿堂的茶客紛紛叫好,就連掌櫃也倚靠在櫃前聽得津津有味。
楚雲(yún)寒掏出那隻荷包,摩挲著那半塊蟠桃玉佩,忽然想起周嬸病逝前的話:
“我家老爺不信命,可我信!”
“或是我前生造下的孽,應了今生的報應,希望下輩子能投個好人家罷...”
幾日後,府城大鹽商的宅子中飄起漫天的紙錢。
城中無數(shù)人敬畏的大鹽商此刻正躺在堂屋之中。
肥胖的身體從河道中被打撈上來後被泡得麵目全非,發(fā)白的肚皮上還殘留著幾道慘白的刀口。
楚雲(yún)寒站在宅外望著那具覆白布的臃腫屍身,想起去年的今日周嬸在河邊搗衣,還送過他兩個艾草青團。
善人的血與惡人的血滲進同一條青石縫裏,隨後被大雨衝進河中,滋養(yǎng)著河底大片茵茵水草。
他忽然感覺到所謂的運勢,所謂的宿命,所謂的輪迴,所謂的因果,其實都隻是蕩漾在命運那條長河之下的浪花罷了。
苦苦參悟數(shù)百年,他卻始終徘徊在大道之外,如那河中的落葉,隨波而流。
他一直以為自己未曾找到那條真正適合他的大道,浮世萬千,紅塵萬丈,他一一體會,卻一無所得。
在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這數(shù)百年來始終無法取得任何進展的原因所在。
殺戮、生命、戰(zhàn)爭、氣運、引力、詛咒、禁錮、封印等等此類的基礎大道法則他皆在嚐試。
陰陽與五行、生死與輪迴、光明與黑暗、因果與宿命、自然與元素、靈魂與真理等等此類無上本源大道,他皆有涉獵。
像命運與平衡此等至高本源大道他同樣也想?yún)⑽颉?br />
“原來如此,三千大道,無一不悟,無一所悟!”
楚雲(yún)寒喃喃自語,手中的半塊蟠桃玉佩化為齏粉,飄散在空中。
隨後他的身影消失在鹽商宅外的大街上。
時光匆匆流逝,太平街上那個手藝精湛的竹匠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變老。
雲(yún)濤居茶樓掌櫃的女兒也早已嫁人,如今已是兒孫滿堂。
隔壁磨豆花的劉嬸早已變?yōu)榱艘蛔L滿雜草的土坡。
碼頭扛包的趙大也被從商的兒子接走養(yǎng)老,那半尺泛黃的竹絲畫卷始終未曾贖迴。
對街繡坊的秀娘早已老態(tài)龍鍾,平日裏最喜歡搬條小凳坐在街邊,對著楚雲(yún)寒那座爬滿青苔的小院陰陽怪氣,喋喋不休。
見到楚雲(yún)寒後更是怒斥他為負心漢,是個禍害,言稱死後做鬼也得害他一場。
哪怕是過去了幾十年,她仍舊在為自己當初認下的幹女兒周家姑娘鳴不平。
而楚雲(yún)寒卻隻是搬條竹椅,悠閑的躺在門口曬著太陽,毫不在意秀娘的惡語相向。
等到秀娘罵累了,停下來後他還會迴罵一句,讓氣喘籲籲的秀娘氣得直跳腳,叉著腰破口大罵。
此時他便會端起茶盞,滿意的品上一口香茗。
直到某天,秀娘罵著罵著,一口氣沒上來,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靈堂外,楚雲(yún)寒看著那副紅漆棺材,微微一笑,“老太婆,瞧瞧,你死後哪有做鬼來害我的機會。”
“就算我真的隻是一介凡人,你變成鬼也無法...”
楚雲(yún)寒忽然愣在了原地,眼中精芒暴漲,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
“殛靈啊殛靈,難怪我始終未曾窺見那因果與宿命的存在!”
“嗬嗬...好一個截斷因果、萬劫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