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銀緞芳華
無形無相,無跡可尋。
無形刺客的劍即是如此,哪怕你已經(jīng)看清他的出劍軌跡,依然不能判斷他的劍是不是會在下一瞬突變。
墨師爺曾如此評價自己這位三弟子:“當(dāng)無形刺客出劍之後,你隻能確定一件事……不論他這一劍在途中變化過多少次,最後的結(jié)果一定是送入你的咽喉。”
這無疑是一種至高的讚譽(yù),而不少人往往會將這番話錯認(rèn)為這是墨師爺在讚譽(yù)無形刺客的劍法。
無形刺客的劍法固然極高,但他首先是一名刺客,其次才是一名劍客——劍法隻是他的殺人手段,殺人才是他的根本目的。
換言之,墨師爺這番話其實是對無形刺客殺人方式的高度認(rèn)可。
正如此刻。
誰也不會知道無形刺客究竟是在何時潛入這片戰(zhàn)場,又是在何時殺死這名驚濤幫弟子並喬裝扮成其模樣的。
冷劍,已迫在小幽眉睫。
莫說小幽如今身懷六甲、行動不便,她便是處於全盛狀態(tài)也絕難躲過這一劍。
可就在生死一瞬之間,一條宛如仙子手中的聖潔白綢如變戲法般驟然出現(xiàn),且在那劍尖即將觸及小幽咽喉的瞬間,牢牢卷住無形刺客手中這柄冷劍!
無形刺客目露異色,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這全力一劍竟如泥牛入海,勁力、劍勢皆在白綢卷住劍體的瞬間蕩然無存。
這到底怎樣的一緞白綢,竟有如此奇效?
可當(dāng)他定睛一看,卻發(fā)現(xiàn)卷住他長劍的並不是什麼綢緞,而是一柄劍。
一柄軟劍。
一柄宛如綢緞綿長柔軟的軟劍。
一柄銀緞劍!
自拭月逝世之後,淨(jìng)月宮之中僅有拂月與知秋可使這堪比血淚絲的奇妙兵器——拂月與知秋此刻正在敵方戰(zhàn)船之上戰(zhàn)的激烈,所以來者自然不是這二人中的任何一人。
如此算來,世間懂得“銀緞劍”之人僅剩一人。
小幽瞳孔張大,看著眼前這柄銀緞劍,以及忽現(xiàn)此地的執(zhí)劍之人,一時竟在懷疑自己的眼睛。
——她怎會在這裏?
縱是小幽聰明絕頂,也絕對想不到出劍救下她之人竟是失蹤許久的月遙!
小幽猶記得當(dāng)日,夏逸自泣枯林歸來時那一臉的頹喪。
她沒有問夏逸怎是獨自歸來,為何不見月遙相伴,而月遙又去了何處——她知道當(dāng)夏逸想說的時候,自會告訴她。
果然。
夏逸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沉重地將月遙跳崖失蹤的原委緩緩道來。
小幽聽了隻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少了一個人與她分享夏逸,她為什麼反而感到心中一陣沉甸?
有些時候,智者與愚者並無區(qū)別——因為人心的奇妙變化始終是人類的智慧無法堪破的。
是以,小幽當(dāng)時隻是輕輕握住夏逸的雙手,柔聲道:“你找不到她,隻能說明她沒有死。”
夏逸苦笑一聲,疲倦地點了點頭。
小幽凝注著他,認(rèn)真地說道:“我們一定會找到她……我和你一起找!”
豈料。
他們找尋了兩個月不見的月遙,如今就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小幽眼前。
一別兩月,月遙依是那個白衣如雪的傾城佳人,手中的銀緞劍也依然是世間最美麗的兵器。
月遙好像還是那個月遙,但小幽又隱隱覺得她變了些許。
月遙的衣著變了。
她穿的已不是淨(jìng)月宮那身用材不菲的潔白衣裙,而是一襲市麵上最普通的白綢織成的素衣白裙——簡單來說,這就是一件再普通不過、誰家女子都穿的起的白衣。
月遙的麵相變了。
小幽在成劍山上初見月遙之時,月遙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當(dāng)小幽在十龍山脈再見月遙之時,對方宛如一個自仙宮跌落凡間的愁女,目中寫滿了某種哀念——今日的月遙既不是仙子,也不是愁女,她的目中僅有一種仿佛看遍萬物、理解萬物的淡然。
最後,月遙的劍變了。
她的劍,變強(qiáng)了。
有多強(qiáng)?
作為世間最長、最柔軟的劍,當(dāng)這柄銀緞劍如蟒蛇般卷住無形刺客的長劍時,無形刺客頓時聽到自劍脊傳來的格格之聲,仿佛銀緞劍下一刻就要絞斷他的長劍似的。
她的劍,變巧了。
有多巧?
當(dāng)無形刺客奮力抽迴長劍、試圖轉(zhuǎn)攻月遙的瞬間,銀緞劍竟同有了自己的意識,竟抓住無形刺客抽劍的瞬間,淩空倒劃出一個半圓倒刺而去,且在轉(zhuǎn)瞬間奪去無形刺客一隻左耳!
她的劍,變快了。
有多快?
無形刺客的身法與他的劍一樣快,在痛失一隻左耳之後,他即刻抽身急退——可月遙卻似有預(yù)判對手行動的神術(shù),隻是右腕微微一抖,手中的銀緞劍儼然已快過無形刺客的身法,在他退出第一步時便一劍命中其下顎!
若非無形刺客在退出第二步時猛然昂首,這一劍必要洞穿他的頭顱!
可饒是如此,無形刺客也已在這短短三招的交鋒之中受了不輕的創(chuàng)傷——這些創(chuàng)傷雖然不足以致命,也不足以令他在頃刻間失去戰(zhàn)力,但他的一顆戰(zhàn)心卻已嚴(yán)重受創(chuàng)。
無形刺客自認(rèn)為沒有輕視月遙,其實他也確實沒有輕敵。
據(jù)他所知,月遙上一次全力出手尚在一年前的十龍山脈——以月遙當(dāng)時的實力而言,即便她在這一年裏進(jìn)境再大,其修為至多與自己在伯仲之間。
然而,月遙方才那三劍的造詣分明已不下於全盛時期的拭月!
事實上,無形刺客的判斷完全無誤——自月遙從十龍山脈歸來之後,其武功修為確無突飛的進(jìn)境。
月遙脫胎換骨的變化,其實隻在這兩個月之內(nèi)——隻在“屠魔大會”之後,或者說是她當(dāng)日跳崖之後。
至於她為何會得此進(jìn)境,或許便是她還有淨(jìng)月宮門人才知道的秘密。
心念電轉(zhuǎn)之間,無形刺客已在腦海中得出一個完全正確無誤的結(jié)論——隻要月遙在此,他絕無殺死小幽的可能,而且隻要他繼續(xù)逗留於此,他便會成為月遙的劍下亡魂。
作為一名刺客,一旦刺殺失敗便要即刻撤退,以求下一次的刺殺——這是無形刺客當(dāng)上刺客第一天就明白的道理。
是以,他來的飛快,走的也同樣不慢。
月遙並沒有去追殺他,因為邱曉莎仍在餘躍海的雙掌下苦苦支撐。
在餘躍海海嘯般狂猛的掌勢下,邱曉莎且戰(zhàn)且退,眼看她就要一腳踏空、一跤跌入河中,一道如電厲芒自她肩上一閃而過,直刺餘躍海掌心!
餘躍海這一對“碎巖掌”早在多年前便已修至大成,自信無懼於任何兵刃——麵對月遙這突來一劍,他不僅全無收掌的意思,反而一掌疾拍而去,似要將其當(dāng)場拍成截截斷劍!
自月遙現(xiàn)身、戰(zhàn)退無形刺客至今不過數(shù)息時間,這短短的數(shù)息不足以餘躍海看到二人的交手經(jīng)過,所以他這一掌既出,便是全然不留餘地。
在餘躍海看來,即便這新添的對手來自淨(jìng)月宮,但終究不過是一個後輩——既是後輩,其修為也絕不可能比邱曉莎高出一籌。
可就在劍與掌將要交鋒之際,那一抹寒芒竟是突地畫出一個小小圓圈,任由餘躍海這一掌穿過圓心、長驅(qū)直入!
月遙此舉到底是何用意?
她難道無意與餘躍海交手?
當(dāng)然不是。
她已然在與餘躍海交手,而且她還要取下餘躍海這隻手!
就用她手中這柄銀緞劍!
在“碎巖掌”穿過“圓圈”的瞬間,銀緞劍如同獵食的銀蛇般收攏,正如方才卷住無形刺客的長劍一般卷住餘躍海的右腕!
強(qiáng)烈的絞勁瞬間發(fā)動!
鋒銳的劍鋒瞬間勒入餘躍海的右腕,傷口已將觸骨!
餘躍海頓時目露懼色,已然明白了月遙的戰(zhàn)術(shù)——月遙隻是收緊劍體已有如此殺傷力,倘若她再借勁抽劍,豈不是要將自己的整隻右腕也一並抽去?
一念及此,餘躍海再也顧不得其它,一隻左手當(dāng)即握住銀緞劍,接著便是奮力迴扯,與月遙這一式“抽劍”頓成抗衡之勢。
論內(nèi)功造詣,餘躍海始終多於月遙三十年修為,所以他深信月遙絕無可能在角力這一環(huán)中勝過自己。
不同於餘躍海眼中的驚怒,月遙那雙如同雨後晴空一般清澈的瞳孔中,從始至終都隻有一種高深莫測的淡然。
她的劍亦如她的瞳一般高深莫測,但在她變招之際,她手中的銀緞劍絕不會淡然。
招,已變!
人,亦變!
月遙突然踮步而起,如向月下起舞的仙子般淩空飛旋,那一柄如銀緞柔美的軟劍也由此疾旋出一團(tuán)團(tuán)麻花狀的小結(jié)。
——這是什麼怪招?
餘躍海隻看的心中駭然,連綿不絕的強(qiáng)旋之勁直震的他雙臂顫顫,那隻被銀緞劍勒住的右腕更是因此鮮血飆揚(yáng)!
身為旁觀者的小幽,卻覺得月遙這一招真是美到了極致——無論是月遙飛舞的身姿,還是那飛轉(zhuǎn)不止的白裙都帶著一種不屬於人間的仙采。
隻是這絕美的劍招之下,卻是暗藏至兇的殺機(jī)。
月遙的每一周旋轉(zhuǎn)都動用了全身各處的協(xié)同發(fā)力,這些勁力化作一股可怕的絞勁,最終匯於一處傳至那已然扭成一團(tuán)團(tuán)麻花的銀緞劍之上。
隻是,這軟如鞭繩的銀緞劍不會被月遙連綿不絕的絞勁硬生生絞斷麼?
不會。
因為銀緞劍足夠軟,也因為月遙已用內(nèi)力護(hù)住劍體本身。
不過短短一息,月遙已止住身形,而銀緞劍也變作一柄由十二團(tuán)麻花組成的異劍。
空氣如同凝固,時間仿佛靜止。
在這一息間,餘躍海終於因為自己小視月遙而生出萬念——既是萬念俱悔,也是萬念俱灰!
下一息,月遙吐息、發(fā)勁——萬勁齊發(fā)!
積蓄於銀緞劍上那一團(tuán)團(tuán)麻花中的絞勁,隨著月遙的吐息、扭曲的劍脊複歸平直,以不可阻擋之勢猛然爆發(fā)!
接下來的場麵,可謂美豔到殘忍!
為何美豔?
因為銀緞劍始終被餘躍海握於手中,當(dāng)劍體開始不可逆的強(qiáng)旋之後,那握劍的左拳瞬時被急轉(zhuǎn)的劍鋒割出一簇簇豔麗的血花!
為何殘忍?
因為鑽心的劇痛以及瞬間齊發(fā)的萬千絞勁,令餘躍海再難握住這柄銀緞劍,而纏卷他右腕的那一節(jié)劍鋒也終於在這一刻得到解脫——一道血柱激射而出,一隻斷手衝天而起!
餘躍海仰天狂嚎,方才抱著斷腕連退三步,卻見邱曉莎已緊步追上,一掌直拍他的胸膛!
若是單拚掌力,邱曉莎自是遠(yuǎn)遠(yuǎn)不及自己這位師叔,但此刻的餘躍海已被月遙斷去一隻右腕,重傷之下根本無隙蓄力。
“哢!”
但聞一聲脆響,餘躍海一條左臂已是應(yīng)聲而折!
隻是他的雙臂雖然廢了,但邱曉莎的雙掌還是完好無損——一掌震斷餘躍海一臂之後,她又是一掌反撩而下,直拍餘躍海天靈!
“哢!”
又是一聲裂響,餘躍海聞聲之時隻感到一股令他幾乎昏厥的劇痛自頂上而來,而那深邃的黑暗卻在他昏迷之前填滿了他的整片視野。
“……”
邱曉莎垂首看著猶在顫抖的雙手,以及漸漸沉入水中的餘躍海,心中五味雜陳,竟是久久不能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餘躍海已然屍沉河底之時,邱曉莎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返身說道:“月遙姑娘,多……”
話音戛然而止。
邱曉莎左顧右盼,哪裏還看得見月遙的蹤影?
唯有小幽怔怔地立在原處,出神地望著戰(zhàn)場中央那片濃鬱的紅霧,似在尋找那漠然離去的仙影。
邱曉莎似有所悟,便是彎膝一躍,飄然落至小幽身旁。
她還未來得及說話,小幽已轉(zhuǎn)目說道:“邱幫主,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與我說?”
邱曉莎勉強(qiáng)笑了一聲,說道:“戲姑娘何出此言?”
小幽眨了眨眼,說道:“當(dāng)日在大雄寶殿之上,我便見你麵有難色,似有話語要與夏逸私談……夏逸今日出發(fā)之時,你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想來是因為月遙妹妹吧?”
頓了頓,她又若有所思道:“倘若我所料不差,月遙妹妹當(dāng)初墜崖之後便是被你所救,之後又被你帶迴驚濤幫藏匿至今,是不是?”
邱曉莎目中閃過一絲掙紮,隨即歎道:“其實在下也不是有意隱瞞,隻是月遙姑娘曾千叮萬囑不要泄露了她的行蹤,而在下自然也不敢走漏她的消息。
月遙姑娘今日會現(xiàn)身此地,也是因為她自在下口中得知夏先生已聯(lián)同圓憫大師與各幫派共伐獨尊門一事,這才隱匿於本幫弟子之中,悄然同行。”
小幽點頭道:“我懂的……她當(dāng)日在屠魔大會上將我救下,自覺愧對淨(jìng)月宮與整個武林,為免驚濤幫替她遭受整個武林的遷怒,自然是要你隱瞞她的行蹤的。”
邱曉莎遲疑道:“隻是月遙姑娘與夏先生交情匪淺,她……她為何要將夏先生也一並瞞著?”
這一次,輪到小幽歎氣了——她如何不知月遙做出此選並非是因為她不想見夏逸,而是因為她不知該如何麵對夏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