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伊人一笑


    宛如薄紗的月光，緩緩灑落在廳堂的地麵。


    清冷的光輝下，地磚上那灘血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夏逸抬手，以袖口緩緩拭去嘴角溢出的一縷鮮紅。


    急劇起伏的胸膛似在告誡他的體力已近枯竭，但眼底的毅色又在宣告他內(nèi)心的不屈。


    兩丈開外，活佛滿麵慈祥地看著他，似乎又變成了那位心懷眾生的一代聖僧。


    可若是留心細(xì)看，不難發(fā)現(xiàn)這位聖僧的中食二指已被鮮血染紅，而夏逸的右肩上正有一個仿佛手指捅出的血洞。


    事實上，這血洞本該出現(xiàn)在薑辰鋒的眉心，而薑辰鋒也應(yīng)該因為眉心的血洞而倒在血泊中。


    在薑辰鋒身中暗箭之後，已然變作一個累贅——若是獨(dú)自麵對活佛這樣的不世強(qiáng)敵，夏逸實在想不到半點(diǎn)取勝的可能，更不必說還要在交戰(zhàn)之際兼顧薑辰鋒。


    這是在活佛踏破屋頂、落入議事堂前，便在心中布置好的戰(zhàn)術(shù)——他藏於左袖中的暗箭，必須要留給薑辰鋒，也隻能留給薑辰鋒！


    為什麼？


    因為夏逸與薑辰鋒同為武林年輕一輩的巔峰人物，二人的武功風(fēng)格截然不同——夏逸的“天工刀法”勝在招式綿密如浪、變幻莫測，而薑辰鋒的“若拙劍法”則是劍勢迅疾如電、氣貫長虹。


    換言之，夏逸善於以巧製敵，薑辰鋒強(qiáng)於以勢壓敵。


    當(dāng)這二人聯(lián)手之時，薑辰鋒的快劍便成了搶占先機(jī)的大殺招，夏逸手中那一雙冷鋒也由此獲得更多出手機(jī)會。


    得夏逸輔助，薑辰鋒即可放手一戰(zhàn)，再無後顧之憂。


    活佛心知若想破局便要折去薑辰鋒這當(dāng)頭先鋒，所以他先以“倒果為因掌”攪亂戰(zhàn)局，隨後又趁亂對薑辰鋒發(fā)出那一支“袖中箭”。


    活佛的戰(zhàn)術(shù)成功了。


    在失去薑辰鋒這快攻手之後，夏逸已是獨(dú)木難支。


    大局雖已注定，但活佛還是選擇了最穩(wěn)妥的取勝方式——就在薑辰鋒運(yùn)功鎮(zhèn)毒之時，他突地飛身打出一拳，而這一拳的目標(biāo)正是不能動彈的薑辰鋒。


    夏逸沒得選擇，他必須硬接活佛這一拳——結(jié)果則是夏逸確實救下了薑辰鋒，而代價則是被活佛以一招“禪刀指”洞穿右肩。


    其實即便活佛不用此等卑劣手段，他還是有十足把握戰(zhàn)勝夏逸，但他又不得不承認(rèn)一件事——自夏逸與“凜夜”出現(xiàn)之後，他的計劃也隨之一波三折，變數(shù)連生。


    一念及此，活佛便決定用盡一切手段結(jié)束這場戰(zhàn)鬥，哪怕這些手段太過不堪，太過侮辱他的身份。


    於是，便有了眼下這一幕。


    “善哉善哉……”


    活佛手捏法印，凝聲道：“重情重義確是好事，隻不過你可以為他擋下這一次，下一次又如何？下下次又如何？”


    好誅心的一句話。


    薑辰鋒怒睜雙目，直直地瞪著夏逸的背影，似乎有話要說，卻因為體內(nèi)的劇毒而發(fā)不出一個字。


    ——你不是一個蠢人！


    ——你應(yīng)該知道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你是一個自負(fù)的人，你當(dāng)然不願意接受別人的拯救，哪怕這個人是我。”


    即便背對薑辰鋒，夏逸似也知道這悶石頭想對自己說什麼，“我不想浪費(fèi)力氣與你爭辯，你現(xiàn)在該做的就是趕緊壓下毒性，好叫我少吃這老匹夫幾招。”


    說罷，他又橫刀指向活佛，淡淡道：“老匹夫，我休息夠了，你那半口殘喘之氣可吊上來沒有？”


    活佛笑了笑，沒有接話。


    不必說，他的掌已替他做出了迴答。


    十二種迴答。


    觀音千葉手、禪刀指、辟邪大悲掌、手刀、伏虎拳、不動尊指……活佛明明隻有一條右臂，卻在瞬間如化十二條手臂，同時使出十二種當(dāng)世絕學(xué)！


    這一刻，夏逸簡直生出一種自己在同時對戰(zhàn)十二名高手的錯覺。


    可他仍不能退，隻因他的身後就是薑辰鋒。


    既然不能退，留給他的選擇也隻剩下一個。


    揮刀。


    雪亮的刀芒化作疊疊浪影，宛如一道滔天巨浪壓向那急逼而來的拳掌。


    論武功造詣，夏逸始終遠(yuǎn)遜於活佛數(shù)十年沉澱，而二者的內(nèi)力修為更是天差地別，所以這一輪的交鋒自是結(jié)果無疑——刀芒立時破碎，夏逸踉蹌連退！


    這正是挫敵的大好時機(jī)，但活佛卻沒有乘勝追擊，反倒是左腳斜向踢出——這一招的目標(biāo)，居然又是薑辰鋒！


    夏逸猛一咬牙，當(dāng)即豁盡“風(fēng)旗同袍”的餘勢衝至薑辰鋒身前，一刀反撩活佛足踝——可夏逸這一刀隻是倉惶出手，無論是出手速度還是刀勢皆已大打折扣，哪裏比得了活佛這蓄謀已久的一腳？


    活佛目中閃過一絲笑意，這一招“潛龍腿”忽地勢頭一轉(zhuǎn)，緊貼著那急落的刀風(fēng)而過，隨之一腿蹬中夏逸腹部！


    夏逸隻感到腑髒巨震，一口腥氣直衝顱頂，口鼻齊齊射出三道血箭，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般倒飛而去。


    可是，薑辰鋒的危機(jī)尚未解除。


    隨著夏逸被擊退，他已完全暴露在活佛身前——毫無疑問，活佛隻需動用一根手指，便可如摁死一隻螞蟻一般殺死他。


    然而，活佛卻選擇對薑辰鋒視而不見——此刻的薑辰鋒已與廢人無異，他何必再為一個廢人而多費(fèi)心神？


    反觀夏逸雖在活佛以“禪刀指”與“潛龍腿”重創(chuàng)，卻仍有一戰(zhàn)之力——雖有一戰(zhàn)之力，卻在這瞬間沒有應(yīng)對活佛下一招的能力。


    這是殺死夏逸的最好時機(jī)，活佛自問沒有放過如此良機(jī)的理由。


    是以，活佛終於將矛頭轉(zhuǎn)向了夏逸。


    夏逸隻要多存在一刻，活佛的計劃就存在多一刻的變數(shù)，因為夏逸本身就是一個變數(shù)。


    但這個變數(shù)已在這一瞬失去抵抗之力，也即將在這一瞬走到生命的盡頭。


    夏逸已變無可變。


    隻不過，夏逸即便不能再次成為變數(shù)，但他的身上也總是會出現(xiàn)變數(shù)。


    變數(shù)已現(xiàn)。


    此刻，夏逸正是身不由己地落向兩丈外的議事堂正門——在他轟然砸中那兩扇朱紅色的鐵門前，活佛的手掌會先一步轟塌他的胸腔。


    隻是，在活佛的手掌轟塌他的胸腔之前，兩扇正門卻先一步破碎。


    緊接著，伴著一陣清亮的劍吟，宛如狂舞長緞的劍光大盛於夏逸身後！


    倉促之間，夏逸以眼角的餘光瞥向身後，隨之瞳孔放大，難掩目中的驚訝。


    是什麼令他如此驚訝？


    是一個熟悉的微笑。


    這笑容正如它的主人一般美的不可方物，也正如同它主人手中那一條銀緞一般醉人。


    若是定睛細(xì)看，不難發(fā)現(xiàn)來人握於手中的並不是一條緞帶，而是一柄劍。


    銀緞劍。


    ——遙兒？


    夏逸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實在想不到自己打探許久未見的月遙竟會出現(xiàn)在這十萬火急之時。


    事實上，當(dāng)月遙現(xiàn)身於議事堂之外的時候，在場眾人無不動容。


    正當(dāng)活佛那一聲“大獅子吼”響起之時，眾人還甚是緊張地望著被毒霧包圍的議事堂，皆是不約而同地捏了一把汗。


    距離活佛與夏逸二人落入議事堂至今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可堂外眾人卻似已等了一天一夜。


    哪怕不能親眼目睹議事堂內(nèi)的交戰(zhàn)明細(xì)，但眾人卻心中明白——不同於鴉雀無聲的室外，議事堂內(nèi)儼然便是人間的修羅場，每一個瞬息都有可能出現(xiàn)死亡。


    月遙就出現(xiàn)在這瞬息之間——眾人隻看到眼前白影一閃，接著便見到一道宛如月宮仙子的飄渺身影自頂上飛閃而過。


    “七師姐？”


    知秋立時看出來者的身份，真是驚喜交加之時，卻見月遙居然直撲那始終不見消散的紫霧，當(dāng)即嚇得麵色一白。


    小幽也是神色緊張，心想月遙到底是瘋了還是瞎了，竟對那毒性激烈的毒霧視若無睹？


    月遙當(dāng)然沒有瘋，更沒有瞎。


    她之所以敢行此舉動，自然是因為她自有穿過這片毒霧的把握。


    但聞一聲清亮的劍吟，一輪仿佛月華的劍光，在夜空中轉(zhuǎn)出一輪絕美的白亮圓圈，乍一看好似天上的明月突然降落此間。


    眼看那一輪“明月”自空而降，墨師爺不由自主地連退數(shù)步，似在迴憶月遙於晝間重創(chuàng)他的那一劍。


    正因為他這麼一退，那疾轉(zhuǎn)的“月華”已將前方的毒霧破出一個足以單人穿過的洞口——這洞口雖在下一刻又被毒氣再次填補(bǔ)，但月遙已在這瞬間飛掠而過。


    然後，一劍破門、入室！


    接著，月遙便看到一人直衝自己倒飛而來，而不遠(yuǎn)處又有一個披著花白長發(fā)的老僧急追而來。


    不同於夏逸此刻眼中的驚訝，月遙毫不意外於會在此處見到夏逸。


    ——他還是如當(dāng)年一樣……總是喜歡將最可怕的敵人留於自己。


    念及此處，月遙不由櫻唇輕抿，由心露出一個微笑。


    笑的動人，笑的醉人。


    她輕舉柔荑，按住夏逸背門，將那倒衝之勢化於無形之中，而另一隻手則是微微一抖——銀緞劍頓如一條自覺靈智的銀龍，攜卷著洶湧的劍氣直奔活佛麵門而去！


    活佛滿目愕然，顯然不曾料到竟有誰人可在這要緊關(guān)頭殺入此間，當(dāng)即收掌倒退向薑辰鋒所在之處——既然殺不得夏逸，便先行除去這個暫無抵抗之力的大敵。


    怎料月遙卻對活佛緊追不舍，那一柄銀緞劍也是淩空勢頭一轉(zhuǎn)——不等活佛一掌拍下，銀緞劍已在空中畫出一道半圓，自薑辰鋒頂上掠過，又緊貼著活佛的衣袖刺向其咽喉！


    活佛再退！


    自月遙現(xiàn)身至今不過一息時間，活佛卻已退了兩次——在今夜以前，活佛從未想過世間除了劍修與慕容楚荒，還有誰能在一息之間逼退自己兩次。


    “銀緞劍？”


    活佛甫一落地，便是神情凝重地盯著那柄足長六尺、細(xì)若銀蛇的軟劍，又隨之看向月遙那張宛若畫中仙子的麵容，已在心中猜到她的來曆。


    ——她是淨(jìng)月宮的新一代天驕月遙，是拭月的得意弟子。


    ——她不是已在“屠魔大會”之後跳崖自懲了麼？怎會於今日現(xiàn)身於此的？


    活佛尚有許多諸如此類的疑惑，其中一個疑惑便是月遙的武功。


    據(jù)活佛所知，月遙的武功確在年輕一輩中算得上翹楚，足可比肩圓憫的首席弟子悟嗔——可是月遙方才那兩劍的造詣顯然已越過同輩一境，已然不下於巔峰時期的拭月。


    趁著活佛分神的空當(dāng)，夏逸已調(diào)息完畢，快步跟至月遙身旁。


    夏逸自是有很多問題要問的，月遙也是有許多話語要說的，但他什麼也沒有問，她也什麼都沒有說。


    眼下不是敘舊的時候。


    幽冷的廳堂中、淒然的月輝下，二人各執(zhí)刀劍、並肩而立，三顆瞳孔同時聚焦於遠(yuǎn)處的老僧身上。


    一片寂靜之中，夏逸嘴角微揚(yáng)，竟覺得這一幕真是好生熟悉。


    對了。


    在那聽濤峰上，二人也曾麵對強(qiáng)敵並肩作戰(zhàn)。


    如今迴想起來，其實那一夜已是多年前的往事，卻又仿如昨夜。


    驟然。


    隻聽夏逸低喝一聲，握於右手的昊淵已作為開路先鋒一刀斬出，倒握於左手的飛焰則是靜懸於腰畔。


    夏逸就這樣不發(fā)一言地疾衝而去，既沒有給月遙使過一個眼神，也沒有與她提醒過半個字。


    不必。


    無需眼神，也無需語言——夏逸就是相信月遙能夠完全理解自己每一招之下的後招，正如他也可以完全猜到月遙心中的戰(zhàn)術(shù)。


    如同當(dāng)年的驚濤幫之戰(zhàn)，二人事先也沒有布置過任何戰(zhàn)術(shù)，卻有一種天生的默契。


    他本是一個醉生夢死的江湖浪子，而她卻是一個一心求道的宗門天驕——偏偏就是這樣截然相反、格格不入的兩個人，卻有這樣一種奇怪的默契。


    這種默契始於一種無條件的完全信任，成於二人當(dāng)初逃亡之時的千裏相伴。


    是以，夏逸方才衝至活佛身前一丈之時，那一道劍芒已是飛似的後發(fā)先至，自他肩上疾馳而過，直刺活佛那正要抬起的右掌！


    一劍命中！


    至少月遙確實認(rèn)為自己這一劍真正刺中了活佛的虎口，但她隨即發(fā)現(xiàn)這一劍與活佛的掌心之間似有一堵無形的氣牆——這堵牆不過一紙之薄，卻是她用盡全身之力也不能突破。


    更令月遙驚奇的是，她的劍勢竟在飛速流失，就好像活佛掌間自帶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


    (本章完)