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三刀斷仇
蜿蜒的山路終於到了盡頭,夏逸立於成劍山巔,望著那空地上的四麵破碎銅鏡,以及倒在地上的“望援燈”,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
閑雲居士當年曾說劍宗的長輩級人物平日極其少現身於人前,多數時候都隱於成劍山巔靜修。
可惜的是,夏逸自山腰一路走至此處,卻隻見到了一路伏屍。
見狀,他隻能得出一個結論——武林第一劍派的玄阿劍宗,已於昨日舉派盡滅。
夏逸繞著半圓的山巔空地走了一圈,自覺已再無發現生還者的可能。
就在他準備返身下山之時,又忽然收住腳步。
唿吸聲。
很輕、很慢,但仍然逃不過他的雙耳。
夏逸十分確定這名掩藏於灌叢中之人一定出自玄阿劍宗,因為在他停下腳步之後,那唿吸聲也忽地急了一息。
他再次步迴空地中央,原地轉了一圈後,忽然麵朝東南方向說道:“閣下貴為三大正宗的正道俠士,何故學獨尊門的那些鼠輩做這見不得人的事呢?”
其實他早已聽出那躲在灌叢中的劍宗弟子位於自己的西北方向,但他卻偏偏麵朝一個相反的方向說話,仿佛他渾然不知此地有人,卻又要出言試探一番。
果不其然。
那人的喘息又重了些許,但仍然沒有現身的意思。
夏逸輕輕歎了口氣,故作懊惱地轉過身。
然後,拔刀!
他這一連串的動作隻在這眨眼間的功夫完成,他整個人也正如他手中飛斬而出的昊淵刀,已在這眨眼之間殺入灌叢!
那人顯然未料到夏逸原來早已察覺自己所在,更想不到夏逸方才那些漫不經心的動作與言語,皆是為了降低自己的警惕。
然而,即便夏逸搶得先手,此人依然可以還以反擊。
劍光已起!
這裏是成劍山,而他又是劍宗之人,所以他自然用的是劍。
好快的一劍!
快到即便他已落了後手,可這交手第一擊卻是仍然不落下風,冰冷的劍鋒竟在昊淵刀劈落至他麵門之前,先一步刺中夏逸右肩!
普天之下,隻有五個人才能刺出這樣的快劍,所以此人自然便是那五人之一的唐劍南。
夏逸倒是沒有料到會在此地遇上唐劍南,但生死存亡之際容不得他再做無意義的思考。
當冰冷的劍尖觸及他的肌膚時,他身形驟沉,如同下方忽然多了一個千斤重鎖,拉著他整個人淩空消失。
是以,唐劍南這一劍隻刺中一塊碎布!
他這一劍雖是快如閃電,卻畢竟是在情急之下應激刺出,哪裏能比得了夏逸這預先留有後手的一招?
是以,夏逸落地、急轉、揮刀、平斬,後手已出——正是“映月刀法”中的“迴首望月”!
唐劍南一聲悶哼,腳下連退六步,方才拉開距離。
低首一看,胸前已是多了一道清晰可見的血線,鮮血已在幾個吐息之間將衣衫染紅。
“我道是誰在林中茍且,想不到竟是大名鼎鼎的唐掌門!”
夏逸冷曬道:“怪不得我沒在那層層屍山中找到唐掌門的屍體,原來是我低估了唐掌門的智慧!以唐掌門這等尊貴的身份,自是萬萬不能與那些空有熱血的愚笨弟子,在山間與獨尊門殊死相拚的!”
他口氣說的輕佻,心裏卻已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推出一個大概。
唐劍南會出現在此地,大概是因為他一迴山門便遇到了尚未撤離的獨尊門勢力。
交戰的結果自然不言而喻,要不然唐劍南也不會躲在這成劍山峰頂。
夏逸暗想唐劍南已在山上東躲西藏了整整一日,也是自己恰好來到這峰頂,結果卻正巧撞上了同樣躲到這裏的唐劍南。
唐劍南被他說的麵上一紅,強自說道:“我躲在此地確不光彩,但又哪裏比得上你暗算傷人要來的卑鄙!”
“罵得好!”
夏逸大笑一聲,接著便是麵色一沉,冷冷道:“想當年也不知是誰在會劍堂上出手暗算我師父,又不知是誰嘴上一口一個陸兄,卻率眾圍攻我們師徒!”
說到此處,他眼底的冷意又是冷厲了幾分,緩緩道:“唐劍南……我實在很好奇,似你這樣的人,也有資格說誰卑鄙麼?”
唐劍南隻感到怒極攻心,以至於胸口的流血又快了幾分,怒喝道:“你說來說去也不過是為了給陸景雲報仇,我也不與你做口舌之辯!我唐劍南今日就站在這裏,你有本事就來索我的命便是!”
夏逸失笑道:“唐劍南呀唐劍南,你死到臨頭才終於知道充好漢麼?”
他搖了搖頭,說道:“我在趕往成劍山的路上,曾不止一次想過要怎樣處理你……思來想去之後,我最後還是做了一個最不情願的決定……”
他看著唐劍南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我眼下正打算動員武林群豪進攻獨尊門總舵,所以當然少不得玄阿劍宗這般大勢力……你不要誤會,我當然是不會放過你的,隻是我不妨等到攻滅獨尊門之後,再送你去見我師父謝罪。”
唐劍南怔了怔,正想要出言之時,又聽夏逸歎了口氣。
“可惜……當我真的抵達成劍山之後,才發現……玄阿劍宗已不複存在,三大正宗從此隻剩涅音寺與淨月宮兩派。”
聞言,唐劍南當即急道:“我是玄阿劍宗的掌門,隻要我還未死,我就可以再次組建……”
“不必了!”
夏逸冷冷打斷道:“與你同迴玄阿劍宗的還有你的親子與二十餘名親傳弟子,你既然可以棄他們於不顧,可見你這人空有一身絕世劍技,卻沒有一顆可扛千鈞重擔的堅心!”
“從今日開始,玄阿劍宗已是武林曆史的舊頁。”
他刀尖一挑,遙指著唐劍南那又驚又怒的麵孔,淡淡道:“你也一樣。”
“我不明白!”
唐劍南猛一踏足,嘶聲道:“你既然可以原諒燕破袋,為什麼不願原諒我!你為什麼不願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機會?”
夏逸想了想,目中忽有精光閃過,隨即說道:“也好,我就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能接我三招不死,我今日便放過你!”
“今日?”
唐劍南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就是我可以等你重建玄阿劍宗,可以等你率領新的劍宗與我一同攻打獨尊門。”
夏逸如此說道:“待此事罷了,我再上成劍山與你決一死戰。”
他看著唐劍南胸口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徐徐道:“我方才一刀傷你,隻因出其不意,而你又在山中奔逃一日而不得歇息,想必此時也是身心力竭……未保公平起見,我還可以再讓你一步。”
他忽然將昊淵倒插於地上,又從懷中掏出一條雪白的斷紗,飛快地係於腦後,正好將他的雙目一並掩蓋。
“如今我已與瞎子沒有分別,是不是讓了你好大一步?”
夏逸身形微側,重握昊淵,擺出進攻之姿。
“夏逸,你……我實在不知……”
唐劍南重重歎了口氣,也不知該怎麼說下去了。
事實上,他也根本沒打算說下去,因為在他說到那個“知”字時,他手中的劍已嗖地刺出!
刺向夏逸的咽喉!
在夏逸蒙上雙眼的那一刻,唐劍南就未打算去接夏逸的三招——他隻想出一招,用一招要夏逸的命!
隻要他能一招殺了夏逸,又何必等夏逸日後再上成劍山尋他複仇?
是以,唐劍南這一劍會盡全力,全然不留餘地!
他篤定以夏逸以今時今日的境界,即便是在雙目失明的狀態下,也可以由風聲判斷自己這一劍的方位,所以他這一劍佯攻夏逸咽喉是假,其真正目的卻是夏逸持刀的右手!
——他一定會橫刀擋劍,彼時便是斷他手腕的良機!
——他此刻全無視線,即便察覺到這真正殺招,也定然為時已晚!
事實正如唐劍南所料,夏逸果然麵色一變,同時橫揮昊淵做格擋之姿,而那三尺青鋒則抓住這個空檔驟轉刺勢,反攻夏逸的右腕!
唐劍南已在心中發出蔑笑——他笑夏逸看輕了自己,也笑夏逸高估了他自己!
下一瞬,他卻笑不出來了。
因為夏逸的腰畔驟現一道大盛的寒芒,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截下了這陰毒一劍!
——左手刀?
唐劍南看著那壓在劍鋒上的勢沉如嶽的飛焰刀,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幾時練成了左手刀?
這一瞬,唐劍南終於明白夏逸方才舉刀之時,為何要微側身形——他是在暗藏自己的左手,那隻握著第二把刀的左手!
他終於明白了,可惜太晚了!
在飛焰與劍鋒交擊的瞬間,本呈守態的昊淵忽然改橫勢為縱勢,帶著奪目的光華,立劈而下!
慘唿響起,血瀑飛揚!
一條緊握長劍的斷臂,在空中連打了三個轉兒,方才落地!
唐劍南仰天狂嚎,緊捂著齊肩而斷的傷處踉蹌跌倒,淒厲的痛唿聲仿佛能傳到山腳下。
“唐劍南……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夏逸悠悠取下眼前的斷紗,一邊冷笑道:“我敢允你三招之諾,敢遮眼與你一戰,就是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言下之意自然是夏逸早已料到唐劍南會出劍偷襲,他也早已為此做好了部署——若他此刻的對手並非唐劍南,他這一奇招反倒失去了奇效。
“你……你!”
唐劍南睚眥欲裂地瞪著夏逸,隻感到自己方才對夏逸的蔑視,此刻又原封不動地還給了自己——原來是他低估了夏逸,也是他高估了他自己。
“老實說……若非你當年一劍將我重傷,我也不會著了墨師爺的毒掌而雙目失明,自然也不會練出這以耳代目的本事。”
夏逸冷冷看著他,似笑非笑地說道:“所以你怨不得誰,這一切的因果正是你自己一手釀成。”
頓了頓,他又接著說道:“不過你雖是一個偽君子,但我卻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隻要你能接下我餘下兩招,我今日依然會放你一條生路。”
兩招?
莫說兩招,此時的唐劍南已是重傷垂危,恐怕就是連一個身強力壯的莊稼漢也敵不過。
隻見夏逸再次將昊淵插入土中,又將飛焰換於右手,沉聲道:“你當年斷了師父他老人家握劍的左臂,所以我方才那一刀便斷你握劍的右臂。”
“接下來是第二招。”
夏逸此言方落,便見刀光橫閃,唐劍南的腹部立時又多了可怖至極的傷口!
在唐劍南痛不欲生的哀嚎中,夏逸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當年在會劍堂上的那一劍,不止重創我氣門,令我險死在這成劍山的山道上,還令我留下了不能治愈的暗傷……我這一刀也算還的公道,想來你也沒有什麼異議。”
平靜之音,宛如細水。
可落在唐劍南耳中,卻仿佛惡魔的毒笑。
他死死地瞪著夏逸,宛如一個溺水的無助之人,慌亂地蹬踏著雙足,用盡生命的餘力,隻想遠離這個人,遠離他手中的刀。
夏逸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的狼狽之姿,看著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劍宗掌門,看著這將他推入深淵的武林巨擘,心中如怒潮般澎湃。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師父……可要看好了。
“好了……該到第三招了。”
夏逸緩緩舉起飛焰,森冷的寒刃仿佛閻羅殿上的鍘刀,正要處決世間的不公。
臂已揮下,刀亦落下。
最後一招,合有三刀。
這三刀分別落在了唐劍南的左腕與雙足腳腕——這一招過後,一代劍宗掌門已然變成四肢俱殘的廢人。
唐劍南雙目圓睜,密如蛛網般的血絲填滿了整個瞳孔,巨大的痛苦與深深的絕望已令他再也叫不出一聲。
“恭喜你……你畢竟還是接下了三招。”
夏逸的目中閃爍著殘酷的笑意,“我會遵守我的承諾,今日饒你不死。”
唐劍南的確沒有死,可他已生不如死,也即將因為傷重不治而慘死——如今他四肢俱廢,三處傷口血如泉湧,不消一盞茶的功夫便要失血而亡。
他甚至已聞到了死亡的氣味兒——好腥臭!好可怕!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死,比等死更可怕的是你明明想死,卻沒有自盡的能力。
“夏逸……不要走!”
唐劍南不能自已地嘔吐起來,好似一個嚇破膽的兒童,同時涕淚交加地瘋狂嘶吼。
“你不能走!”
“我求你,不要丟下我!”
“……”
夏逸卻是看也沒看他一眼,隻是小心地將雙刀收迴鞘中,似乎已變成了一個聾子。
然後,下山。
他走了幾步,又忽然停下腳步。
昂首、望天。
蒼穹之下,似有一種東西吸引住了他。
雲。
他癡癡地望著那朵形狀似人的奇雲,望了好久好久。
終於。
他笑了,也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