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路馳歡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開始發抖,冷汗從額頭滾落到眼睫上,讓他眼中看見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扭曲,那手指也好似脫力般微微鬆了鬆,以至於握不住手中的水杯。
水杯砸落在地上時,發出了聲清脆的聲響。
碎片四濺。
然而他卻已經無暇顧及。
腦海之中的記憶讓他整個人好似處於風暴中心的蝴蝶般,搖搖欲墜的同時又似乎即將被撕裂。
一幀幀陌生的畫麵從他的眼前飛速掠過,讓他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去看,想要記住一些比較重要的訊息,比如自己的來曆。
又或者親人是誰。
但是他的精神力太不穩定了,以至於每當他試圖看清自己的記憶時,精神力帶來的震蕩以及衝擊就讓他渾身發冷,止不住地想要幹嘔。
“歡歡!”
房間的大門被打開。
路馳歡濕漉漉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下,模糊之中隻看見有人急匆匆地向著自己所在的方向跑來,那眼底的焦急與擔心清晰可見。
是斯圖卡·流明。
斯圖卡·流明知道路馳歡為了照顧自己、以至於一晚上沒有休息以後,心裏不免有幾分自責,他擔心路馳歡在睡夢之中發生什麼意外,於是也就沒有離開這座宮殿。
他平日裏都是在這裏處理公務的,所以即便時間待長一點也無所謂,反正他是鮫人族的最高統治者,沒有人可以強製命令他迴去。
就算心裏對他有什麼不滿。
也得憋著。
留在這宮殿以後,他時刻在外麵關注著路馳歡房間裏的動靜,對方一旦有個什麼頭痛腦熱的話,他也方便及時叫醫師過來照顧。
所以剛才玻璃杯摔碎以後,他第一時間聽見了動靜。
在拍了幾下門、但路馳歡卻一直沒有搭理的情況下,斯圖卡·流明直覺路馳歡肯定是出了什麼事情,所以索性直接衝了進來。
一進門。
他就看見了麵色蒼白,整個人好似從水裏撈出來的路馳歡。
對方捂著額頭。
仿佛在忍耐著痛苦般。
那目光之中並沒有什麼焦距,但白皙修長的手指卻是不自覺地抓緊了身上蓋著的毛毯,指節則是隱隱泛白,可見他用了多大的力氣。
這是——
怎麼迴事?!
斯圖卡·流明心慌了一瞬間。
但他在鮫人族的王位上曆練了那麼久,膽識以及心智都有了很大的成長,所以他很快冷靜了下來。
這會兒他先是從自己的儲物環裏拿出了隨身攜帶的止痛藥,塞入了一顆到路馳歡的唇中讓他服下,然後又用通訊器聯係了醫師。
讓對方迅速趕過來。
興許是服下的止痛藥起了作用,路馳歡動了動蒼白的唇,現在竟然還能分出心神來安慰斯圖卡·流明,“放心,我沒什麼事情。”
他擔心斯圖卡·流明會主動把這件事情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於是也就實話實說道:
“我隻是……”
“想起了一點記憶而已。”
斯圖卡·流明聞言,身體不知怎麼的卻是僵了僵。
他垂下銀白色眼睫毛,遮掩住了自己眸中那紛亂的心緒,然後不由自主地沉著聲音開了口:
“記憶什麼的倒也不急於這一時,你還是先把身體養好再說吧,否則我這一個月以來為你溫養精神海的努力豈不是浪費了麼。”
路馳歡搖了搖頭。
他調整了下自己急促的唿吸,然後斷斷續續地開口道,“我都聽外麵的鮫人侍從說了,你們從海底撿到我的時候、我的手裏有一隻懷表,那是你大哥的心愛之物。”
“你之前一直問我有沒有記起什麼,不也是想弄明白我和你大哥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嗎?”
斯圖卡·流明臉色一白。
他當即就想要為自己辯解什麼。
比如說他與路馳歡成為朋友是發自真心的,自己對他的好也從來不帶有任何的目的,甚至他也不是故意隱瞞下這件事情的。
一開始不說……
或許是帶了那麼一點防備的意思在,但與路馳歡熟悉了以後,他再也沒有那麼想過。
先前沒有將懷表的事情說出口…也僅僅隻是不想讓他們的友誼之中摻和上其他的東西而已。
他隻是希望——
路馳歡願意和他成為朋友,僅僅隻是因為他這個人而已。
而不是因為大哥那疑似戀人的身份,從而愛屋及烏地將這份好彌補在對方弟弟的身上。
然而與路馳歡對上視線以後,他動了動唇。
到最後。
卻是什麼也沒有說。
畢竟無論這中間他的心曆路程如何,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將懷表的事情說出口,這對於路馳歡來說就已經是一種莫大的隱瞞了。
“對不起。”
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睛。
低下了自己的頭顱,一手則是抓住路馳歡的手抵在了自己的額頭上,然後開口認錯道:
“我不該瞞著你。”
路馳歡詫異地眨巴了下眼睛,然後又是頗有幾分無奈地開口說道,“我又沒有怪你。”
“畢竟我當時身份成謎,你有點警惕心其實也是好事,再說了你收留我這麼長的時間,我都還沒和你道謝呢,不用對我說對不起。”
他捂住自己的額頭。
忍不住去窺探那如同碎片般的記憶,唿吸聲急促了幾分,“我隻是想著…記起那段記憶以後可以讓你放心,也能讓我對自己有一點了解,這對我們而言…都好。”
說完這話以後。
他不再開口。
反而是如同翻動書頁般、全神貫注地查閱著自己的記憶。
懷表……
有懷表出現的記憶。
找到了!
路馳歡額角劇烈地疼痛了起來,方才吃下的止痛藥此刻也不管作用了,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點線索,哪裏肯因為這麼多困難而放棄。
因此。
他執拗地查看著那片記憶,並且將自己看見的東西說出了口。
“是慶典……”
“似乎有什麼地方在舉辦慶典,我聽見了鮫人們的歡唿聲,還看見了一頂皇冠以及戒指。”
路馳歡咽下了喉嚨裏翻湧上來的腥澀,詳細描述出了那皇冠與戒指的樣子以後,又是繼續迴憶道,“…我好像還聽見了一道聲音。”
“他說……”
“阿米卡什。”
聽見這話的斯圖卡·流明眼瞳顫抖了下,握住路馳歡手腕的手也跟著收緊了幾分,那雙如同鴿血般的深紅色眼眸裏掠過了一抹不可思議。
眾所周知。
阿米卡什在鮫人語中的意思是我心愛的。
而通常情況下。
如果有人被稱作阿米卡什的話,那麼對方基本上就是鮫人族板上釘釘的未來皇太子妃了。
而方才路馳歡所描述的皇冠以及戒指,則都是皇太子才能使用的東西,它們象征著皇太子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至高權力。
因為那上麵鑲嵌著寶石數量有著嚴格的規定。
所以可以輕易區分。
當初為大哥舉辦儲君大典的時候,難不成路馳歡來過?
自己為什麼沒有見過他。
難不成是對方是偷偷過來與大哥見麵的,兩人瞞著其他人、私底下互訴衷腸以後便是默契地分開了,以至於所有人都沒察覺。
一想到這裏。
斯圖卡·流明的心口就好似燒起了一把滾燙的烈火。
烤得他唇焦口燥的。
這烈火中似乎又被誰加入了幾兩曬幹的橘皮以及柚子皮,因此熏出來的煙霧可以說是又酸又熱,叫人的眼睛忍不住微微泛紅。
原本。
他以為他大哥與路馳歡或許僅僅隻是友情以上、戀人未滿的狀態而已,然而現在對方竟是稱唿路馳歡為阿米卡什。
這豈不是意味著——
大哥早就想娶路馳歡了。
或許對方想著、終有一日要將他們的關係昭告整個鮫人族。
然而造化卻是弄人,當初整個鮫人族發出地裂以及火山爆發的時候,大哥為了救人不幸被掉落下來的巨石砸中,這之後一直昏迷不醒。
所以這才是錯過了。
想明白這一點以後斯圖卡·流明抓住路馳歡的手鬆了鬆,好似手指相觸的地方被火焰燎過般。
有點痛。
路馳歡卻是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精神海所帶來的疼痛幾乎是層層疊加,已然是讓他的忍耐力快到了極限,但即便如此,他卻依舊不肯放棄探究自己的記憶。
“我看見交給我那隻懷表的人了,他長得挺好看的,發色似乎是銀白之中摻著一點淡淡的藍,脖頸的地方有一塊硬幣大小的胎記。”
“胎記的顏色是很淺的粉色,形狀看起來有點像貝殼…他似乎在說什麼,但我聽不清……”
路馳歡的語速不快。
因為他的力氣已然是所剩無幾了,好似隨時都有可能倒在床上昏睡過去,現如今尚且還能保持清醒,也隻不過是在強撐而已。
但是。
下一刻他的鼻腔一熱。
一抹鮮豔的鼻血流淌了下來,打濕了他的手背以及衣襟。
路馳歡並未在意。
他伸出手隨意地抹了抹,緊接著又是接上了自己還沒有說完的話,“從口型來看似乎是報答這幾個字,我不太確定,還有仔細……”
這話沒來得及說完。
斯圖卡·流明已然是雙手按住了路馳歡單薄的肩膀。
他擰著眉頭。
如同紅寶石般的眼眸裏閃爍著濃烈的怒火、緊張以及擔憂等等情緒,聲音裏藏著克製的怒意,但聲音卻是不自覺地抬高了幾分。
“可以了!”
“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了!”
事實上。
從剛才路馳歡流鼻血時他已然是自亂了陣腳,也控製不了自己那幾乎是漏了一片的心。
“你是一點也不把你的身體放在眼裏麼,不要再迴想過去的事情了,那些東西都不重要!”
奇怪。
明明一直以來他都格外迫切地想要弄明白、路馳歡與這懷表之間的聯係,但此刻終於聽見了真相,他不僅不覺得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地方,心裏反而生出了幾分苦澀以及痛苦。
僅僅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路馳歡就這麼糟踐他的身體。
這一點也不值得!
斯圖卡·流明伸手將路馳歡按到了自己的懷裏,一隻手則是貼在對方略顯冰涼的側臉上,然後源源不斷地為他輸送著精神力。
似乎是打算用這個方法。
來彌補路馳歡方才消耗精神力所造成的空缺。
大量抽空自己的精神力對於斯圖卡·流明來說也是件危險的事情,但此時他已然是顧不了那麼多了,路馳歡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而急忙趕來的醫師進來以後看見這一幕,頓時心裏一驚。
這……
是個什麼情況?
他差點就把手中的小藥櫃給直接摔到了地上。
這動靜吸引了斯圖卡·流明的注意力,他陰沉而又略顯焦躁的目光落在了醫師的身上。
醫師頭皮發麻。
他隱約察覺到自己似乎是窺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但這會兒已然是沒有了能讓他折返的餘地,因此他也隻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陛下。”
他頗有幾分恭敬地交叉著雙手,然後行了個禮。
斯圖卡·流明頗有幾分心急地直接將他拉到了路馳歡的麵前,聲音微冷,“別說這些廢話了。”
“快來看看他。”
說著他把人平躺著放在了床上,然後又用濕紙巾擦去他鼻尖以及下巴上沾到的血跡。
聲音聽起來憂心忡忡。
“方才他想要強行記起一部分從前的記憶,但不知道為何精神力震蕩不止,並且以極快的速度開始消耗,到最後甚至流鼻血了。”
醫師一聽。
趕緊給路馳歡檢查了一下身體,片刻以後他撫了撫自己花白的胡須,鬆了口氣,“還好。”
“問題並不是很大。”
“他精神海上的裂紋雖說已經修補完成,但是卻並不穩固,一旦強行迴憶自己的記憶的話,就會導致精神海中的精神力開始震蕩。”
“而流鼻血隻是因為一直忍受著疼痛,所以身體壓力過大而產生的本能反應罷了。”
“這些都好治。”
說著他從自己的藥箱裏拿出了幾支藥劑,依次喂給路馳歡喝下以後才是說道,“隻不過你需得告訴他,恢複記憶不急於一時。”
“幸虧這次停止得比較及時,否則精神力震蕩幅度比較大的話,好不容易溫養出來的精神海指不定又要出現什麼裂紋。”
“現如今精神海已經修補完成,所以時機到了的話——”
“記憶自然而然會恢複。”
斯圖卡·流明看見路馳歡喝下藥劑以後,原本蒼白的麵容恢複了一絲血色,緊皺的眉頭也開始慢慢鬆開,於是這才鬆了口氣。
他用手帕擦了擦路馳歡唇角的藥漬,這時才有功夫迴複著醫師,“他這都是為了我。”
說著。
他麵色頗有幾分黯淡。
而醫師聽見這話以後卻是輕咳了聲,他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因此頗有幾分委婉地開口說道,“陛下,這人類的身份比較特殊。”
“您也不適合與他太過親近,所以接下來的事情不如就讓鮫人侍從們來做,你還是迴宮殿比較好。”
一聽這話。
斯圖卡·流明那鋒利如刀劍的目光瞬間掃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